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經過一天的喧鬧,終於在夜幕降臨時迎來了平靜。可是象徵天胤皇權的皇宮卻絲竹陣陣,燈火搖曳。除夕將至,每個殿閣都換上火紅的燈籠,掛上鮮豔的綢幔,屋頂上五彩琉璃瓦在月色下通透流光。樓角懸有的風鈴,風吹鈴響,清脆悅耳,猶如天籟。持戟的禁軍來往逡巡,不敢有絲毫懈怠。
“皇上!天色已晚,您是否還要去漪蘭殿?”
安陸在盛帝小聲詢問。方纔棲鳳閣的那位姑娘不知怎的又昏過去,衆人嚇得急忙喊來御醫,忙活好久才見那位姑娘醒來。當那姑娘睜開眼一刻,他清楚能感覺到坐在椅上的帝王長舒口氣。先前隱藏的殺意還浮現眼前,眼下……安陸越來越不懂這年輕的王者究竟想什麼?
盛帝點點頭,望着被枝椏掩映的小路,腳踩在地上,發出簇簇細小的聲音。
“既答應了文妃……那朕一定要去!”說着,擡腳繼續向前走去。
安陸跟隨在後,眼珠一轉,進言道:“陛下,那位姑娘身體這般不好,宮裡還有去年雪狼國進獻的百年人蔘,可否取些給姑娘服下?”
盛帝思索片刻,點頭同意:“也好!就按你說的辦!另外吩咐御醫好生替那位姑娘診治!……朕一定要她活着!”
“是!”
走出小路,皇宮高低錯的建築躍然入目,樂聲清脆動聽,燈火輝煌延綿。皚皚積雪將地面覆蓋的十分厚實,腳踩在上面,都能沒過腳踝。
“什麼人!”不遠處,有幾名腰際佩劍的侍衛手舉燈籠,朝盛帝這邊大喊。
安陸瞧見,上前厲聲喝呵道:“大膽!見到皇上還不下跪!”
爲首的一人燈籠稍擡等看清盛帝模樣後,立即跪下道:“裴遠該死!觸犯皇上!”話未落,身後幾人也同時跪下。
盛帝擡手笑道:“起來吧!你們沒有看到朕,朕不怪你們!”
禁衛軍統領緩緩起身,初見只覺他皮膚潔白細膩,眉眼如畫,尖細的下巴乍看頗像幾分女子,但是渾身散發出的軍人氣息又生生磨滅那幾分女氣,盡顯挺拔英姿,“這麼晚了,皇上爲何出現在此?”
盛帝修長的眉眼上挑,修長白皙的手指摸過下巴,似笑非笑道:“爲何不能?難不成朕去哪兒還需向你報告?”
裴遠聞言臉色一緊,當即叩首俯跪在地,“末將該死!末將並無此意!”
盛帝嘴角上揚,揶揄道:“裴遠雖你出身貴族,可怎麼連那套沉悶規矩也學個大概!朕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他還當真了!
“……”
盛帝眼底笑意更深,別過頭和安陸對視一眼,道:“怎麼?……難道還要朕親自扶你起來?”
“末將不敢!”裴遠垂着臉緩緩起身,拱手道:“皇上!末將知錯!以後絕不會再犯!”
盛帝點點頭,語氣頗有幾分戲謔:“子先吶!你被先皇派爲我的侍讀,自小相處,你的脾氣斌性別人不知,我還不清楚?”頓了頓,又搖搖頭,一副惋惜模樣,“嘖嘖!真是白生了這張俊俏臉蛋……你這副沉悶寡言的性格定是將長安城的姑娘傷透了心!爲此玉瑤可是向我說過不少!”
“……”
話完,盛帝還轉頭問安陸,道:“安公公,你說朕的話可對?”
安陸看着裴遠的表情,眼底滿是笑意,點頭附和道:“皇上說的極是!裴大人相貌人品俱佳,稱得上我朝第一美男子,就是這性格太過乏悶無趣!”
“……”
裴遠被盛帝你一言我一語羞的臉色通紅,萬幸天色黑暗看不出來,擡手道:“承蒙皇上教誨,裴遠必將閉門反省,以不辜負朝廷厚望!只是……眼看天色已晚,不如由裴遠護送皇上回殿?”
盛帝點點頭,似乎已是滿足,道:“那就勞煩裴將軍了,去漪蘭殿。”
“是!”
先行太監早一步將盛帝即將駕臨的信息傳遍漪蘭殿,文妃站在殿外,一看見盛帝的身影,便立即迎上前,福身請安道:“臣妾參見陛下!”
盛帝扶起文妃,道:“天氣寒冷,愛妃怎在殿外站着?以後只管在殿內等候就好,莫不要着涼!”
文妃擡袖掩口,眼帶嗔怪道:“還不是皇上這麼晚纔來,臣妾以爲皇上是忘了臣妾呢!”
盛帝拉起文妃往裡走,道:“怎麼會?只是批奏摺一時忘了時辰,愛妃莫怪……”
文妃低垂眉眼,紅脣微啓,“既是忙碌國事,便是臣妾的錯!臣妾不敢埋怨皇上!”
“愛妃可是生氣?”
“豈敢?”文妃鳳目上挑,嘴含笑意,“皇上能來,就是臣妾最高興的事!”
盛帝薄脣微抿,回頭道:“你們都下去吧!子先你也回去吧!”
“是!末將遵旨!”
“奴才遵旨!”裴遠和安陸等人躬身退出漪蘭殿。
轉回頭,宮門大開,盛帝攜着嬌笑柔媚的文妃緩緩向殿內走去。
“這天真冷啊!”安陸站在殿外,呼出一口白氣,手指在袖中來回摩擦。回過頭瞧見身後站着的裴遠,好心提議道:“將軍,你可覺得寒冷?要不要去奴才那裡坐坐?”
裴遠擡手道:“不必!多謝公公好意,裴遠職責在身不敢懈怠!”
這裴遠!安陸咧嘴一笑,道:“裴將軍,你還沒有理解皇上的意思啊……”
裴遠不解問道:“公公這是何意?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末將既身爲禁衛軍統領,自然要做好保衛皇宮的職責!”
安陸皺眉,聽不得裴遠繼續說,忙擺手:“好了好了……奴才說說不過您!將軍莫要再說了!”
“……”
若提起禁衛軍裴遠,滿朝文武無人不說裴家養了個好兒子!人品外貌姑且不論,文韜武略樣樣精通!十五歲便取得武狀元之名,雖說以武夫入仕,裴家卻是百年書香,其祖父更是兩朝太師,一介大儒裴德宗。先帝也是考慮這點才特命裴遠入宮陪李雲佑讀書,即皇子侍讀。
深究其文采,此人自不輸他人,進宮只數日就得老師稱讚,上至帝王,下至宮女太監無不對他抱有好感。爲人謙恭有禮,尊禮守法,既有儒生的書卷氣也有武將的堅毅勇武,在一幫子粗陋武將之中可算是翹楚!
平心而論,盛帝對裴遠也十分滿意,他平日話不多,卻有一顆熱忱之心,雖出身高門大族,卻沒有半點貴族子弟的驕奢陋習,嚴於律己,寬厚待人,堅毅老實,可又經常認死理,這點讓盛帝哭笑不得!
安陸在心中嘆氣——統領禁衛軍之職在旁人看來是多麼眼紅的美差!日日陪駕在側,不出三四年便可升官加爵。可是他……怎麼就沒有半分動作?老老實實在這個位子上一坐就是五年!不是能力不夠,而是他太尊禮守法,寡言執着的性格又怎麼都改不過來?
安陸決定開導開導裴遠,湊上前低聲問道:“將軍可聽說早朝之事?”
裴遠眼神微變化,但不解安陸之意,只是點點頭,“嗯!”
安陸繼續道:“莫怪奴才多言,將軍明白立誰爲後就會直接影響朝堂格局!而眼下……適合的人選只有兩人,一、即是這漪蘭殿文妃娘娘!二、就是替書儀皇后暫管鳳印三載,裴太師親身孫女,也是將軍您的親姐姐——玉貴妃!”
裴遠繼續望着安陸問:“……公公想說什麼?裴遠不懂!”
後者笑了笑,口中呼出的白氣在額際變成一道白霜,“奴才說的將軍很明白!這些……都是皇上令我轉達的!將軍您自小是皇上伴讀,除了自家兄弟,皇上就屬和您最親!將軍若不支持皇上,皇上還能指望誰呢?……將軍雖投身戎裝,但祖上卻是世代大儒!裴太師還有令尊在文人的心中都佔有極重地位!故……將軍可要好好斟酌斟酌,同時也將這番話帶給太師和令尊!希望您可要不負衆望啊!”話完,語氣意味尤深。
裴遠微皺眉,似乎明白安陸的意思,但臉上卻露出一絲厭煩之色,拱手道:“公公的話末將一定帶回!”
安陸點頭,“那就勞煩將軍了!夜色深重,奴才……不耽擱將軍了!”唉,看來皇上這盤棋要下很久了!
裴遠嘴脣微抿,眼底閃過一絲複雜,拱手道:“末將告辭!”
安陸看着裴遠挺拔的背影,又轉頭望向天空高懸的一輪明月。站在外面太久,終還是抵不住寒冷,跺腳自語:“這天也忒冷了!來年……希望能暖和些!嗯……冷的受不了了!”
話完,一溜小跑朝屋裡跑去。
……
窗外的月亮不似圓盤般大,卻是極爲亮堂,月光反射窗外的白雪,將一片皎潔之色投到地板上,晶瑩純潔無暇。
錦兮歪坐在牀上,兩眼無神,肌膚比醒來時更加蒼白,加上缺乏營養,整個人瘦了一圈,隱隱都能看到肌膚下的青色血管。
診治太醫無奈的搖搖頭,道:“我先前就說過——姑娘內傷未愈,五臟六腑又嚴重損傷,想要完全恢復已是難事!如今病人又不配合,情緒波動起伏過大,身體負荷加重,怕是難上加難……任憑華佗在世也無能爲力!唉……”
素妍伺候在旁,聽完太醫這番話,不免憂心忡忡,忙問道:“太醫,您醫術高超一定要救救姑娘啊!”
“唉……”雖說這姑娘是盛帝親自下令一定要保住性命,可是……談何容易?!太醫手捋鬍鬚,搖頭哀嘆,“老朽醫術淺薄,恐是無能爲力了!”
“不要!太醫……您一定能救姑娘的!”素妍心如絞痛,急忙跪在地上哀求太醫,其間不斷回頭,眼角溼潤。
錦兮卻不爲所動,似乎已經把自己封閉在另一個世界裡。
正當御醫準備離開時,倏然從身後響起一陣女聲——“我還能活多久?”
“姑娘?”素妍錯愕的喊道,怔怔回頭,卻發現錦兮擡頭張望的眼神空洞無光,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她眼底只是一片陰影。
御醫似乎也極爲驚訝,轉過頭合目拱手道:“老朽無能,用盡畢生所學,也只能保姑娘一年壽命……”
“一年……”錦兮垂首,默然自語道:“應該夠了……”
“姑娘您不會的……”素妍一路爬到錦兮牀邊,手覆上她的雙手,痛心的發現她手指冰涼沒有一絲暖意,“姑娘您要振作啊!您不會死的!皇上……他一定會救你的!”
“素妍!”錦兮突然喊道。
“嗯?”素妍臉上掠過一絲喜色,她終於對外界還有一絲反應。卻聽見她吩咐自己道:“送太醫出去,我累了,想睡了……”
“……是!”她還想說什麼卻止在喉嚨,起身送太醫出去。下樓前擔憂的回頭望一眼,讓素綾好生看着錦兮,唯恐她會再出現昨日的墜樓事件。
屋子裡轉眼又只剩錦兮一人,空洞的焦距慢慢彙集,擡頭打量這個自己昏迷兩個月的屋子。足尖剛落到地板,寒意立即順着腳遍佈全身,可是這些又抵得上心中的寒冷?
她的心在那一刻——冰冷堅硬!
當生命變得的僅有時,便會覺得珍貴。白駒過隙,時光飛轉,從百花似錦化爲蒼山白雪,這中間她經歷的太多太多……看的也太多太多!同樣,失去的也太多太多!
欲把愁緒與誰說?一往情深,寸寸肝腸寸寸斷。
在這第一場雪的夜裡,她從夢裡醒來,逃脫那個美好而又虛幻的夢;在這遍地白雪的夜裡,她無怒亦無怨,生死、段常、去來、真妄、善惡、縛脫,淨染、聖凡、都隨着那場烈火修羅之夜而盡葬;在這皎潔明亮的月夜裡,她拋卻過去,用盡全力,爲自己,也爲失去的一切好好活着,用力活着!
無怒、無怨、卻惟獨有恨!
她心裡怎麼可能沒有恨?殺父之仇!殺親之仇!多年流離之仇!像一隻跳樑小醜被人操縱,被人玩弄!她恨!她恨不得將他們殺了!可是——她殺不了他們!連自己的自由都無法掌握的人怎麼可能有資本去報仇?所以,她會等!等待他們送上門,等待自己逃出牢籠的那天,用他們的鮮血祭奠逝去的親人!用他們的眼淚洗刷自己的屈辱!用他們的頭顱悼亡失去的一切!
她會一直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