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便是一言能令衆大臣甘拜下風,文采驚天地泣鬼神的探花郎?怎麼躲在人後?”鸞音探出半個身子,擡手一招呼江雙影,喜上眉梢:“你你你,快上前來,讓朕好生瞧瞧。
近來,朝中之人紛紛談論的,便是這新晉的探花郎。據說其未考上探花之時,曾當衆挑戰內閣大學士,大學士看一表人才,遂應允,卻未曾想這江雙影文采絕然,完全不輸於年過半百的大學士。二人以對聯相抗衡,連續比了一個多時辰,江雙影終以一聯險勝內閣大學士,自此也成爲了傳於街頭巷尾的一段佳話。此次科舉,江雙影能中得探花想來也在情理之中。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傳聞中如此高調不羈的少年,此刻竟會站於最不起眼之處,將身影掩藏在陰影之中。
誠然,又有誰會想到,精通文韜武略的青年俊彥,會成爲蘇太后的棋子?像他這樣的人,本應該馳騁沙場,笑傲文海,又怎能成爲陰謀掠奪下的炮灰?
“微臣遵旨。”江雙影俯身行禮,而後挺直腰背,步上堂前。
其穩步行走之間,英氣掃過在場衆人,令人無不讚嘆驚異於探花郎的卓然風采。走過蔚風身邊之際,他微微側臉,淡淡一瞥蔚風,似是不經意而爲,卻讓蔚風額上驚出一層細汗。別人許是看不清,他卻看的清楚得很。江雙影那一瞥之間,眼瞳深邃如海,帶着懷疑審視甚至於不屑的目光,如一把利刀刺來,寒意森然,饒是他蔚風見多識廣,此刻也不免心中打鼓,這新晉的探花郎,衆人朗朗而談的才子,眼神怎會是這樣?他方纔對自己那一瞥,是真的不經意,還是有什麼特殊的意義?直覺告訴蔚風,江雙影此人極不簡單,甚至會是他日後的絆腳石。
“江愛卿呀,多大了?”鸞音笑嘻嘻地問道。
“回皇上,二十有五。”
試想,一位皇帝朝堂之上,公然色迷迷地詢問年輕大臣的年齡……
衆大臣登時汗流浹背,不寒而慄……
“江雙影,江尚書……”鸞音口中唸叨着,黑玉般的眼眸忽閃幾下,上下掃着江雙影,“來來來,再走近些,讓朕瞧仔細了。”她眯起眼睛觀望了半晌,最後乾脆站起身來,疾步走下鎏金臺階,踏着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帝王之路,笑盈盈走到江雙影身邊。
孰不知,她的這一舉動引得蔚風心中莫名一緊,甚至於……一種莫名的危機感涌上心間。
“江愛卿,你爲何總是躲在人後呢?朕都看不清你。”鸞音笑道。
“回皇上,臣以爲一個人是否有能力,並不取決於他站於何處,而是決定於他是否有真才實學。就如臣,站於大臣之中最末端,卻仍然被您所發現。”江雙影不卑不亢答道,擡首之間,漆黑的眼瞳與鸞音晶亮的眸子相對,卻只看到了一汪清泓。
對於這位新皇帝的種種舉動,江雙影早有聽聞,之後又從蘇太后口中得知一二,今日見到她的舉動,倒也不過於驚訝。只是他委實想象不出,這般莫名其妙,荒唐糊塗的女子,會是多麼了不起的人物,能令蘇太后及盈雪公主這等毒婦都深感頭痛。
“那江愛卿這話的意思是,你自己非常有能力?”鸞音繼續不依不饒地追問。
“回皇上,能力的大小並非自己說的,而是他人所評,不知皇上認爲,微臣可算是有能力?”
“有,自然有,朕看好你。”鸞音伸出玉手重重一拍江雙影的肩膀:“年輕人,努力吧!”
然後在衆人的汗水之中傲然踏上鳳倚,吼了一聲:“退朝!”
……
“哈,朕的親親蔚風,方纔朝堂之上表現不錯!”鸞音將蔚風攬在懷中,二人坐於窗邊,透過雕花木欄窗子,遙看遠方風清雲淡。
“哪裡有不錯?皇上又取笑人了。”蔚風淡淡道:“方纔朝堂之上,那些大臣滿嘴國家大事社稷蒼生,蔚風可是一句未曾聽懂,只得低着頭,一句話未敢多說。如今你卻這麼說,不是存心取笑是什麼?”
“哪裡有?朕取笑誰了?站出來!”鸞音左顧右盼,似在尋找。
蔚風冷笑一聲,將頭別到一邊,不再理鸞音。
“方纔的江尚書不錯,文采又好,人又俊俏……”鸞音瞥了一眼蔚風,清清嗓子,開始贊起了江雙影。時而說其文采超羣,乃是曠古絕今,世間罕有,時而又說其武功高超,十八般套路樣樣精通,飛檐走壁不在話下,一人單挑八百高手輕而易舉,最後便是贊其樣貌傾城,非尋常人可以匹敵。
蔚風聽着鸞音的滔滔不絕,臉色愈見鐵青,直至籠上一層霜寒之氣。
“喂,你怎麼了?”鸞音沒頭沒腦看着蔚風:“生氣了?生誰的氣?”
“陛下,蔚風不敢。我是何等身份,自有自知之明,便是生那江才子的氣,也不敢生您的氣。只是您既要風流快活,當初又何苦許我一生一世,還不如早些放蔚風迴歸山野,以免日後相看兩相厭。”蔚風驀地道出這一連串話,連他自己也未曾想到,此刻眼望這良辰美景,守候這絕代佳人,距離目標也越來越近,他的心會如此不由自主,以致於口不擇言,說出這等話來
“你說什麼?”鸞音攬着千聆的手輕放開,脣角微勾,彎起一個冰冷的笑。她極少笑得這麼冷,她的笑容從來都是流入眼睛,染醉一片桃李。但此刻,她之笑容冷若冰霜,如凍結了幾個世紀的寒玉,令人心神一顫。
“皇上,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何意思?莫非你以爲,朕給你三分顏面,你便要學那羣老朽,來管教朕不成?”
瞧着她此刻的神情,蔚風沒由來有些後怕,忙道:“陛下,您誤會了,蔚風只是對您用情太深,我……”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蔚風臉上。頓時耳邊一陣轟鳴,頭暈目眩,天地間萬物彷彿都在瞬間靜止,變成灰白,失卻了色彩。
“你最好認清朕的身份,朕喜歡誰,嘴上說什麼,還輪不到你管束。至於你留在皇宮還是民間,也輪不到決定。”
蔚風的頭被打偏過去,髮絲散落,眼神空洞,直直望向前方——前方,是無止盡的黑暗。
一滴血,緩緩自心口滑下,跌落在地,四散飛濺。
曾經的美好終於似這晶瑩血珠,碎成無數滴,再不復往昔。
待蔚風回過神來之際,鸞音已然離開,獨自留下他沉浸在悽惶之中。
輕撫臉上的灼熱,觸手是火辣辣的疼痛,痛徹心扉。
心裡像是突然被什麼捅了一個洞,難過像沸騰的水,一咕嘟一咕嘟冒出。有小細針一下一下刺着心頭,密密麻麻,尖銳細膩,打磨着內心最深處的柔軟。
他低低笑了一聲,音色淒厲,神情蕭索。
這一刻,他覺的自己像極了一個小丑,在這深宮大內之中,在這碌碌塵世之中,不斷供人取樂,可笑至極!
原來,她從來都將自己當做一個玩物,從未付出過真心。
原來,她說過的一切無非只是逢場作戲,所有的愛憐與情意都是天大的謊言,她戲了塵世,戲了天下,也戲了自己!
原來,自己是那樣可笑,竟會爲了這樣一個人而動心,甚至於不顧國仇家恨!
原來,自己是那樣悲慘,自小親人流離,受盡屈辱,始終得不到一份真愛。
蔚風心中輕輕念着,淚水打在白皙的臉上,眸中隱含的怒火使之愈發凌厲,恍若一隻受傷的獸類,要窮盡其畢生的美麗與瘋狂。
漸漸的,腦海中浮現出七歲那年,玄國官兵入境。
鸞音的父皇玄平帝領兵闖入宮內,那日天色晦暗,雷電交加,天似是漏了一個窟窿,雨水沖刷着整座被鮮血染紅的皇宮。
父親的身子就這樣吊在房樑之上,搖搖晃晃,銀髮飄舞,如風中殘葉一般。
小小的蔚風就這樣看着父親,那麼近。
濃重的血腥氣瀰漫在空氣之中,令人窒息作嘔。
“哈哈哈……”蔚風眼望千里之外,笑得愈加慘淡瘋狂。
既然得不到,那還留戀什麼?
報復吧,燃燒吧,毀滅吧!
爾虞我詐,鉤心鬥角,你死我活!
讓整個玄國崩塌吧,爲魏國的人殉葬吧!
家仇,國恨,親情,愛情,屈辱……
他早已不堪重負,幾欲崩潰!唯有令一切早早結束,令一切燃燒殆盡,最終灰飛煙滅。
一隻飛鳥撲棱着翅膀自窗邊掠過,陰鬱地眼睛掃了一眼窗內的人,似是受了什麼驚嚇,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