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雲師父可是能說, 你我三局定勝負比的是什麼?”南宮蒼罹清朗的聲音遠遠傳來,霽月清澈辨得出他內力渾厚,身體無恙, 這才緩緩放下心來。
鳳雲倒也不曾有半分咄咄逼人的模樣, 只俯下身在霽月耳側囑咐幾句。霽月這才擡起頭, 遠遠凝着南宮蒼罹一字一句道:“主人道, 如是定做三局兩勝委實有些麻煩, 皇上只需應了主人的要求做三件事便好,皇上如是能做到便是主人輸了,如是做不到, 便是皇上交出國璽。皇上只請放心,主人交代之事皆是人力可爲, 斷不會胡亂開口。”
南宮蒼罹耐心聽着, 卻也不曾遲疑太久, 便朗聲道:“好!”
霽月淡淡地瞧着遠處的南宮蒼罹,一顆心懸在半空, 不知是慶幸他未有任何察覺,還是應當開心一些,他如此沉着的模樣分明是有所準備,如此她也不必憂心他的安危。可那淺淺的在心底蔓延開來的哀傷,終是將她淹沒。他不再認得她, 果然, 她不過換了一張臉他便不再認得他。
鳳雲再次附在霽月耳側時, 霽月震驚的凝向鳳雲, 掌心運了十分內力, 瞧見鳳雲安慰的笑意時,終究泄了乾淨, 轉身凝向遠處的南宮蒼罹,緩緩道:“第一件事,還請皇上交出……”
“霽兒!”鳳雲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襬,霽月聞言趕往躬下身,只聽她道:“不說了,你與他說,許我見一見南宮……華笙的畫像吧!”這麼些年過去,當年種種在她哀痛絕望時便已毀滅乾淨,如此,早已連那人的樣貌也是不記得了。
霽月心下一痛,心口一陣陣緊縮,幾是喘不過氣來。她怎的就忘了?師父她也是可憐的女子,那人風流無雙,卻不知耽擱了多少女子。
霽月直起身,乾脆果決道:“第一件事,請皇上拿先皇畫像一閱。”
南宮蒼罹略是沉吟,便道了一聲“好!”揮手間,已有一名墨衣男子出現在南宮蒼罹身側,他淺聲囑咐兩句,那人便飛身離去,如來時一般身形如燕,卻又鬼魅非常。霽月識得那人,正是他身側的玄衣。
不過半柱香的時辰,玄衣已是將一副畫卷交予她的手中。霽月小心接過,不曾擡眼迎上玄衣的眼眸。
霽月將畫卷在鳳雲面前小心展開,鳳雲愣怔着瞧了半晌方纔伸手輕輕撫上畫中人的面頰之上。她的指尖顫抖的極是厲害,好幾次都險些劃破年代久遠的紙背。霽月靜靜站着,直到清澈聽見鳳雲低啞的呢喃聲:“華笙……我好想你。”說罷,淚水已是順着臉頰不停地滑落。霽月極是想要開口安慰幾句,末了,也只能繼續寂靜站着。
有些事,還是從不被揭開真相的好吧。就讓師父永遠懷抱着心內的一絲希望活下去,總也好過將傷疤剝開來重新疼痛一回。
良久,鳳雲方纔低聲道:“收起來吧!”霽月將畫軸小心捲起,放到鳳雲的懷中。鳳雲擡起頭朝她遞去一個感激的笑意。霽月一怔,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她眼中的師父,還從未有過這樣平易近人溫和微笑的模樣。
鳳雲的眼眸漸漸恢復清明,附在霽月耳邊低低囑咐幾句。霽月聽罷,心口終是瀰漫開濃重的惶恐不安來。若說這世上種種,除卻萬里河山之外還有什麼是南宮蒼罹不能被挑釁被剝離的部分,那便唯有他已逝的母妃同南宮月離。南宮月離雖然現在被師父掌控,卻是並無任何性命之憂,倒是他那位已逝的母妃,師父這番打算……卻是當真戳到他的痛處了。
霽月弓着身子愣怔許久,方纔直起身,隔着生冷的空氣盡量無謂道:“第二件事,還請皇上交出太妃的白玉雕像,並親手毀掉。”
霽月說罷,便清澈的察覺到一股寒冷徹骨的殺意襲面而來,她幾乎可以相信,他只要一個冷厲的眼神,她便會深切地怨恨了自己,何以能夠平靜無謂的說出這種話來。可是,在那殺氣愈發逼人的時刻,霽月倏地開口道:“南宮蒼罹,蒼罹,罹難之罹,地下深埋的那人該有多恨你,纔會與你取了這般名字,如何對得起你江山一統的高位?”
南宮蒼罹果然怒急,當下便是掠身而來,霽月本能的後退撤到鳳雲身後,小臉垂下看不清面部形容。南宮蒼罹到底是甩袖離去,重新坐回原先的位子上。
霽月瞧見玄衣俯首與南宮蒼罹耳語幾句,便飛身離去。再來時,已是攜裹了那尊白玉雕像。霽月靜靜瞧着,卻不知是不是該舒心笑一笑了。她特意刺激他,本也是想要他能夠聽了師父的話,這三件事本就是走一個過場,師父她分明已經放下了。可是當他果真將他最最重視的母妃的雕像拿來,並且當着天下人的面一劍劈碎時,霽月的心到底是涼了個通透。
只冰涼如水分明還不夠徹底,霽月在聽罷鳳雲言罷第三件事時,腦海中乍然冒出的念頭,便是要麼殺了鳳雲要麼自刎以謝天下。只是臨死前還不曾見過青陽哥哥,她如何放心?
末了,只得遙遙道:“主人素聞皇上待我霽月山莊莊主情深意重,可莊主容顏傾城,便是死去只怕亦是勾人魂魄,但請皇上爲江山社稷慮,親贈餘下鞭笞七十。”霽月心知,師父不過是要南宮蒼罹的一個態度,便是她的屍身便無處可循,又何來鞭笞一說。
然則南宮蒼罹的態度卻是不大要人歡喜,他道:“許我想一想。”
這一想,便是用了足足半個時辰之久,久到霽月開始覺得腿腳痠麻,久到鳳雲的臉上也顯露出不耐煩來。
衆人不知的卻是,南宮蒼罹同玄衣一道退回城中便是滿眼朝中大臣下跪匍匐的場面,南宮蒼罹顧自走至高處,聞得耳畔風聲凜凜,許久之前他便預料到依着霽兒的樣貌,遲早會有今日,不想這一日的到來卻是在霽兒逝去之後。
南宮蒼罹抿脣苦笑,身側的玄衣已是同那些個大臣一般,俯身跪下甚是誠懇道:“屬下斗膽懇請皇上爲天下計,應了鳳雲的要求。”與一個死人身上鞭笞,說來雖然有些罪惡,只比起黎民百姓,卻是什麼都算不得的。
“你也這樣想?”南宮蒼罹睨他一眼,負手離去。玄衣仰起臉,不曾望見南宮蒼罹失望的神情,只他眸中堅定不曾有半分錯失。那個喚作霽月的女子,他早知是紅顏禍水,只她待公子誠心便是他一個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也稍稍有些動容。可曼珠沙華中他最爲看重的十七要他看清了人世間男女情愛,最是觸碰不得。
依是許久之前,十七對待霽月的關注便有些不同尋常,然他雖是心下明白便也不曾特意挑破,只因他心中明白,曼珠沙華的所有男子皆是無情無慾,他只當他稍稍有了些好奇之心,卻不想他對霽月竟是動了真情。那一晚,十七私自循着他們的線索找到皇宮,至於做了些什麼他依是後來方纔知曉,卻是十七救了霽月一命。就連十七後來自卸左臂之時,都是不痛不癢心甘情願的模樣,那時,他便曉得,遲早有一天,公子也會面臨同樣地境地。原本,霽月逝去,他便覺得心口一顆石頭終於落了地,不想,那人竟是死了不肯安生。
玄衣追去之時,南宮蒼罹正與房內安靜地坐着,眸中閃爍的掙扎竟比之前手中握劍之時更甚。他上前一步,躬身道:“公子,請恕屬下直言,霽月姑娘確然是有恩與公子,可她畢竟是已逝之人,如是爲了一個已然逝去之人失了民心,委實不值得。況且……”玄衣倏地頓下,擡眸便望見南宮蒼罹逼視的眼眸。
那一瞬,他只覺得幾乎在他眼中死去千萬回,落到嘴邊的話只得轉了口,繼續道:“況且,十七便是一個先例。紅顏禍水終是紅顏禍水。”
南宮蒼罹聽罷,只勾脣冷笑一聲,卻又一言不發。十七,他又何妨告訴他,早在很久之前他便打發十七去了她身邊暗暗守護。他做不到的,總還想有個人能夠好好地保護着她。
只他不知道玄衣原本打算說的那句,卻是“公子捨得已逝的太妃娘娘,怎的就不能捨得那女子了呢?”
房門乍然被人推開時,兩人皆是驚愕的望去,瞧見熟悉的身影方纔微微舒了一口氣,竟是方纔的話令人失了警覺麼?竟是有人靠近都無知無覺。葉闌瞧着屋內的情形,顧不得許多,凝着南宮蒼罹直接問道:“皇上決定好了嗎?”一衆的大臣一直就那般跪着總不是辦法。
南宮蒼罹迎上葉闌的疑問,只遞過去一個眼神,旁人不曉得其中糾葛,葉闌卻也該知道的吧,這件事他不可能答應。
葉闌亦是果決妥帖,當下便於玄衣一個眼色要他先行門外候着,直待確認了兩人的談話不爲任何人聽見後,方纔與南宮蒼罹身前猛地跪下,一字一句鏗鏘有力道:“皇上這一回已是無可選擇了。”
“葉闌!你……”南宮蒼罹豁地站起身,終又無力的跌坐下去,目光空洞無望的瞥着地面道:“我將她還給青陽了。”
“什麼?”葉闌驚異地凝着南宮蒼罹,隨即反應迅速道:“這不是理由。”
“那要怎樣纔算?”南宮蒼罹擡起眼,眸中不耐幾是到了某個臨界點一觸即發,脣畔滑落的聲音亦是愈發冰冷刻骨,“隨便找個女人來供我鞭笞嗎?你以爲鳳雲會……”
“蒼罹!”葉闌不由分說打斷他,再是顧不得君臣之分,當下便站起身鄭重卻又分明刻薄道:“蒼罹,如她真是千年前鳳凰仙子所化,那麼這本就是她心中夙願,千年前便是如此。如她本是平常美貌女子,以一人抵天下千萬之人,你還有什麼是不能抉擇的?”
南宮蒼罹聽罷,長久地不發一言,一度葉闌都險些上前一步看他低垂的眼眸是否沉睡過去。那時光慢慢隔在兩人中間,葉闌幾是拼了一生的毅力和堅韌,方纔沒有厭恨自己說出那般無情殘忍的話來。
良久,南宮蒼罹方纔伸出微微顫抖的左手扶着椅子,虛浮着身子緩緩走至另一側的桌前,凝着桌面上整齊擺放的茶具,擡手輕輕撫摸,自言自語般低低呢喃。他的聲音幾是低到極致,落入旁人眼裡也不過是微微看出脣形。葉闌卻是爲那驚鴻入耳的話,險些踉蹌着後退。末了,只得強行穩住受了極大震盪的身軀,拼命地告誡自己,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可蒼罹口中所言,只怕霽月姑娘便是此刻就安穩的站在外面,卻是再不能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