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金光

金兵整裝待發鬨然響應, 駿馬向前奔襲。

很快他們便衝到了前方戰場, 突破了一陣滾滾濃煙後,完顏摩不計一切地要他們闖進城門, 攻佔常州城。

城門被炸開的一瞬,嶽北幽便命士兵以肉身把城門堵住,命弓箭手準備射箭。

溫小棠手裡的弓箭掉落在地, 那一次炸響波及到了他, 他被飛濺的碎石擊到,白皙的臉頰上添了道傷,倚靠在城垛上, 快要喘不過氣。

有人走到他身邊拽起他的手臂把他帶下了城頭,並往他嘴裡不知塞了顆什麼。

溫小棠看清是哥舒似情,他神智已不太清晰,低語了一句:“毒-藥……”

哥舒似情哈哈一笑, 點頭,“沒錯,是毒-藥。乖乖到一邊等着毒發而死吧。”說着, 把他交給了非魚樓的弟子。

哥舒似情來得晚了,他守的是常州城北門, 聽到響聲後便不顧北門將領的命令,領求醉城弟子趕到了東門。

他來得剛剛好, 正好目睹了城門被炸開的景象。

所以他幾乎是與嶽北幽同時做出反應的,他先把溫小棠帶下了城頭,給他塞了顆人蔘養榮丸, 再向弟子命令道:“去,幫着守住城門。都小心些。”

弟子們一應點頭。

周梨呢。

哥舒似情躍出了城,在戰場上一邊殺人一邊尋找周梨,他看到江重雪莫金光二人正與慕秋華交手,原想上去助他一助,但眼角瞥到了周梨正與未染交手。

那一炸的氣勁把未染掀倒,周梨一劍刺進了她的胸口,她倒在地上,拼命捂着流血的地方,不停地抽搐。

“當心!”周梨喝了聲,把衝她而來的哥舒似情一把拉開,卻邪劍挽出劍花,扇子一樣張開,把漫天飛來的箭矢擋下。

金兵後方的弓箭手正在射箭,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縱身入敵陣。

求醉城弟子擋在了城門口,來一個金兵便殺一個,莫金光看到了,在與慕秋華的交手中喝道:“胭脂樓弟子,去守城!”

他一吼完,擡眼便看見江重雪肅然的目光,向他傳遞眼神。

莫金光剎那便懂了,他微一咬牙,提劍後退,把慕秋華交給江重雪一人,他兀自躍到城門,與嶽北幽一上一下,指揮守城。

大風颳過,把煙塵暫時刮開,天亮了起來,陽光從天上照了下來,照亮了城頭灰黑的模樣。

莫金光揮劍如神,他以一敵幾,劍上灌滿他的內息,凝出清澈湖面一般的皎潔鋒芒。

六大派中,只有胭脂樓掌門的劍名不見經傳,甚至兵器譜上都不曾有它的名字。

這把劍並非出自名匠之手,品鑑過後,也找不到什麼亮眼之處,甚至沒有一個名字。

但這把劍,是胭脂樓的傳承,是胭脂樓第一任掌門的佩劍,由此一代代傳下來,最終到了他手上。

兇器者,以奪人性命爲要,即便無名,亦無所謂。

莫金光以此劍斬殺金兵,內力灌足劍身之後,所有飛濺上去的血竟都沾不住了,血滴一顆顆飽滿地滾下來,劍身片塵不染。

城門前抵擋的士兵聽從嶽北幽的命令佈下了一個陣法,門派弟子們便置於他們面前保護此陣,各自分列四周,圍得鐵桶一般嚴嚴實實。

陽光如長瀑而下,耀得人一時睜不開眼,完顏摩氣急敗壞,想不通那麼小小一座城門,都已經被破壞到可以隨意進人了,爲何僅憑門前這幾十人就可擋住他源源不斷的大軍。

這時,江重雪被慕秋華一掌打跪在地,慕秋華趁勢而上,手掌猛地朝江重雪的天靈蓋拍下。

周梨持劍飛來,打斷了他的動作,將卻邪劍平削。

慕秋華冷冷一笑,徒手與短兵相接。

嘣的一聲,周梨涌出的洗髓經真氣與慕秋華的壞字經真氣相撞,震得卻邪劍發出顫音。

江重雪在這時忍痛而起,他已有內傷,低吼一聲,春風渡迅速流淌全身。

求醉城的弟子是第一批守城者,他們比胭脂樓去得更早,因而已氣力殆盡。

哥舒似情看到時,顧不得周梨了,幾下縱身,掠到他們中間。

風被他的內息激盪着掀起,手掌把面前三個金兵甩出一丈多遠。

“你南我北。”哥舒似情霹靂般向莫金光扔下這四個字,震得莫金光從血腥裡赫然回頭,答了個字:“好。”

莫金光一身是血,哥舒似情看不出他有沒有受傷,只覺他眼神異常凌厲駭人。

哥舒似情說這四個字並非是爲了排兵佈陣,只想讓莫金光清醒一些,不要過於急躁。

但是看到莫金光眼神的那刻,哥舒似情便後悔了,他不該說這句話。莫金光的凌厲不該被打斷,他置於忘我境界,手裡那把劍已經成爲他身體的一部分。

莫金光向哥舒似情輕微地點下頭,他的眼睛往前直射,手上的劍絲毫不停,不用回身,劍兀自旋轉過去,只憑聲音,便犀利地刺中一人。

即便是哥舒似情都不免直了眼睛,覺得那一劍可媲美年輕時的謝天樞。

完顏摩改變軍令,命金兵四面包抄過去,形成一個覆蓋式的攻擊。

這辦法很快奏效,因爲勝在人多,就如車輪戰,即便那些江湖人比金兵武功高強,但敵不過他們人多,況且金兵之中還混雜了許多梅影弟子。

城門前的那幾十人開始一圈圈地變少,死亡的速度是層層遞進的,弟子們皆身中數刀,苦苦支撐,不過片刻,便消去一半性命。

莫金光側目之時,右頰便被濺到了一簇血花,他親眼看到一名胭脂樓弟子的頭顱被斬去一半,死前的神色還凝固在廝殺的凜冽中,來不及感知痛苦。

血模糊了莫金光的右眼,染進了他眼睛裡,他覺得生疼,恨不能把眼珠摳出。

他沒有時間喘氣,持劍的手不停揮舞,眼角餘光看到那些弟子衣襟盡是鮮紅,而哥舒似情肩中一刀,他正用力把刀抽離自己的肩膀。

紅色,到處是紅色。

莫金光的視力慢慢變得模糊了,但聽覺卻愈發清晰。

風聲,嘶吼聲,刀劍交擊聲,瀕死的慘叫聲,這些聲音混淆在一起。

他爲什麼要答應抗金?

明知道會有所犧牲,可看到弟子們死去時絕望的眼神,他比自己預料的更加痛徹心扉。

“掌門!”一聲驚叫,一名弟子抹了把臉上的血,“北面!”

莫金光赫然回頭,哥舒似情快要抵擋不住了,他自從被謝天樞解掉了身上的毒之後,功力也大減。

莫金光不敢去救,他生怕自己一走,這裡也會立刻出現缺陷。

“沒事的,”弟子道:“我們擋得住!”

弟子臉上並無懼色,令莫金光意外至極。

周遭已陷入一片血海,活下來的機率不斷地被衝上來的金兵縮小,可他驚訝地發現,身邊那些人的臉,一張張,都是凜然而憤怒的,沒有看到恐懼。

他們忘記了恐懼,只是本能地想把此門守住。

真正恐懼的人是立在城上的弓箭手,因爲位置高的原因,他們可以看到此起彼伏的金兵在向城門衝去,讓弓箭手的箭都在弦上抖了抖。

風猛烈地在戰場上旋轉,莫金光看到所有人都已經鮮血淋漓,包括他自己。

每個人都像要榨乾骨頭裡的最後一絲氣力,直到舉劍的動作讓手臂都麻木。

求醉城和胭脂樓的弟子們相繼倒下,屍體暫時無法挪動,只能任由無數只腳踐踏在屍體上,哪怕倒在地上還有一口氣在,也被踩得全身骨頭斷裂,再也無法爬起。

那些剩餘的弟子們不得不踩在同門的屍體上,把金兵逼退。

沒有人低頭,誰都不想去看那些血肉模糊的死人,尤其在其中看到一張曾與自己相熟的臉。

不知是誰,忽然長嘯了一聲,其聲悲愴如杜鵑啼血。

那人飛身而起,是胭脂樓的服飾,突入敵陣,內息洶涌散發,逼退一圈金兵,仗劍而立。

金兵一擁而上,把他圍住。他以一人之力連殺二十多人,讓周圍的金兵魂飛魄散。

莫金光原想去救,一眨眼,那弟子舉劍的動作突兀地停在半空,就這一剎的停頓,他的身體便被數把兵器貫穿。

他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睜着雙目而亡。

那是力竭而死,油盡燈枯,他甚至無法把那個劍招使完。

莫金光臉上最後一絲血色消退,眼睛裡不知淌出了什麼,燙得他視線模糊。

可他還是在揮劍,沒有停下,只要停下了,死的那個便是他。

他不能死。

此時此刻,莫金光沒什麼其他的念頭,只有兩個認知,不能讓金兵攻佔常州城,以及,自己不能死。

他甚至使出了相思十七式,那樣凜冽的劍招,本是用來對付高手的,對付像金兵這樣的身手,似乎是殺雞焉用牛刀了。

但他一遍遍地使出相思十七式,以最凜冽的劍法殺人。

未過多久,江重雪和周梨來到了他身邊,不知衝他喊了什麼,莫金光只覺自己三魂七魄皆已出竅,無法聽清。

他看到這兩人也一身是傷,不比自己好上多少,但看到他們時,他竟生出安心之感。

片刻,莫金光忽然感知到了溫潤的風,服帖而柔軟地繞着人飄。

莫金光離江重雪最近,他知道這是春風渡。

春風渡激烈地從江重雪周身涌出,震得他衣袍烈烈作響。

這武功是如此強大溫潤,無形中撫慰到每個人流血的傷口。

衆人逐漸都感覺到了春風渡肆意又瓢潑的氣息,被這氣息激勵着,彷彿又生出一時半刻的力氣來,不至於倒下的這麼快。

這一日天明雲清,直到傍晚蒼穹裡也未出現一絲陰霾,這是他們到常州城以來,最明朗的一天。

可惜浸泡在了血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