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下的小小酒站,靜悄悄。
一條鋪了木板的窄窄繩橋,橫亙渾水河兩岸;碉堡又成碉堡了,比過去又大了一圈;石屋也修好了,升級爲兩層,平頂上不再放沙包,有簡易垛口,可以算作三層瞭望天台;幾間木屋無序錯落,有兩頂帳篷仍然沒撤,繼續搭在空地旁邊。煥然一新的酒站看起來像模像樣,雖小,五臟俱全,在雨後的蜿蜒河畔,如畫。
九連走後,酒站裡只剩下三人,蘇青,小紅纓,吳石頭。
多日連陰雨,已知鬼子主力出了縣城向東,也有消息反饋李有德部主力南下去拱衛縣城,難得的安心期。不過值班的人總要有,蘇青當然不適合到碉堡去值班,小紅纓不幹,吳石頭……能當哨兵麼?越想越沒譜,於是,唐大狗被點了名,離開南岸安酒站村邊的狗窩,臨時住進了北岸的碉堡,成了全天候值班人員。
唐大狗一百個不情願,當初手指那些女人發牢騷:“拿槍的那麼多,憑什麼全指望我一個!老子可不是民兵,老子是羣衆!”跟一羣娘們攀比,絲毫不臉紅。
面對無賴嘴臉,小紅纓二話不說,領着吳石頭抄起斧頭當場就要拆唐大狗剛剛搭好的狗窩,沒人勸沒人攔,一律笑看村長髮飆,大狗這位所謂羣衆只得無奈背起他的馬四環,懶懶過橋給酒站當更夫。
唐大狗是真膽大,怎麼個大呢,有哨不放敢睡覺!甭管黑天白天,躺在碉堡裡是一覺又一覺,睡了個迷迷糊糊昏天黑地,有他沒他無意義。
人自稱是酒站村村民,蘇青不好說什麼;小紅纓氣炸了肺,這擺明是故意怠工,等着被替換,她跟他較了勁,就是不換人,就把你栓成看門狗!
此時,睡在碉堡地面的大狗睜開了眼,似乎靜靜聽着地面上的什麼,猛地抄起那支時刻不離左右的馬四環步槍,起身朝一個射擊孔外看,又立刻朝其他方向的觀察孔快速各掃一遍,然後扯過旁邊的板凳坐下來,一條腿蜷高,踩了板凳面一角,豎持步槍,冷眼盯着最初那個射擊孔往外看。
一個人影正在蹣跚穿越碉堡北方的開闊地,似乎是個瘸子,眼看着距離越來越近,僅僅剩餘十幾米,那人這才停下來,驚訝的表情似乎剛剛看出他眼前的大墳包是個碉堡,站住不敢動了。
“帶手榴彈了麼?”大狗忽然這麼朝射擊孔外那瘸子問。
突然說話可嚇了對方一大跳:“我沒……啊?千萬別誤會!別誤會!我是來找酒站的!”
“找酒站?接下來……是不是想跟老子說你是羣衆了?嗯?這方圓裡就特麼沒個能喘氣的!你特麼能是個啥?野豬還是兔子?迷路啦?你特麼敢說你是迷路的野豬我就敢斃了你!”
那瘸子聽得呆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居然不悅道:“哎?你們……是八路吧?是九連的吧?這是怎麼說話呢?有你這樣的八路嗎?”
“少特麼叫喚!誰說老子是八路?”
……
在鬼子少佐接到東進電報之前,上川千葉已經帶着他的‘特別小分隊’低調出城了,後來的事情他都不知道。
算上上川千葉自己,小分隊人數共十一人,全是普通百姓打扮,長短槍皆有。
昨天,到達酒站外圍,隱蔽觀察了一整天,居然只看到飛鳥兩三隻,當然,對岸的酒站村裡倒是有人影晃,可那絕不是九連,是空氣。
來找青山村九連打游擊戰的,要給這些不要臉的八路好好上一課的,要爲大和精英報仇雪恨的,結果,九連不在家!這到底該算好事還是算壞事?
過了一夜,到今天,酒站仍然是空的,上川千葉不得不考慮,這陰天下雨的,泡在泥裡太受虐,既然九連不在家,那就先甭遊擊了,端他窩得了!
別看上川千葉如今被打成了瘸子,這個多次混敵後的貨膽子還是那麼大,喜歡一寸短一寸險,喜歡不走尋常路,喜歡勇闖敵穴的成就感,他就是靠這個成名的,否則怎會有今天。當然,也可以直白地理解爲……狗改不了SHI。
……
蘇青在南岸的酒站村裡教授文化課,尚不知酒站來了陌生人。小紅纓這缺德玩意也是個膽大的,擅自做主把那瘸子領進了酒站,安排在帳篷裡。這酒站里人沒幾個,個個都是敢作死的!
帳篷內,小紅纓瞪大了無邪的眼:“你說你是別動隊的?”
上川千葉一笑:“是。趙家堡之後,損失慘重,露了相,實在沒地方躲了,才進了山。可這大山裡我們是兩眼一抹黑,只知道青山村九連的名氣,所以……我找過來。哎,丫頭,你們這裡誰做主啊?”
“現在是……當然是我做主!要不你能進得來?”
看着面前的一對小辮兒翹,這麼個丫頭片子卻穿着一身最小號的八路軍軍裝,斜挎着一種從未見過的牛皮槍套,上川千葉又笑。從這丫頭剛纔出現在碉堡旁的時候,便令上川看直了眼,不是因她有多漂亮,而是她這形象衝擊力太強,不真實。
“其實昨天我就來過了,看到你們這隻有四個人,結果九連今天還沒見回來,外邊太溼濘,熬不住了,我才主動上門來。不瞞你說,我手下有十個人呢,長短槍全,個個是好手,要不是考慮到咱們算是同一陣線,我真想搶你們一筆,填飽手下們肚子。”
小紅纓眨巴着大眼盯着上川看半天,突然咯咯笑:“吹!牛皮被你吹上了天!哎,瘸子,就你們別動隊那點能耐……”話到這裡,猛剎車,哪能當着別動隊的面說姑奶奶和狐狸在趙家堡滅過你們好幾個?趕緊利用假咳嗽中斷一下,再擡頭說:“你們那麼能,咋不飛呢?還往山裡跑啥?想要點東西吃就明說唄,嚇唬我沒用。我也實話告訴你,我可厲害了,把你那些手下都摞起來也打不過我!”
“這……還說是我吹牛皮啊?”
“不信?那你去領他們打進來啊。哼哼……到時候可別哭!”
上川千葉沒想到,會遇到這樣一個有意思的丫頭,開口閉口管他叫瘸子,卻一絲反感都沒有,反而樂在其中。從軍以來,惻隱之心,居然在他的心裡第一次出現,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打算留這丫頭一條命,如果能留的話。
“這麼說……你同意給我們些吃的?能讓我們進來歇歇腳麼?哪怕一下午也行。”
小紅纓原本是有戒心,但上川說話的方式與衆不同,點出了酒站的底,又亮明他的牌,這種心理技巧之下,別說小紅纓個半大丫頭,即便成年人,也得上套。
“租給你們一間帳篷也不是不行。”
“咳……租?”
“你們落了難,幫忙是應該。可我也有難處啊?”
“我說你……還知道我們是落難的啊?我要有錢至於落難嗎?”
“你想哪去了,我怎麼可能要錢。我的意思是……子彈你們有吧?你也知道打鬼子有多難,我這一個看窩打雜的小丫頭把你們放進來可要捱罵的!難道你還真以爲我穿了這身衣裳就是八路啊?事後九連回來我得有交代。”
上川長吁一口氣,他真沒帶錢,差點以爲精彩計劃要泡湯呢,爽快得當場翻衣袋,五十餘發毛瑟手槍彈全掏出來放桌面:“這夠了吧?”
“一間帳篷一下午是夠了。你們不是還要吃的嗎?把你槍裡那二十發也卸出來就成交!”
不久後,上川千葉站在酒站碉堡旁,朝開闊地北面的樹林吹了一聲口哨,十個人影站起來,狼狽不堪地走進了酒站,在小紅纓的熱情引領下,走進了那頂供他們臨時休息的軍用帳篷。
大狗收槍,躺在碉堡裡繼續睡大覺。
吳石頭重新回到他的木屋宿舍裡,擦拭他那柄工兵鍬。
……
十個鬼子,像看待偶像一般看着上川千葉,太厲害,做夢都不敢想象可以這樣大搖大擺進入酒站,併成爲客人,忍不住想發自肺腑地恭維。
上川看出了他們的想法,趕緊一擺手,低聲道:“不會漢語就別開口!”
帳篷外忽然傳來女聲:“請問,葉隊長在麼?”
帳篷內某個緊張的面孔想拔槍,被上川眼神制止,然後掀帳而出,一個女八路站在帳外,齊頸短髮,白皙麗臉,朝上川示意個淡淡微笑:“你好,這裡是我負責。”然後遞上一個小布口袋:“這是你的子彈。那丫頭不懂事,我們不能收。”
明白了狀況,上川還以微笑:“不必還,你們留下吧。那丫頭說得對,打鬼子不容易,這是心意,不是交易。”
女八路無奈放下了手,轉正色而道:“趙家堡,你們做得令人佩服,聽丫頭說,你們是艱難脫險。”
“是啊,犧牲很大。”
“值得!漢奸就是應該死在桌面上!扮演成李世民大白臉也無法逃脫可恥下場!”
“嗯……是差點被他逃了。不過……鋤奸,我們是專業的!”
女八路露出了誠摯的微笑:“不用拘束,我去給你們安排吃的。”
上川千葉露出了誠摯的微笑:“謝謝!”
女八路轉身,走向石屋,微笑轉瞬不見,代之深深的冷!
上川千葉轉身,入帳,遲疑着,忽然轉爲嚴肅。他當然不知道趙家堡的細節,但是,她又憑什麼能說出趙家堡的細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