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一路施了輕功,足尖輕點,跳躍過無數個屋頂,終於是在天牢外停下。既然劫走了人,總會有些蛛絲馬跡可尋。
霽月手臂一伸,就要跳下之際,忽覺身後一股熟悉的氣息靠近,猛地轉過身,便望見一道墨影疾速飛來,落在夜間,幾乎尋不見存在的痕跡。
“霽月。”南宮蒼罹輕道,薄脣微啓,就落於她眼前。
兩人相視而立,霽月靜靜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胸中萬般情感似乎都在他迅速追來之時歸於平靜。
再沒有氣惱,沒有怨懟,只覺得他既能追來,便也是好的。
然他啓口第一句話便是,“隨我回去!”
霽月一滯,一時間竟忘記了要飛身離開他的身側,她的輕功當是世間第一人,若她要跑,南宮蒼罹根本追不上。可這一刻,霽月只顧得定定的看着他,眸中洶涌,幻象萬千,一層一層循環往復,他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她亦不知心中所思所想。彷彿剎那間,似是絕望,似是哀嚎,又仿若只是覺得可笑已矣。
南宮蒼罹追來的那一瞬間,霽月凝見他熟悉的容顏,她甚至想,許多事或可相告,不爲其他,只因他有思她所想,並憂她安危。
卻不料,他已是徐徐道來:“那些人是宮裡所派,跟我回去,容凜天暫時不會有危險。”倒是你,如此莽撞,豈不是中了有心之人的陷阱?
然餘下的一句話,終究是沒有說出口。
“你既知道是宮裡所派之人,爲何卻不告訴我?”霽月倏爾反問。語氣淡淡的,卻是乍然間要南宮蒼罹喘不過氣來。他聞言,心口一痛,未及說些什麼,只聽她復又補充道:“既然來便來了,不妨去看看他們落腳於何處,日後我也好派人顧全他們安危。”
她的語意明瞭,日後,她再不需要他的承諾。她要保護的人,她會自己傾力保護,與他無關。
過了許久,霽月仍是凝着南宮蒼罹深邃的眸子,那一襲素衣墨裳在深沉的夜色中凸顯的尤爲清冷孤絕,他神色複雜的看着她,霽月分辨不清他眸中是何神色,即便看得清晰,卻也未必是真心所示。倒不必浪費力氣細究了。
半晌,只聽得一個“好”字。
回過神之際,南宮蒼罹已然循着玄衣留下的記號一路追去,霽月趕忙跟上,再沒有一絲猶疑。
玄衣的記號最後在一條溪邊終止,霽月側過身去看身邊的男子,不覺間已然過了大半夜,啓明星遙遙掛在天際,孤獨地映襯着幽暗的天空。
南宮蒼罹依然神色幽冷,棱角分明的臉頰未見多餘的顏色。霽月撇過眼睨一眼平靜流淌的小溪流,這水在凌晨的幽寒中尤顯冰冷徹骨。她不知爲何,忽的就心生不安,登時便全身心戒備起來。
溪流中央一圈圈不起眼的漣漪盪開,霽月還未及多想,手指便被一隻大掌緊握。她瘦弱無骨的手指落於他寬厚的掌心,忽覺溫暖安全。
霽月仿若是那一刻,方纔驚覺,爲何師父臨死之際仍舊掛念着她的劫數。她原本就是執拗並且自負的性子,素來便少有敵手,如遇南宮蒼罹,自然便是劫數。
她的不甘,她的輕蔑,甚至於南宮蒼罹的俊美儒雅,亦或冰冷無情,都在絲絲入扣的引誘着她一步步邁向,那個早就爲她準備好的劫數。
師父當初便是料定了如此,所以才臨死仍舊不安。
她需要一個強大的男人來讓她安定,讓她覺得心中溫暖,讓她被人保護。於是,他的出現,她再無法逃脫。
霽月順着南宮蒼罹的勁道一路後退,未察覺之際,南宮蒼罹已然單手攬過她的纖腰,一個錯身直直的傾倒下去,亦是此時,霽月方纔錯過南宮蒼罹在深夜裡飛亂的墨發,看清那一隻從水下飛來的羽箭。
只一隻羽箭,狹空而來,暗合極爲強勁的力道。卻又只有一隻,那般自負大膽,仿若是料定了他們二人定會受傷一般。然,明明只有一隻羽箭,卻似是千萬只一同疾速飛來,要人躲避不得。
那隻羽箭射向霽月,幸好被南宮蒼罹早一步察覺,自此,纔沒有傷到。倒是南宮蒼罹在一同錯身倒下時,那羽箭擦過他的肩膀,勾破了那一角墨色衣裳。
“你受傷了?”霽月大駭,手指擡起就要撫向他的衣衫破損處。卻是忽的被人握住手,動彈不得。
“別動!”南宮蒼罹暗道。說罷,便重又攬了她的腰肢徑自飛身而去,溪中隱匿的黑衣人自是一躍而起,卻是久久的立在岸邊,沒有飛身追上。
南宮蒼罹攬着她一路行至醉玉樓,仍是花魁娘子雲菱的房間,霽月隨着南宮蒼罹一同進去,雲菱只着了一件中衣,見兩人如此進來,瞥見南宮蒼罹的肩膀,方纔驚呼:“公子,你受傷了?”
這些年,她從未見過公子受傷,亦從未有人能夠傷及公子。只不知這一次,竟是爲何狼狽至此?
霽月卻也來不及理會雲菱,攙着南宮蒼罹在桌邊坐好,方纔無所顧忌的素手一伸,便撕破了他肩膀處的衣衫,露出大半截的臂膀來。但見那羽箭劃破之處,血液已然凝固,原本不大的傷口,卻是引得四周的皮膚都泛了黑紫的顏色。
“絕命散!”霽月暗道,她雖不懂醫術,但終是辨得些許□□。畢竟,她這一身的血能夠解的毒性,或弱或強,她總有些瞭解。
再來不及思考,霽月微微低頭睨一眼南宮蒼罹空置的腰側,方纔拿過桌上一隻普通的茶盞磕碎,取了一個棱角便徑自划向自己的手臂。
“你做什麼?”南宮蒼罹沉沉道,說話間已然伸手握了她的手臂,深色的眸子緊緊地盯着她,生怕一不小心她又會傷了自己。
“公子!”霽月低低喚道,心內着急萬分,無奈南宮蒼罹竟是用了全力握着她的手臂任她掙脫不得。只得嘶啞着音線急急道:“你中了絕命散,只有一盞茶的功夫就無救了,我的血,我的血可解百毒。公子,就是這會兒綠兒姑娘在此處亦是無用,不然那人爲何不追來呢?他就是篤定了公子無藥可救,即便救也來不及,公子……”
“你在關心我?”南宮蒼罹倏地打斷她的話。瞳眸繾綣,沉沉的凝着眼前的女子,她似是從未這般着急過,先前爲了容凜天,他知她有她自己的秘密,不能告知。而今,她卻是爲了他。
她當真是爲了他不顧及生死,一次次劃破手腕,她都不會疼的麼?
霽月一滯,愣怔半晌,方纔囁嚅道:“這是霽月的命,霽月生來就是爲了公子的千秋大業,霽月並不覺得難過。”她時常如此說,有時反反覆覆,竟是連她自己都覺得厭煩。
不覺得難過?也許吧!霽月自問,終究沒有答案。只是心內無比清楚,他的問題分明不是疑問,那是篤定了的語氣。她又何須回答?
霽月緩慢地執過那碎片,趁着南宮蒼罹愣怔的時間早已點了他的穴道迫他動彈不得。這才划向蔥白的手腕。
手腕處交錯縱橫早已結了幾道疤,醜陋的模樣幾乎讓人不敢想象它的主人竟是如此絕色傾城的女子。
雲菱站於一旁,雖是心中不忍,但顧及公子安危,終是安靜着不知說些什麼好。終了,卻是迫於南宮蒼罹逼視的目光,走上前去輕輕握了霽月手執碎片的手臂,淺淺道:“霽月姑娘,公子雖是中了絕命散之毒,但一時半刻總不會有性命之憂,然姑娘身子骨弱,還是不要如此吧!”
霽月微怔,別過眼去看一直未發一言的女子,只見她瞳眸清冽,一頭墨發慵懶的用一支墨玉簪紮起,嫣紅的脣畔一張一合,卻是未曾有絲毫不妥。她較平常女子略高一寸,身姿俏麗,頗有清揚之姿。然那眸中隱有擔憂之色,卻是隱藏的極好,若非心細之人,怕是難得看清一二。
同爲女子,對於她的隱憂,霽月倒也覺得平常。但凡女子,總是愛惜容貌身體髮膚,怕是隻她一人如此□□自己的身體,如此的不愛惜。說來,倒是她驚了她。
“我怕來不及。”霽月微微闔眼,不去看雲菱清澈的目光,心中懊惱,卻也無能爲力。她知自己的失常,是從未有過的情景,然控制不知,又能如何?如此,便是更加看不得雲菱那般通透的眸子。事不關己,身處塵世之外,卻又是淡淡的關心着,未曾亂了一分方寸。
只她卻是不能。
半晌方纔聽見霽月微弱的聲線,一字一句堅定道:“公子性命堪憂,我賭不起!”
不妨雲菱仍是輕巧地握着她的手臂,不肯鬆開半分。這才清淺笑道:“雲菱姑娘可還有話要說?”
霽月仿若此時方纔明瞭,其實無論如何,只要南宮蒼罹安好,其他所有,都沒有半分干係。
“我只是好奇……”雲菱輕嘆,秀眉微蹙,望一眼公子焦急的目光,復又細細打量着眼前這個瘦弱的女子,她素來聽聞霽月在大殿之上如何風華絕世,雲菱卻是從來便不相信的。至於那一句妖媚惑世,倒是覺得好笑了許久。但凡擁有嫵媚之姿的女子皆可映上這麼一句評說。
然今日看來,卻也不過一個平常女子。會急會惱,會因了心愛之人受傷而手足無措。
葉闌他們不是沒有說過,霽月全是爲了公子的江山一統。她卻是不這麼想,霽月終究是女子,仍是那般柔弱的女子,將死之人用來並不過分,心中所盼,怎可能只是一個江山一統?
若是無愛,便不會如此傾心。若非深入骨髓,更不會這般生死相許。
霽月聞言輕笑,這般問題不知聽了多少。“可是好奇爲何我會不怕死?”
“不不!”雲菱連連否認,這才攏眉盯着霽月,猶豫了一下方纔開口道:“我只是好奇……姑娘可有值得留戀之人?”這世間縱是隻有一個值得留戀之人,便斷不會如此不顧及生死。況且,霽月分明不是如同那些死士一般。
“沒有。”霽月不假思索道。眉眼清朗,未曾望見南宮蒼罹突然緊閉的雙目,沉痛萬分。他想過無數種可能,卻是一直以來便不願承認,一切應如最簡單的考量,一如雲菱所說,霽月是因了沒有可留戀之人可留戀之物方纔如此生死不忌。
“呃?”雲菱頗有些詫異,挑眉微笑,卻是再不曾多言。心中嘆息唯有自己知曉。
說來,眼前這個白衣黑髮的女子,也是一個無依無靠可憐人,來歷不明又如何?她到底只是一個柔弱的女子,這世間孤身一人,說來也是一個可憐的人吧!雲菱微微搖頭嘆息,竟是生了幾許哀憐之感。
雲菱從未望見哪個女子能如此恣性任情,一頭長髮直直垂落,直至腳踝,未有一絲一毫的束縛,只那般無拘無忌的垂下,微有凌亂,卻不顯絲毫的不堪。仍是絕世無雙的世間獨一人。
“那青陽呢?”忽的一道溫潤的嗓音響起,霽月猛地轉過身去尋那聲音的來源。那音線溫溫軟軟的傳來,清雅動聽,卻又泛着獨有的磁性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