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派弟子的犧牲並非沒有作用, 他們攔住了綿綿不絕的金兵。
入夜之後, 完顏摩不得不鳴金收兵,常州城依舊難下。
溫小棠原本是做事最少的那個, 這天卻忙得焦頭爛額。
他是最早一個離開戰場的,昏迷了一會兒之後就醒來了。
除他之外,每個人皆是重傷。軍醫早已忙不過來, 溫小棠懂得醫術, 等不到軍醫,他就自己上手給他們療傷。
那些猙獰可怖的傷口並未讓溫小棠露出害怕神色,只偶爾因爲難以處理而皺一下眉罷了。
給江重雪治傷的時候, 江重雪看着他沉靜的眼睛,尚有力氣笑一笑,他一笑,沾着沒有擦乾淨的血色, 邪氣更濃:“是否沒什麼事能讓溫掌門覺得害怕?”
一個病人就該有病人的眼神,溫小棠的眼神太銳,江重雪總覺得他怎麼都不像一個病人。
溫小棠也笑:“你們的傷都死不了, 我有什麼可怕的?”
江重雪道:“阿梨如何?”
溫小棠沉聲:“她傷的最輕,你不必擔心。”
江重雪點點頭, 鬆了口氣。
溫小棠看到他一鬆完這口氣,人緊跟着失去意識。
溫小棠沾着滿手血腥孑然而立, 忽然有些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他向江重雪撒了謊,他們的傷都頗重,能不能捱過去他並不確定。
他沒有看到那場由早至晚的守城戰, 他是方纔才從門外的士兵那裡聽說的,似乎是城門被炸開後,他們就一直抵擋在城門前,直到完顏摩退兵。
溫小棠算來那是有六個多時辰,他難以想象,他們是如何撐過來的。
“溫掌門?”一個弟子叫醒了出神的溫小棠,溫小棠凝了凝神,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發什麼呆。
“你,你,還有你們,”溫小棠捂着嘴咳嗽,指了幾個弟子,一邊咳一邊說話,“你們都跟我來,一起幫我。”
溫小棠走了幾步,猛地剎住腳,似乎注意到了什麼。
他看到外面的屍堆裡其實還有活着的,只不過都是重傷了,吊着最後一口氣不肯死,但那樣的傷,即便用了藥包紮了傷口也並無作用。
他要把精力留給那些能救的回來的人,而不是這些已經確定馬上就會斷氣的人身上。
溫小棠微微暈眩了一小會兒,一聲不吭地低着頭。
他只惋惜了兩次深呼吸的時間,來不及哀慟,便轉過了身,思考如何爲莫金光和江重雪治傷,強逼着自己把其他人的死都拋之腦後。
溫小棠悲傷,但並不害怕,他自己完好無傷,那就不值得害怕,再壞的結局至少他不會死。他還要爲這些人治傷,哪裡有空害怕。
翌日清晨,周梨率先醒過來,恢復了一點體力。
她醒來時,溫小棠便病倒了。
溫小棠勞累了整個晚上,已經支撐不住。
剩下的事,便交由軍醫。
後面的幾天裡,城外的金兵並未給他們喘息的機會,依舊每天都能聽到廝殺聲。
幾天後,哥舒似情和莫金光已恢復清醒的神智,江重雪也有了起色,能睜開眼睛說上幾句話,周梨總算放心一點。
這天半夜,趙眘派了一名士兵來找周梨,說請她到大牢相見。
周梨微覺奇怪,走到牢內,趙眘站在一扇牢門前,向她轉過頭。
這間大牢內關的都是金兵俘虜,她順着趙眘的目光看向溼漉陰森的牢房,沒想到會看到洛小花的臉。
洛小花虛弱地彷彿下一刻會死去,他靠着牆壁,貼身的浮一大白被人拿走了,看到周梨時,輕輕笑了笑,對趙眘嘆道:“我說你這人,是不是聽不懂我的話,我要見江重雪,是江重雪,不是別人。”
趙眘沒有說話,他知道江重雪重傷,根本不能來見洛小花,所以請來了周梨。
洛小花的武功不太可能被俘,周梨當真有些驚訝,“你爲什麼要見重雪。”
洛小花大概覺得周梨和江重雪的關係親近,有她帶話給江重雪也無不可,便費力地舉起兩根手指,說:“兩件事。一,讓江重雪來爲我解毒。二,告訴我,未染是不是也被你們關起來了。”
“你中毒了?”周梨看他渾身上下似乎沒有外傷,難怪這麼虛弱的樣子,“你要重雪爲你解毒,你……”
洛小花亦正亦邪,琢磨不清。
但他怎麼說,還是梅影的人,且身在金營,他卻這麼理所當然地要求江重雪來給他解毒。
這人腦袋果真是新奇。
周梨一思忖,看到趙眘的眼神微有異樣,兩人退到角落,趙眘道:“他知道金人糧倉的位置,他說,只要我們完成這兩件事,他就會告訴我們。”
原來如此。
這的確是個很誘人的條件。
洛小花作爲梅影五護法之一,他說知道金人的糧倉在哪裡,應該還是很有可信度的。
趙眘卻皺眉,覺得這兩件事都頗難,“江公子現在傷得這麼重,不可能爲他解毒。而且他要我們找的那個女子,我找遍了所有在牢的俘虜,並無所獲。”
周梨比趙眘更覺得此事難辦。
解毒一事倒還有機會,洛小花是看中了江重雪的春風渡,但他們還有哥舒似情,也許哥舒似情能看出洛小花中的是何毒,繼而爲他解毒。
但是這後一件事,卻傷腦筋。
周梨低聲說:“殿下不必找那女子了,她已經死了。”
未染被她一劍刺中,她記得自己刺的是她的要害,當時的情況,未染定無轉圜的生機了。
“是麼。”趙眘低語,陷入沉思,“那麼,周姑娘覺得,是否應該先穩住他,或者,我們可以先對他說……”
周梨明白他的意思,阻止道:“此人機靈得很,想騙過他不容易。”她想了想,擡起頭:“殿下,這事便交給我吧。”
這時,洛小花不耐煩的聲音傳過來:“你們想好了沒有,我可是……”話中斷了,估計是他已經沒力氣說了。
周梨走到牢門前,隔着鐵柵欄與洛小花對視,洛小花靠着牆壁微笑,虧他還笑得出來:“怎麼樣,想好了?”
周梨道:“想好了。你的毒我可以讓哥舒似情幫你解。”
“無所謂,”洛小花揮揮手,“只要能解了我的毒就好,我管是你的情人還是你的哥哥,都一樣。”
周梨:“……”
“那麼,第二件事呢?”洛小花的嗓子微微嘶啞,語調變得沉了些,“未染在哪兒。你們是不是抓了她。”
“沒有,”周梨道:“我們沒有抓她。”
洛小花聽到她這句話,一顆懸着的心總算放下。
未染既沒有被他們抓到,那就應該是安全的吧。他愈發急迫地想要解開身上的毒,然後去找未染。
誰知,周梨的話沒有說完,她看着洛小花,看到洛小花覺得隱隱不安,身體都忍不住抖了一下。
周梨道:“她死了。”
洛小花眨了眨眼睛,沒反應過來。
周梨告訴他:“她死了,是我殺的。你大可來找我報仇,不過我絕不會坐以待斃。如果你一定要見她,我可以讓人去找一找未染的屍體,如果能找得到的話。”
洛小花噙了幾分笑意的嘴角完全消失了弧度,他眼神茫然了一陣,像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然後,悲痛之色躍上了他的面頰,他嘴脣哆嗦,歷來能蹦出一連串話語的嘴巴現在卻說不出一個字。
趙眘看到此,覺得糧倉的消息基本是無望了。
他沒想到周梨直接把事實告訴洛小花,甚至不帶一點委婉的說法,他禁不住想要扶額。
突然咚的一聲巨響,趙眘驚訝擡頭,看到這個虛弱得彷彿快要死了的人猛地衝到牢門前,手指緊緊攥着鐵欄,沉痛地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信她死了,我要親自去找她!快點放了我!”
周梨慢慢搖頭。
洛小花不能放,他所知道的那個消息也許是結束常州城一戰的關鍵,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放了他。
洛小花開始嘶吼,他渾身發抖。
離得近了,才發現他的臉色蒼白得不像話,看不出一絲活人該有的血色,他的毒想必已經很重了。
周梨正要說什麼,洛小花忽然彎腰俯身,吐出一大口血來。
他心緒太激動,讓毒走得更快了。
洛小花決不能死。周梨沒空說什麼了,她走出牢房,聽着洛小花在她背後吼叫,想了一想,連忙去找哥舒似情。
洛小花的毒是慕秋華下的,而慕秋華的毒來源於陰公鬼母。
哥舒似情與這兩公母鬥了幾回,已經很清楚這兩人煉毒的路子。
再次來到牢房後,周梨把洛小花擊暈,哥舒似情仔細地給他診了脈,告訴周梨,此毒可解。
不過在解毒之前,最好先保住他最後一口氣,不然解藥還沒調製出來,他就先赴黃泉了。
周梨渡了些真氣給洛小花,讓他緩過了一口氣。
她出了牢房之後,向趙眘要了幾個士兵,前去搜羅未染的屍體。
未染是在城下中了她一劍的,這幾日忙於應付金兵,無暇清理戰場,未染的屍體應該還在城下。
嶽北幽親自守城,他已經三天不眠不休,周梨道清來意後,他允她出城:“小心些。”
周梨看到嶽北幽佈滿血絲的眼睛。
一定要讓洛小花說出糧倉的位置,一定要。
周梨握緊卻邪劍,開始和那幾個士兵一起翻找屍體。
血很快污了她的雙手,重複的動作讓她肩膀酸澀。
屍體被風吹了這麼多日,原以爲不會再有什麼味道,可一翻開,撲鼻的血腥氣還是依舊燻人。
周梨找了很久,她沒有找到未染,卻找到了許多各派弟子的屍體,埋在了屍堆下面,她把這些屍體先拖進了城門。
回來繼續找了沒多久,一個士兵轉身叫她。
周梨走過去,低下頭,看到了未染那張生前美豔的臉。
周梨把未染的屍體擡了進去,準備帶她去見洛小花。
途中卻看到魯有風,她避無所避,因爲魯有風已經率先看到了她,她默默看了眼那具屍體。
魯有風看到未染時臉色都變了,輕輕退後一步。
他下意識的害怕,這個女子不知給他造成了多少夢魘,這十年來,就是她控制着機關城,控制着他,他活在她的陰影裡整整十年,而他身邊最親近的那些人,都死在她手上。
但是,現在未染成了死人,人死了,就無法再對他造成傷害。
可是已經存在的那些傷害卻永遠無法抹去。
人是死了,可恩怨還沒有如風散去。
魯有風顫抖着伸出手,似乎是想對這具屍體做什麼。
周梨連忙擒住他的手腕,未染的屍體不能被破壞,不然洛小花的情緒不知會怎樣崩潰。
魯有風沉重地呼吸着:“她死了嗎?”
周梨點頭,“是,她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