孤鴻對自己草率的決定,簡直悔到了腸子裡。誠然,菩提長老救了自己性命,自己原應做些什麼以爲報答。可他從未想過要將整個生靈性命扛在肩上。如今他更是得罪了這世界最大的惡勢力——草原草。
山頭一番談話,自月亮升起,談至月亮消去。第二天天還未亮,風中飄來蒲公英隨風飄散的絨球,慌慌張張向菩提長老報告道:“菩提菩提!大事不妙啦!草原草昨天連夜,發佈了草原追擊令,要致一個人類於死地!他們說的人類,是不是我們的孤鴻英雄?”
菩提長老臉眉頭一皺,周圍一干生靈也紛紛低語,現出驚恐之情。
“是,孤鴻正是他們要找的人類,蒲公,勞煩你將消息傳遍我們的人,叫他們時刻留意草原草的動向,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叫他們得逞!”
“包在我們身上!”那一團團絨球,又隨風飄走了。
菩提長老道:“連‘草原追擊令’都發出來了。看來他們對你,忌憚得很啊。”
“草原追擊令?”孤鴻望着衆人,隱隱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草原追擊令,是草原草用來剪除異己所用的最嚴酷手法,由一班最厲害的草組成,這班草,幾乎集結了人類生前最英勇的武士,草原追擊令一出,哪怕天涯海角,天荒地老,他們也要把目標找出來,搏殺之,否則將永遠不能踏回草原一步!”
“老天!也就是說,我被通緝了!”孤鴻雙手抱頭,簡直不敢相信。
“用你們人類的話說,是已經被判了死刑!”菩提長老道。
“那怎麼辦?尤其是這世界,都被草原草統治了!”
菩提長老喚過四棵遮陽樹,吩咐道:“你們立刻帶領孤英雄進入深山!”然後面向孤鴻,“你放心,那裡好歹是我們的地盤,草原草再厲害,也絕無可能在短時間內搜查到你。”
“你們呢?”孤鴻問。
“草原草第一時間,肯定要找我晦氣的,只要你沒被發現,我就能應付!畢竟我菩提,在這帶好歹有些威望,他們雖兇,還不至於敢向我動手,先躲躲吧!事後我與你聯繫!”
真是世事白雲蒼狗,不堪回首。用來形容孤鴻此刻心跡,是再合適不過了。一夜之間,他由魔界來到這虛幻之境;又一夜之間,從英雄淪落爲四處流亡的通緝犯。他的命運,究竟註定多桀,捉摸不定,還是師父用心良苦,故意爲之?
他懸坐於遮陽樹濃密的枝頭,想不通,猜不透。
樹枝搖搖晃晃,駝着他在山嶺飛奔。
樹怎麼可以“奔”得這般快?
“許多年前,一隻陸上跑得最快的生物——帝王獵豹,在我腳下老逝。我與他訂了靈魂協議。”遮陽樹解釋道。
此刻是獵豹駝着樹,樹載孤鴻,一齊飛奔。
“其餘三位樹兄?”孤鴻向後瞥一眼,四棵一起出發的樹,只有他遙遙領先。
“英雄放心,他們還有偵察誘敵的任務,遲些再與我們會合!”
“我對戰爭一無所知,你們真的,決定與草原草對立?”
“還未決定,只是悄悄幫助你,應對草原追擊令。”
“你不怕被發現?”
“到了深山就不怕,敵寡我衆,掩護你還是不成問題的!”
說話間,他們已馳出了數千裡,但距離前方,雲鎖霧繞的叢林尚有一定距離。
孤鴻嘆了口氣,道:“其實你們大可不必,我到這裡來是人意,我總不會死的,反倒是你們……”
“噓——”遮陽樹聲音突然緊張起來。頭頂上方掠過一道黑色閃電,卻是頭禿鷹,但見他匆匆忙忙,一掠而過,留下一句話:“追來啦!”
樹體陡然晃動。孤鴻也跟着緊張,從樹上起身,向身後眺望,但見陰天下,綠影朦朧,哪有半點異象?
“來得好快!豹兄!”遮陽樹低首彎腰,用懇求的語氣對座下豹魂道。
“主人放心,陸地上還沒有比我更快的靈魂!”話音剛落,孤鴻直覺耳邊生出一股烈風,颳得辣辣生疼。原來獵豹再次提速,快得難以置信。如果此刻恰好有個活人站在路邊,那麼他會看見,一團碩大的綠影,剎那之間,在他眼皮底下溜過。
前方叢林愈漸清晰。原來只要它願意,是可以很快去到任何一個地方的。
風輕了,豹魂慢了下來。
遮陽樹致歉道:“對不住英雄,請體諒豹兄,他活的時候奔跑有極限,死後也是有極限的。”
孤鴻道:“我理解。”
身後傳來陣陣厲嘯,三個黑色斑點由遠及近,朝孤鴻俯衝而下。
“是你們!”孤鴻認出他們是昨夜三隻古怪有趣的禿鷹。
三隻禿鷹一齊飛下,居然也保持着左中右一字排開的陣型。
最左邊禿鷹對中間那位同胞喜道:“哈哈!認賭服輸,三天,一天三頓,三天九頓!不許抵賴!”
中間鷹兄瞪大了眼,嚷嚷道:“你這懶鬼,向來一天吃一頓,幾時一天三頓啦!”
左邊鷹得意道:“從現在開始!”
中間鷹氣呼呼道:“不算不算!哪有開了盅再臨時加籌碼的?你來評評理,世上絕無此道理!”他鷹頭一扭,看向右邊那位鷹兄。
右邊鷹笑道:“捕食本領不見長,人類那套賭技倒是學了十之八九。說到底,還不是成天想着張嘴來食,不勞而獲?我不管,老規矩,聽者有份,有食共享!”
三隻禿鷹,繞着遮陽樹盤旋,七嘴八舌吵了起來。
“你們在說什麼?”孤鴻好奇地問。
右邊鷹搶着道:“英雄,不關我事,是他們兩個,打賭你能不能活過今天日中,一個說不行,一個說準行,輸者要管贏者三天肚子!”
左邊鷹叫道:“我就說吧,英雄之所以爲英雄,是因爲他總能活得比一般人長!哼!”
中間鷹反駁道:“是因爲有遮陽樹幫忙!”
左邊鷹冷笑:“蠢驢,沒聽說過英雄多助?”
中間鷹不服氣:“我頂多是隻蠢鷹,鷹再蠢,也比驢聰明!”
左邊鷹道:“你偏偏蠢過驢,英雄在你眼裡怎麼就活不過半天?蠢驢!蠢驢!”
右邊鷹道:“好啦好啦!你們再吵下去,再聰明的鷹,也變蠢了。”
孤鴻哭笑不得,對遮陽樹道:“樹大哥,我是不是已成了大家的賭興?”
遮陽樹尷尬的笑了笑:“也不全是,也有賭我,能不能將你安全送達深山老林的。”
孤鴻道:“看來賭你不行的生靈,快要輸了。”
遮陽樹道:“英雄莫要大意,在未踏進叢林之前,我們依舊處於極度危險的狀況中。”
孤鴻望了望前方,自信滿滿道:“快了!到了叢林,我也有殺手鐗,至少誰也不能叫我輕易死去!”
遮陽樹喜道:“你有辦法,對付草原追擊令?”
孤鴻笑道:“我的並不能稱之爲辦法,只能說是沒辦法之中最行之有效的法寶,普天之下誰都可以用卻誰也不屑用。”
遮陽樹好奇:“是什麼?”
孤鴻道:“躲!”
“躲?”
“對!”他說,“打不過惹不起只好躲了。我最大的本事,就是躲。”
遮陽樹沉吟不語,似乎他並不懂得孤鴻口中說的“躲”是什麼意思。許久才喃喃道,“人類的本事真多。”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十分接近目的地了。卻也在這時,豹魂神疲力竭,難以爲繼。遮陽樹只好將他收起,自己與孤鴻一道,落於實地,稍作休息。
頭頂上空三隻禿鷹來回盤旋,彼此賭氣不語。
前方,是一片荒草平原。平原之後,便是深山。
孤鴻道:“瞧,過了這平原,就好了。”
遮陽樹彎下腰,向地面上那叢叢荒草低語片刻。
“怎麼樣!”三隻鷹不一而同,落在樹頂上,又不一而同發問。
遮陽樹挺直腰板,樹幹上的眉頭皺成一團:“不妙了。”
“不妙!”禿鷹異口同聲,叫道。
孤鴻在荒原上一望至盡頭,可任憑他眼力再叼,也看不出有何不妙之處。
遮陽樹忽然嘆道:“草原追擊令,果然快得驚人!”
“他們······他們來了?”孤鴻吃了一驚。
三禿鷹呼喇一聲,離樹騰空,一下子令自己變成了空中的三顆小黑點。
遮陽樹垂下一根樹枝,輕蹭地下荒草,道:“他們剛告訴我,在這之前,有幾株草原草,混了進來,我們這樣貿貿然趟過去,只怕會遭遇伏擊。”
孤鴻道:“他們喜歡伏擊?”
“不,”遮陽樹道:“他們會根據實際情況,選用最佳做事方法。”
孤鴻道:“要我是一棵小草的話,在一片荒草平原裡,我也會選擇埋身起來,誰會留意一棵普普通通的草?”
遮陽樹懊惱:“如今可怎麼辦?我無法將你送達深山了。”
孤鴻望着天,眨了眨眼睛,道:“遮陽樹大哥,我能不能直接從天上過去?”
遮陽樹訝道:“天上?”
孤鴻道:“對,我可以像禿鷹一樣,在空中飛翔。”
遮陽樹道:“這個······這個······我也不知啊。”
孤鴻道:“事到如今,我也只好賭一把了!遮陽樹大哥!”
遮陽樹彎下身軀:“怎麼?”
孤鴻道:“如果我能闖過這片荒原,你回去一定要告訴菩提長老,叫他來接我,我在這裡,朋友不多。”
遮陽樹道:“我答應你。”
“還有,”孤鴻躍上樹梢,拍拍枝葉:“謝謝你陪我走到這裡,我去了。”說完蹬腿一躍,他人已沖天而上,很快,也變成了一隻小黑點。
三隻遊天禿鷹陡然見到孤鴻,羽翼也撲落了幾根。他們像極三隻形影不離,打生下來就左中右排好了序的兄弟,左邊鷹驚道:“你沒有翅膀,爲什麼也會飛?”
孤鴻笑道:“大地說話的時候,你們誰見過他的嘴巴了?”
中間鷹叫道:“縱然你是英雄,也不能轉移話題,爲什麼你沒翅膀也能飛?”
右邊鷹道:“蠢驢,他已經回答你啦!我們既然看不見大地說話時的嘴巴,自然也看不見孤英雄飛翔時的翅膀!哎喲,我怎會有你這種笨蛋兄弟喲!”
左邊鷹叫道:“就是就是!你到底是不是我兄弟?腦子真被我們夾壞了麼!”
中間鷹瞪大了眼,不服氣道:“我說了多少遍!我頂多是蠢鷹,只是比你們稍微蠢一丁點,比起其他鷹,驢,我還是很聰明的!”
“三位!”孤鴻不想聽他們爭吵,“我現在要飛過這片荒原,我只是想問一聲你們,要不要一起?”
三隻禿鷹齊聲道:“不要不要!有草原草!”
孤鴻哼了哼:“區區小草,還能奈何得了萬丈高空的我。”
中間鷹道:“我以爲我蠢,原來英雄也不聰明。這樣過去,九死一生。”
左邊鷹沉吟:“英雄,你這樣做,確實不太聰明,靈魂要殺你,上天入地,無所不用其極!”
右邊鷹勸道:“三思啊!”
孤鴻道:“去也死,不去也死!嘿!我就要搏他一搏!”說完深吸口氣,施展御空之術,化作一道白光,破空而去!
荒草平原上空,突然有道紅芒一閃而逝。
接着便聽見什麼東西“噗通”一聲,掉在了地上。
禿鷹盤旋數圈,終於留下一串悽愴啼鳴,揚長離去。
荒野上那棵鶴立雞羣的遮陽樹,亦不見了蹤影。
陽光依舊燦爛,深山依舊沉寂。
這天將過未過之際。菩提長老仍舊在那不太好看的山頭上。月色依舊,情形一如昨晚,只不過如今剛好反過來,別人說,他聽。
自然不會是動聽的話。
只聽見禿鷹三兄弟你一言我一語說道:
“我早就說,他活不過日中!”
“你怎麼知道那時是日中?爲什麼不能是午後?”
“太陽當頭照!”
“不管日中還是午後,孤英雄都死了!英雄死了,總不是一件好事,你們兩個爭出輸贏又如何,我們還是鬥不過草原草!”
“英雄死啦?英雄沒死!蒲公說英雄並沒死,他看見兩個靈魂架着他,往草原去了!”
“嗯,那又有何分別!到了草原,還有命麼?”
“唉,菩提長老,我早勸過他了。他硬是要闖,我也沒轍!”
“草原草出手,我們三兄弟哪擋得住?”
“既然擋不住,硬擋又有何用?乾脆不擋!人類常說‘明知不可爲而爲之’,這句話真是可笑愚蠢之極,難怪他們要滅亡!”
“那我們還管他不管?他雖然運氣差些,但對我們總算不錯,比以前的人好多了!”
“他人不錯!”
“只要他能活着回來,我願意放棄贏回來的三天食物!”
“你沒贏!”
“菩提長老,你怎麼看?”
三隻禿鷹吵鬧了一陣子後,突然同時噤聲。
菩提長老眉頭深鎖,連聲嘆氣。山頭上所有生靈此刻似乎都在等他發話,做最終決定。
“蒲公回來了麼?”菩提長老忽然問。
空氣中沒人回話,證明他要找的人尚未回來。
“鑽地鼠呢?”菩提長老看了看腳下,聲音有些疲憊與無奈。
地下泥土鬆動,幾顆小腦袋從土裡探出頭來,滑溜溜的眼珠不停地眨。
“算了。”他嘆道,“你們都是我照料的孩子,我實不忍心再叫你們冒險。”
一鑽地鼠道:“菩提公公,你又有煩心事了麼?”
菩提長老笑道:“沒事,孤鴻若真是上蒼派來,拯救我們的英雄,他就不會這麼輕易死去。”
二鑽地鼠道:“有什麼可以幫到你?”
菩提長老沉吟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和幾個鼠弟到草原轉悠轉悠,看看草原草玩什麼把戲。切記,安全第一,不要叫他們瞧見了你。記住了麼?”
泥土裡幾顆小腦袋一同點頭,緊接着便縮進了土裡。若非細看,誰會相信這棵菩提樹下的一方寸土,竟曾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