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山爐雲煙冉冉,分立兩旁瀝粉金漆的蟠龍柱巍峨筆直,放置的暖爐將大殿烘得極爲暖和,可盛帝的臉色卻越來越冷。他揉捏眉心,對着虛空喊道:“擎風!”
灰衣男子不知從哪躥出,半跪在盛帝面前,道:“主子!”
盛帝閉着眼問:“尋到幽闕沒有?”
“……尚未!”
聞言盛帝雙目一睜,猛拍桌子,厲聲大吼,“兩個月的時間居然還沒有找到人!!都是一羣廢物!”
擎風將頭埋得更低,道:“屬下們已將天胤翻個遍都沒有王爺下落!屬下該死!”
“你是該死!但不是現在!”盛帝起身繞過桌子,走到前面,“天胤朝找不到,就去西域,雪狼國找!掘地三尺你們也要把他給朕帶回來!”
擎風明白盛帝之意,拱手道:“是!屬下遵命!”話完,足尖一點再次消失在大殿內。
盛帝看着空曠的大殿,心中一陣煩悶,擰眉喊道:“安陸!”
伺候在外的安陸聽聞走進殿,躬身道:“陛下!”
“殿裡悶得慌,出去走走!”
“是!”安陸躬身尾隨在後。
走出麟德殿,放眼望去是一羣華麗無雙的宮殿羣,雕欄玉砌,飛檐斗拱。一夜素雪在房檐上披了一層素瑩白紗。畫廊重樓氣勢磅礴,隱然有君臨天下之象,端謹肅穆,如建於九霄天闕。
安陸在旁忽然建議道:“陛下這馬上就要過年了!宮人們爲除夕夜宴已準備多時,陛下可有興趣一賞?”
盛帝停下腳步,點頭道:“也好……今年宮宴雪狼國主會帶昭陽公主回來,若是宴會有半點差池那可是我朝大恥!”
安陸嘴角淡淡笑道:“皇上說的是!陛下天威浩蕩,各國都將派人朝見,我朝天威煌煌直叫外族人不可輕易冒犯!”
“皇上!”一陣嬌柔的聲音響起。
循聲望去,就見一位宮裝女子臉帶微笑,款款走來。盛帝嘴角不由上揚,問道:“文妃怎麼來了!”
文妃雲鬢淺綰,蛾眉籠煙,瀲灩秋水四射流波,身着粉紅色繡牡丹花緞袍,莊重又不失淡雅,肌白細膩,十指纖細,指甲上均勻塗抹鳳仙花汁。步履輕盈,髻發上的一支金步搖隨着她的走動上下紛飛,襯得體態修長婀娜多姿。
早朝一散,她便得到消息——父親在朝堂之上提起封后一事卻被盛帝藉口推脫。心裡坐不住的她特地過來探探口風。
文妃福了福身,淺笑道:“臣妾給皇上請安!今日天冷,臣妾擔心皇上在麟德殿批奏摺會寒冷不適,特沏了一杯薑茶給皇上驅寒!”
盛帝笑容未減,額前幾縷碎髮拂過英挺的眉毛,一襲明黃龍袍穿在身上高貴之中又透出幾分儒雅之氣,“還是愛妃心細!殿內寒冷,我剛想和安陸到處走走,你就來了!”
文妃擡頭,嘴角勾起完美弧度,喜不自勝,“既是如此,那臣妾願陪陛下走上一圈!”
盛帝眼底閃過一絲光,嘴脣上彎,道:“求之不得!”
一妃一帝並肩而行,不時說說夫妻之間的笑話,在旁人看來極爲恩愛。沒一盞茶功夫,文妃與盛帝並肩散步之事就傳遍整個皇宮。
走了沒多久轉眼就到了絮芳閣。還未走近,一串串絲竹之樂不斷傳出。盛帝頓了頓腳步,阻止太監的通傳,僅攜文妃及安陸悄悄走進閣內。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羣樂子,她們正精心排練舞蹈,所以並沒有注意到門口的人,年芳豆蔻的少女們身體如蛇般隨意扭曲、搖擺,渾身洋溢着極致的妖嬈美麗,彷彿似火,有着清澈見底的歡樂和激情;動作輕盈,毫無保留釋放出所有青春和活力;靈動和喜悅在她們的舞姿中緩緩流動,裸露出的雪白肌膚宛如羊脂美玉,杏眼流轉出的神情楚楚動人。
好一羣美麗的舞者!
“哈哈!好!”盛帝對樂子的舞蹈極爲滿意,連聲拍手叫好!
樂子們這才反應過來,站在一旁的尚宮忙上前福了福身,道:“參見皇上!文妃娘娘!婢子們因在專心排練所以未能發現皇上到來,還請皇上恕罪!”
“免了!”盛帝擺擺手,示意尚宮起身,走上前,望着站在前面的樂子問:“你多大了?叫什麼名字?”
那名樂子沒有想到盛帝會問自己,埋首在胸,膽怯道:“回……回陛下!奴婢今年十五,名筱兒!”
“筱兒!”盛帝細細咀嚼這個名字,然後笑道,“名字很好聽呢!”
名叫筱兒的樂子聞言,立即被嚇得跪倒在地,身子瑟瑟發抖。
樂正尚宮瞧見,忙上前躬身道:“皇上!這羣樂子是今年才進宮的!宮裡規矩還不太熟悉!初見龍顏,有所褻瀆,還望皇上恕罪!”
盛帝嘴角一勾,擡手道:“無礙!你們都起來吧!朕不介意!”
他回頭攬住文妃腰側,道:“我和文妃都覺得你們的舞跳得很好!所以想打賞你們,愛妃你說是不是啊!”
文妃笑的高貴大方,微微頷首道:“是啊!臣妾很喜歡這個舞蹈!”
聞言,尚宮及在場樂子跪倒在地,齊齊謝道:“謝陛下!謝娘娘!”
盛帝擡手道:“你們都下去領上吧!宮宴上要給朕好好跳!都起來吧!”他挑眉,似乎想到什麼,又問一句,“對了,這個舞曲可有名?”
樂正尚宮上前一步,解釋道:“啓稟陛下!這是從西域傳來的舞蹈,叫菩薩蠻!”
“菩薩蠻!”盛帝一笑,目光卻落到殿閣兩旁高掛的火紅燈籠,“真是個好名字!”
簡單巡視一圈,文妃柔順的站在盛帝身側,偶爾回眸一笑,瀲灩煙波傳達無盡的情意,她看着又在翩翩起舞的樂子,頷首低語道:“皇上!臣妾有罪!”
盛帝臉露驚訝,望着文妃嬌媚的側臉,問道:“愛妃何罪之有?”
文妃繼續道:“陛下!今早的事情臣妾已經知道了!都是臣妾的父親不對!不該干涉後宮之事!”
“丞相也是替我朝江山着想,愛妃多慮了……”盛帝語氣淡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文妃搖搖頭,道:“不!皇上臣妾知道您最忌外戚專權,遠的不說,就是近的——寧國舅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臣妾淺陋自知不會是皇后人選,只要能在皇上伺候臣妾就已經很滿足了!況且這些年都是玉姐姐暫管鳳印,她把後宮治理的僅僅有條,所以陛下還是儘早立玉姐姐爲後吧!”
話完,文妃跪在盛帝面前,低垂的睫毛掩蓋住所有表情。
盛帝搖搖頭,扶起文妃,道:“愛妃哪裡話!書儀去世方纔三年,立後之事尚早,朕自有打算!一切容後再說!……愛妃切莫再對朕說此等話!”
文妃眼露喜悅之情,又立即掩去,頷首道:“皇上說的是!是臣妾逾越了!”
盛帝點點頭,明黃錦袍在燈籠的映照下栩栩如生,金線織成的飛龍張揚着利爪,宛若下一秒就會衝出飛翔騰空。
盛帝扶着文妃臂彎,道:“和愛妃走了一圈,身子暖和不少,是時候回去批閱奏摺了!愛妃也儘早回去,切莫着涼!等稍晚些時候朕再去看你!”
文妃眉眼一彎,福了福身,道:“皇上也要注意身體!臣妾會在漪蘭殿恭候陛下!”
“嗯!朕先走了!愛妃快些回去吧!”盛帝嘴角露出一絲笑,轉身朝麟德殿方向走去。
文妃看着盛帝離開的背影,嘴角慢慢上勾,眼底露出深邃之色。倒是她的丫鬟綠萼看不過去,不解問道:“娘娘!方纔你爲什麼要皇上立玉貴妃爲後!這不是將後位拱手送人嘛!”
文妃哧得一笑!不屑道:“你懂什麼!我這叫氣量!倘若不這麼說,怎麼能體現出皇后應有的大度!”
綠萼眼珠一轉,想了一會,湊近道:“奴婢我明白了!娘娘是不想逼陛下立後,但是又讓陛下認識到娘娘是個賢德之人!”
文妃冷笑道,“哼!你還不笨!今日父親已經替我敲響警鐘,來日執掌鳳印的人一定不能是玉貴妃!”
……
雪花,毫無徵兆地又從天空降下。整片整片地在腳邊蔓延,將掃乾淨的石子路重新覆蓋。料峭寒風吹過,濺起一地霜色,從腳至上身蔓延,四肢頓時有麻木之感。
“陛下!這裡冷!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吧!”安陸眼見盛帝突然停下腳步,站在石子路上,不解勸道。
帝王擡頭望向天空,閉目任憑雪花落在臉頰。雪水溼潤了肌膚,一股冷意立時瀰漫骨髓。飛霜凝雪,霧冷笙簫,遠遠望去,似清風拂過,閒雲收盡,繁華盡洗……落了茫茫大地真乾淨!所有富貴與貧窮,罪惡與醜陋都被大雪覆蓋,世界變的潔白乾淨。待來年雪融春臨,那融化的雪水會洗刷一切,帶走一切!
但是,是否也能沖淡一切?
“皇上!”安陸繼續喊道。
盛帝驀地睜開雙眼,漆黑的眸子宛如大海般深不可測,他開口道:“擺駕!去棲鳳閣!”
棲鳳閣。
一雙厚底皮靴輕踩樓梯,似是故意,速度慢緩,連發出的聲音也極其細微,一點一點緩步上樓,再慢慢走到牀邊。
錦兮眼下還在牀上,猶自熟睡,只是薄脣緊抿,眉頭漸攏,看起來十分不安寧的樣子。
看情形,還要好一會兒她才能醒,於是盛帝便在牀邊坐下,垂目靜默凝視,熟睡女子蒼白的肌膚似一枚細針狠扎入心,又如鯁在喉,一時恍然出神。
良久,才喃喃輕語:“爲什麼他會爲你放棄一切,其中也包括我?”
回想這些日子,盛帝反省很多,歲月種種,無數沉淵逆流都不能令他喪失心智,卻唯獨一樣尋不得出路。
他想,究竟是什麼力量能讓幽闕背叛血親,放棄身份,其目的只是爲了一名女子。
一而再再而三違背自己——甚至拔劍相向!
……
“沒有任何人能從我身邊奪走他!包括你!”
盛帝目光平靜,默然凝視,可看到她越漸攏深的眉心時,一種不忍忽然牽住心頭。
正出神間,一聲嚶嚀,將思緒重新拉回。
他看到牀上熟睡的少女緩緩睜開雙眼,眼底在閃過一絲愛意和詫異後,剎那,又恢復冷意。
接着,他看到錦兮掙扎起身,雙手環住膝蓋,警備的望着自己,對自己說:“你看夠了沒有!”
盛帝嘴角一勾,促狹道:“錦兮姑娘的美我怎麼也看不夠!”
“你……”錦兮沒有料到盛帝會說出這樣的話,生生被噎在喉嚨,嘴角一撇,別過頭去。
不知怎麼的,往日裡不管錦兮如何冷眼以對,盛帝都不會覺得生氣,可今日他卻憑空感到一股不滿,拇指和食指捏住她下巴,迫使她直視自己,眼角一眯,“如果我沒有看錯,剛纔你把我看成了他是不是?”
“……”錦兮嘴角一僵,然後下垂露出尷尬之色。“與你無關!”
“哼!”重重一聲嗤鼻後,盛帝伸頭貼在錦兮耳側,聲音十分輕柔,“怎會與我無關?慕錦兮你就是個大騙子!你心裡根本忘不了他!”
“你胡說!”錦兮扭頭怒視盛帝,強詞辯解,一雙手掙開着眼看就要掙脫束縛,給盛帝狠狠一巴掌。
不料他早已預料,伸出另一隻手扣住錦兮雙腕,放在她頭頂,繼續道:“不管他怎麼對你!你都忘不了他!慕錦兮你承認吧!”
“你放開我!快放開!”錦兮皺眉掙扎,下嘴脣緊咬,眼底滿是憤怒的火焰。
盛帝渾不在意,嘴角一勾,繼續在她耳邊道:“你憤怒是因爲我說出了事實!你憤怒是因爲你對他還有情!幕錦兮你這個口是心非的女人……!”
話落,錦兮眼底的怒火瞬間被熄滅,重新恢復成淡漠死寂模樣,問道:“你究竟想怎樣?在青狐山你就該殺了我!”現在反而把我困在這個牢籠裡!你究竟想幹什麼?
“呵呵!不殺你……是因爲我不想讓你死!十年前你沒有死掉,現在死未免太浪費!”盛帝眼裡宛若一道漩渦將錦兮深深吸引住,擁有的天胤最高貴血統的他五官俊美,脣角勾勒一抹殘酷的恨意,“只有你才能讓雲傲回來!只有你才能牢牢掌握住他!你說……我會放棄你這顆好棋子嗎?”
“嗤!不愧是帝王!駕馭之術運用到爐火純青!”錦兮嘴角浮出一絲譏諷,毫不退縮的和盛帝直視,“把所有人都玩得團團轉!就連親兄弟都不放過!”
盛帝不可置否,反而笑道:“謝謝誇獎!身在帝王之家的每個人都懂得如何利用他人!他不也是利用過你嗎!”
盛帝三番兩次揭開錦兮傷疤,饒是她再好的忍耐力,也會承受不住!下一秒變了臉,厲聲呵斥:“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深邃宛如大海的眼眸倒影錦兮蒼白倔強的小臉,盛帝突然感到一陣可笑,起身道:“你身上傷還沒好,眼下就呆在這間屋子裡好好養傷,哪兒都不準去!再者外面我已經派人層層把守,任何人都不會知道你在這兒,這點你可以放心!”末了還補充一句,“我絕對不會讓你死的!”
她扭過頭,從頭至尾都不看盛帝一眼,強忍的憤怒轉移到牙尖咬破下嘴脣,淡淡地血腥味撩撥她的感官再加上起伏波動的情緒,尚未康復的身子承受不住這樣的刺激,再一次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