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樞嘔血數升, 嘔完之後, 手撐住大樹,閉目良久。
他聽到身後的殺伐, 強行睜開雙目,再次往山上急掠,幫着少林弟子一起鎮守北門。
殺戮從夜晚持續到天明, 因爲慕秋華消失, 少林弟子拼死抵抗,五護法相繼重傷,羣龍無首之下, 伏阿代替慕秋華下達了撤退的命令。
一辯一直支撐到梅影撤退才倒下,除衍理外,六位護寺禪師皆有傷在身,或重或輕, 但最輕的,也因爲高手三哭的毒而險些損身害命。
直到最後一個梅影門人被殺退,寺中弟子把各門緊閉。
周梨江重雪以及莫金光都在照顧傷者, 這時,一絲血痕未沾的溫小棠施然現身, 把那株被他保護下來的千年靈芝交給了寺中弟子。
溫小棠詢問了一下寺中的傷亡情況,他在大雄寶殿內的巨大佛像下籠着袖子, 他思考問題的時候,那出奇脆弱的身形彷彿會生出一種沉靜的光芒來。
溫小棠問:“憑這隻剩下三分之一的千年靈芝,能救幾個人?”
一名武僧看了看:“最多四人, 且要看傷勢情況,若傷勢過重,入藥的分量也需加重,恐怕連四人也不夠。”
溫小棠點頭:“那就儘快把靈芝入藥,然後去送給一辯大師和幾位禪師,他們內功底子深厚,有靈芝吊住了命,其餘的傷可以慢慢養。”
僧人覺得有理,點頭去了,又被溫小棠叫住:“且讓寺中還尚存武力的僧人分別去駐守少林寺各門,謹防梅影再次闖山。”
僧人看他一眼,又點點頭。
“還有,現在寺裡寺外皆傷亡頗多,留在寺外的屍體就暫時不要費勁搬進來了,耗時耗力,還耗地方,先莫管死人了,把活人先管好。你領一些輕傷的弟子,去照顧重傷的弟子,彼此照應。哦,還有,守藥塔的弟子死了幾人,可還有剩餘的?若有,他們懂得醫理,讓他們儘快研究一下這陰公鬼母所下的毒是否可解。”
說着,溫小棠看着殿外還在忙碌不休的江重雪和謝天樞,斜了下嘴角:“不然,只憑謝前輩和江大俠一個個去給他們解毒,豈不把他們兩人累死。”
“你——”那僧人乍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憤怒。
溫小棠頃刻知道了他在怒什麼。
僧人對他處理少林弟子屍體的方式表示不滿,不過現在少林寺有話語權的人集體倒下,他願意幫忙想辦法已經是看在少林寺多年贈藥的面子上,若非是他,這千年靈芝能不能保存下來都不知道,他竟然還有空來對他表示憤怒。
留着這口氣做事不好麼,出家人,這麼容易生氣幹什麼。
溫小棠腹誹一番,口中卻輕描淡寫地道:“如今寺中慌亂,羣龍無首,各位大師都命懸一線,這位師父,莫耽誤了,快些去做事吧。”
那僧人一聽,大概是被他命懸一線四個字給驚了驚,也不顧生氣了,連忙去做事。
“慢着——”
溫小棠思索良多,此刻又想起什麼,再度把他叫住。
那武僧皺眉瞧他,他問:“哥舒似情還在後山達摩洞嗎?你們可有誰看見了哥舒似情嗎?”
僧人搖搖頭,誰知說人人就到,哥舒似情也不知打哪裡飄出來的,說:“我在這裡。”
溫小棠看了看他,微笑:“哥舒公子對毒藥瞭如指掌,可否請你幫忙看一下這陰公鬼母的毒是否能解。”
“我已經看過了,”哥舒似情注視着正給人療傷的謝天樞:“此毒可解。”
溫小棠道:“可難解?”
哥舒似情舉起三根手指:“三日之內,我必煉出解藥。”
三日,憑少林弟子的功力,應該還撐得過去。
溫小棠鬆了口氣:“如此,有勞了。藥塔那裡應該還有弟子,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你可以找他們。”
“只有他們不夠,我還需要一個人,”哥舒似情甩了下袖子,指名道姓地喊了聲:“謝天樞。”
還在傷員間奔走的謝天樞應聲擡頭,兩人對視片刻,哥舒似情也不多說,徑自走向藥塔。
踏上一條曲徑小道時,他停下了腳步,慢慢轉過身。
謝天樞跟了來,在他身後十步之外,似乎知道他不喜與他並肩,所以故意落後與他。
謝天樞除了臉色白了點之外,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不過就像慕秋華說的,他就是臨死了也是這個樣子。
他道:“你的傷如何?”
謝天樞道:“無礙。”
哥舒似情對這個回答譏諷地勾起嘴角,想了很久,終於是走近了他,作勢要去探他的脈搏。
謝天樞微訝:“你做什麼?”
哥舒似情皺眉,好像他這一問根本是多此一舉:“當然是給你把脈。”
“你,”謝天樞看着他,微露出一點笑意,“你把我叫來,就是怕我出事。”
哥舒似情伸出去的手愣是僵硬在了半空,猛地收了回去:“自作多情。”
謝天樞卻像明白了什麼,笑得愈發開心。哥舒似情恨不得揍他一拳,把他這張笑臉給打歪。
兩人來到藥塔,見弟子大多受傷,哥舒似情瞟了幾眼,隨口道:“衍理那臭和尚呢,這麼多人中毒,他不好好待在他的藥塔煉製解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弟子滿面哀慟,哥舒似情一見之下,回頭去看謝天樞。
謝天樞蒼白的脣輕輕張了張:“衍理大師已死。”
塔內死寂無聲。
少頃,哥舒似情沉聲道:“怎麼死的,屍體呢,我剛纔去看了那些屍體,並沒有衍理。”
哥舒似情檢查屍體是爲了瞭解高手三哭這毒的毒性是怎麼催人性命的,那些屍體裡他沒有看到方丈和禪師,他知道那幾位大師武功極好,自然而然地以爲他們只是受了傷,並無性命之憂。
謝天樞道:“梅影血洗了山下小鎮,衍理大師死在那裡。”
哥舒似情輕輕低下頭,塔內濃重的陰影蓋過他半張臉。
片刻,哥舒似情重新擡頭,叫弟子把藥塔裡所藏的草藥盡數拿出來,又叫他們去佈置各種煉藥的工具。
他收拾掉所有神色,開始一心煉製解藥。
謝天樞看着他,他知道哥舒似情其實是個很重情義的人,這些年衍理爲了他的毒費勁思量,這幾天住在達摩洞裡,也是衍理天天來給他把脈,每天更換藥材和藥量,企圖能夠讓他多活幾年,這份恩情,他不是不懂,只不過他死鴨子嘴硬,不說而已。
謝天樞走到他身邊給他打下手。
哥舒似情一定會把解藥煉製出來,爲了衍理,這是他必須做到的。
兩人在藥塔一共待了整整三天,三天沒有閤眼,包括幾名幫忙的弟子。
第四天清晨,幾人圍住丹爐,皆在心中祈禱,這丹藥切莫再出現問題。
這幾天爲了煉製這解毒的丹藥,多次失誤,不是爐火溫度過高走了丹,就是藥材分量不對啓爐後冒出青煙。
煉丹本就是需要時間和耐心的,奈何寺中中毒者等不及,他們急於求成,失敗機率便也增大。
弟子看了看哥舒似情,見他點頭,便上前開爐。
爐中殷紅,弟子取了隔熱之物包在手上,把爐裡的陽城罐打開蓋子。
熱氣噴涌,他躲開了一下,再把罐子取出來,數顆丹藥擺放在罐底。
哥舒似情取了一顆出來,嗅了嗅,把它扔進嘴巴里吞下。
弟子大驚:“哥舒公子你——”
謝天樞擡起手,衆人噤聲,片刻,他問:“如何?”
哥舒似情運了下氣,沒覺出異常,“可以。”
謹慎起見,他又取一顆丹藥給中毒的弟子,那弟子服後半盞茶,驚喜地睜開眼睛,也說:“可以!”
幾人大喜,連忙把罐子裡這十顆解藥先送出去,給中毒已深的人服用。
丹藥煉製成功,哥舒似情輕輕往後靠住桌子,閉目長舒,疲倦至極。
謝天樞叫弟子繼續煉藥,他走過去給哥舒似情把了下脈,哥舒似情累極,連眼睛也沒睜,忘記反抗。
謝天樞憂慮極深。
哥舒似情被慕秋華打了一掌,內傷很重,尤其他體內深埋的各種毒素,每到他受傷之際,都會盡數擡頭,在他身體裡肆虐。
他還沒死,簡直已算奇蹟。
藥塔內蔓延爐火的熱意,以及各種藥材混成的奇味。
塔外的朝陽已經升起,薰着哥舒似情的背脊。撲鼻而來一股藥味,他睜開了眼睛。
他竟然站着睡着了,而且還睡了半個多時辰。
謝天樞看他醒了,把手裡剛剛煎好的藥湯遞過去:“喝了它。”
這時候,他實在沒什麼力氣來和謝天樞作對,他知道這藥是對自己好的,他現在覺得身體難受,不再拒絕地把藥喝下。
藥碗露出沾了些許殘渣的空底,哥舒似情把它擱在桌上,皺了皺眉,虛弱地說:“我要去睡一會兒。”
謝天樞點頭:“好,你去睡。”
哥舒似情回頭:“若誰吃了解藥出現問題,馬上來叫我。”
謝天樞把他的話都應下:“好。”
哥舒似情看了會兒謝天樞,大概覺得他有些古怪,但說不上來,他沒心思揣度,便去睡覺。
誰知才走了幾步,人便輕飄飄倒下來。
謝天樞預料到了,把他接入懷中,打橫抱起,走出了藥塔。
謝天樞把哥舒似情暫時安置在一間廂房裡,坐在牀邊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後出門去找江重雪和周梨。
這天晚上三人談至半夜,窗戶紙上已浸染夜色。
偶爾從門外路過的小沙彌隱約聽到爭執聲,正好江重雪吼了一句:“我不同意!”驚得小沙彌險些掉了手裡的解藥,連忙非禮勿聽地走開了。
談完之後,月已懸在中天。
謝天樞推開房門,擡了擡頭,月光灑向他的臉。
他身後的屋子裡,江重雪屏息抿脣,手緊緊扣着桌角,說:“我不同意,若以一命換一命的方式救人,就算把他救回來了,又有什麼意義。”
周梨無言地看着謝天樞的背脊。
謝天樞道:“我意已決,方纔與你們說的,切莫忘記。”
江重雪雙肩狠狠地顫抖了一下。
謝天樞走了出去,他走得不緊不慢,在回到哥舒似情的廂房時,發現哥舒似情竟起來了,正給自己倒茶。
似乎是渴了,倒得有些急,茶水潑灑了出來。
謝天樞進去時,他往他的方向看過來。
哥舒似情的臉色出奇得古怪,蒼白至死,但偏偏眼睛裡有某種滾燙的熱意,像光一樣,正要洶洶地燒着,彷彿燒得他滿身都有了奇怪的活力。
他喝了點茶下去,似乎並不滿足:“有吃的嗎,我幾天沒吃東西,餓了。”
謝天樞看到他起來了,並未露出驚喜,“你不能吃東西。”
“爲什麼?”哥舒似情古怪地道,他口渴得很,又給自己倒了杯水。
謝天樞卻把手蓋住了杯口,他微怒,覺得他在與自己作對,揮開了他,正要把水喝下去。
茶杯才送到脣邊,喉嚨裡的腥甜味忽然涌滿嘴壁,他剋制不住地嘔了出來,鮮血濺進了茶水裡。
哥舒似情半闔着眼睛,輕輕倒在了謝天樞肩上。眼睛裡那股活力突然就燒得一乾二淨,露出灰敗的底色來。
哥舒似情已近生死關頭的迷離狀態,剛纔不過迴光返照而已。
謝天樞把他放到牀上,哥舒似情微微擡頭,嘴脣上染滿了血:“我……”
“不要說話了,保存體力。”謝天樞爲防他亂動,出手點了他的穴道,哥舒似情愣了一下。
謝天樞重新倒了杯乾淨的茶,用那茶水,慢慢抹掉了哥舒似情臉上的脂粉。
哥舒似情全身發抖,想要避開,但無能爲力。
他臉上精心塗抹的釉粉都沒有了,總算被謝天樞看到他真正的臉。
謝天樞打量半天,笑了笑:“情兒,你長得很好看。”
屋子裡的鏡子離哥舒似情很遠,但不用照,他都知道自己這張被毒素侵蝕的臉有多麼可怕,謝天樞竟然還虛僞地說他好看。
哥舒似情相當憤怒,他最討厭別人看到他這張真正的臉了。
謝天樞站在他面前,憐愛地看着他,慢慢攤開手掌:“這些年,我一直都在苦修春風渡,希望能盡我所能,把我的春風渡修煉到最高境界。”
哥舒似情愣了下,莫名其妙地焦躁:“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
謝天樞沒有理會他的話:“春風渡越是修煉得高,其解毒之能也就加倍。因爲是你,我不敢輕易冒險,總想更有把握一些,所以一直拖到現在。”
他的話沒頭沒尾,但哥舒似情逐漸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幾乎是從未有過的慌了,“謝天樞,你……”
“閉目靜心,”忽然,謝天樞把所有表情收起,肅然道:“凝神專一。”
哥舒似情驚愕:“你想幹什麼,你到底要幹什麼。”
謝天樞語氣平靜,“我要給你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