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是番外,比較長。以慕秋華爲視角,補充了一下當年發生的一些陳年舊事的原因。
秦檜看到那個男孩長得極漂亮。
鬧市街口, 一條長街上插標賣藝行人如織。
秦檜走得不緊不慢, 身旁跟了幾個貼身保護的高手。
過了一陣,他停了下來, 看到面前聚攏了一羣人。那羣人裡,有個粗布衣裳的男子,漲紅着臉, 唾沫橫飛地展示着自己的貨品, 引人駐足觀望。
人太多,他瞧不見是什麼東西能吸引這麼多人。視線矮下去,從衆人的褲腿縫裡, 他似乎是看到幾個跪着的身影。
初到此地,閒來無事,秦檜想去湊一湊熱鬧。
人羣被擋開了,容秦檜悠悠通過, 隨即人肉板又合上。
秦檜睜眼去看,地上跪了三個孩子,脖子上掛了價牌, 一聲不吭。其中兩個孩子長得清秀,中間那個則更爲突出。秦檜一看之下, 有些意外。
人販子手裡的,大多是好看的孩子, 不然也不會拉到鬧市口來賣。
但這個孩子卻不止是好看,眼睛奇異地亮着,肌膚有點蒼白, 太過清瘦的身子骨跪的很直。
長了眼睛的都看出這男孩是最好看的,可惜他的標價也最貴,讓人卻步。
秦檜看了那孩子幾眼,他不像這些老百姓,沒什麼眼界,美人見過不少,不至於叫他看直了眼。
吸引秦檜的,是那孩子毫無懼色,嘴角有笑。
他的嘴脣極薄,輕抿出一個弧度,低着頭,眼睛注視着面前無數雙髒兮兮的褲腿靴子。
旁的孩子都神情鬱憤或者面露恐懼,唯他,似乎並不害怕,還能在這麼多人面前、在自己即將不知被賣到誰人手裡的當口,抿着嘴角笑着。
看到他笑,秦檜也忍不住笑了笑。
他無意識地笑出聲,那孩子竟然在嘈雜聲中擡起了頭,一眼就看到了他。
秦檜中等身材,著錦衣,身旁跟了幾個高大的人。他剪了手,與周圍百姓格格不入,氣勢強大。
那孩子毫無畏懼地與他對視。
秦檜覺得挺有意思。
但他並沒有買下這孩子。
湊完了熱鬧之後,秦檜的衣角一曳,在那孩子眼角逝去。那孩子的視線追着他,直到他消失。
*
及至暮色時,只賣掉了一個孩子,人販子心裡不痛快,又吆喝了半個時辰,見日頭都西落了,街上人流驟減,他頓時沒了叫賣的心情,大手一揮,取出一根麻繩,麻溜地把那幾個孩子捆成一束,擱在小板車上,咕嚕嚕地帶回了家。
夜色落了下來,月色不明,帶着點渾濁。
窗戶紙下,響着孩子們低低的抽泣聲。
人販子喝酒吃肉,見酒壺空了,便把它摔到地上。吃到最後,滿嘴浮着一層油,喝得酩酊大醉了,猛拍桌子:“哭哭哭,哭什麼哭!”
幾個孩子被他一嚇,倒哭得更兇了。
他危險地眯着眼睛一掃,看到了誰,指住他:“過來。”
那孩子聽話地走上前。他不哭,臉上沒什麼多餘的表情,顯得乖順聽話。
人販子摸着這柔嫩的面孔,沒有好珍饈的灌溉,骨架子是瘦了些,但血肉仗着年歲小,依舊是一股子瑩白細膩。
殘羹冷炙的油膩味裡,人販子摸得放不下手了,心頭在想,這麼好看的一張麪皮,怎麼就賣不出去呢。
莫不是他把銀錢定得太高了?
可讓他定低些,他又不捨,總覺得這是個寶,不能價賤的隨意舍了去。
他忽道:“你怎麼總是不哭?”
孩子的眼睛毫無凝滯,通透又深邃地看着他。
人販子本來喜他乖巧的模樣,不惹他心煩。
但一個人在這樣的情況下卻總是不害怕,便讓人覺得有些奇怪,不害怕便罷了,他還老看到這孩子微微笑着,也不知在笑什麼東西。
才這樣想,那孩子便衝他又笑了一笑。
人販子捏住了他的笑臉,威嚇般地瞪大眼睛:“不準笑!你要哭,明天到集市裡,哭得越可憐越好,那就有人買你了,知道麼。你要是敢不哭,”他手勁用大,白皙的麪皮上顯出了紅印,“我就殺了你。”
那孩子一下子止住了笑。
人販子得意得哼唧:“知道怕了?知道了就按我說的話做,明天給我好好哭一場。”
這男人酒氣熏天,全往那孩子的鼻子裡鑽。
孩子低頭想了想,擡起後點點頭,乖順地答應他:“哦。”
*
子時。
人販子已經在牀板上倒頭大睡,呼聲震天。那些孩子仍舊被他用麻繩捆着,約莫是哭累了,小臉側着歪着,都睡着了。
那不睡的一個眼睛在黑暗裡亮得瘮人,慢慢從袖子底下摸出了一塊瓷片。那是人販子摔碎的酒壺,他趁那人販子不注意,偷偷順了一片。
他開始用瓷片割繩子,拿鋒利的刃口來回摩擦。
啪嗒。
他低下頭,看到了自己的血滴在地上,他不小心割破了手。可這卻未叫他露出疼痛的模樣來,他的表情又冷又硬。
把繩子割斷以後,他站了起來,摸索到牀邊,看着那人販子,碎片在他頸邊比劃了一下,覺得不太趁手。
他把碎片扔了,兜轉一陣,在廚房裡尋到把菜刀,輕輕揮舞兩下,覺得趁手了,不由一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牙。
他的聲響很輕,但還是驚動了一個孩子,那孩子恐懼地看着他手握菜刀的模樣。
他把那菜刀毫不猶豫地朝人販子的頸邊砍下去。
和血一起飆出來的,是旁觀者的大叫。行兇者卻不聲不響,被噴了滿臉的血,刀還插在那人的脖子裡。
他第一次殺人,刀沒有砍準,卡在了某處骨頭裡,他氣力畢竟還小,拔了幾下,竟是拔不出來。
他只好作罷地放開了刀柄,退開幾步,等那人販子頸邊的血噴得差不多了,他上前探了探他鼻息,確認是死了。
他回頭去看那羣鬼哭狼嚎的崽子們,一張臉轉過來時面如紅紙,滿面的血。
嘴角挑起淡淡的笑,他溫和道:“你們還不逃?”說完,又想起什麼,走上前去,幫他們把身上的繩子都割斷,起身後,見他們仍是哭,不免搖搖頭,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笑說:“不逃就不逃吧,隨你們,反正我要逃了。”
他說着,把門推開,走了出去。
他本該洗一把臉,可他忘記了。他心臟狂跳,無法抑制。這畢竟是他第一次殺人,他也怕失手。
心跳得太快時,他不得不停下了步子,仰頭望月。
那月亮仍是悽清,渾渾噩噩的,卻不嫌他一身人血,照樣把光芒渡給他。
他望着那月色,心跳慢慢緩和下來,拾步繼續往前走。
這孩子還未走出城門,已被趕來的府衙中人拿下。壓着他審訊了一日,他對自己的罪狀供認不諱,畫押之後,只需最後一節堂審,即可判定最後的刑罰。
他被壓到公堂上時,官老爺纔在堂上拍了一記驚堂木,隨即便響起一個聲音:“是你。”
孩子擡起頭,看到了秦檜。
彼時秦檜巡視地方,府衙不敢有絲毫懈怠,唯恐有得罪他的地方。
當即那官老爺就問:“秦大人認識他?”
秦檜不作聲,“審案吧。”
那孩子卻不低頭,就這麼望着他,直到身旁的衙役朝他後腦勺猛地一拍,愣是把他的頭拍下去,疼得他脖子彷彿被折斷。繞是如此,他也咬着牙,不吭聲。
他一個孩子,才六歲上下,卻已能殺人。
這案情着實少見,性質惡劣,當即判他秋後處斬,只等公文送到臨安。
後來秦檜問過他:“爲何當時你總看着我?”
慕秋華就說:“不知道,總覺得當時能救我的人只義父了,便一直看着義父。”
於是秦檜笑着拍他的頭。
*
當時他真以爲自己活不了。
惡臭的大牢內,六歲的孩子靠着牆壁坐倒,瞪着一雙圓潤的眼睛,那眼色又清又涼的,望着牆上開出的天窗,從那裡射進來一束光芒。
他默默低下頭,覺得很憤恨。
這輩子沒有活好。他輕輕地想。可惜了,下輩子他一定要好好活。到那閻王地府裡,他一定要問一問那閻王老爺,下輩子許他投個什麼胎,若不給他投個好胎,他便砸了他的地府。
這樣一想,勾了嘴角一笑。
這時,他笑容猛地剎住。有陰影投過來,擋住了天窗上射下來的天光。
就如命中註定般,他擡起頭,隔着鐵柵欄,望到了秦檜一張被燭火薰得晦澀的臉。
人的命運是相當神奇的,你遇到什麼人,遇到什麼事,有時候是可以改變一生的。後來他曾想,如果他當時遇到的人不是秦檜,那會怎麼樣。
這個問題的答案無解,因爲他如果沒有遇到秦檜,他便被判死刑了。正因爲遇到了秦檜,他才免去了一死。無論他遇到的是何人,都不及秦檜隻手遮天,可以免去他的死罪,除非是那皇帝老子。
想通了這節之後,他便再也不想這問題了,他知道,秦檜就是他的救命恩人,無人能有他這樣的權利,可以救他一命。
秦檜叫人把他從牢裡放了出來。
再看到秦檜時,他已經被帶到一處華麗的府宅內,結結實實地被人按在水裡洗了個澡,把他一身污垢全部洗淨,洗到最後水面上都浮了層薄薄的垢。
他被穿上了一件乾淨的衣服,這才拎到了秦檜的面前。
秦檜在處理公文,他等了半個多時辰,等他進去的時候,秦檜正在椅子裡喝茶,氣度悠然。
有人在他後腦勺一拍,他就直筒筒地跪了下去。眼睛盯着地面的時候,他想,這些拍過他頭的人,他以後定要叫他們都沒了頭。
可這時候,卻有一隻寬大厚實的手,輕撫他的頭頂,未帶任何力道的,溫柔撫摩。
他擡頭,看到秦檜深不可測的眼睛。
除了這個人,可以摸他的頭。
秦檜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他搖搖頭。
秦檜奇道:“你沒有名字嗎?”
他不吭聲。
秦檜笑了一笑,“你爲什麼要殺人。”
他口音清脆地說:“因爲他要害我。他賣我便罷了,還要讓我哭,不哭他就要來殺我。他既然要殺我,我只好先下手爲強。”
秦檜又笑了一聲:“他還沒有殺你,卻被你給殺了,這樣一比,你倒是比他厲害許多。”
他嘻嘻一笑,覺得這是讚揚,露出年少得意的模樣。
秦檜道:“你是怎麼落到他手上的?”
他道:“他害死了我父母。”
秦檜點點頭:“怪不得你下手這麼狠,削掉了他大半個脖子,想來也是爲你父母報仇。”
誰知,他卻說:“不是。”
“不是?”
“不是。我不知父母是誰,那不過是我的養父母,待我極差,害死便害死了,沒什麼大不了,我還要感謝他。可他又要來害我,那就不行。”
他一個孩子,說起話來語調清晰口音順暢,邏輯卻奇異,不能說這邏輯不對,但一個孩子這樣說,總讓人覺得奇怪又好笑。
秦檜就忍不住大笑了起來:“看來你是個有仇必報的人。”
他毫無芥蒂地點點頭,承認了。
秦檜忽然斂住了笑意,問他:“那麼恩呢,若別人對你有恩,你該當如何?”
他低頭想了會兒,眉頭難得皺在了一起,終於不再笑了。他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難解,他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他雖然才六歲,卻已經經歷過許多困苦,他覺得這個問題難解,是因爲從未有人對他施過恩,他向來得到的只有別人的壞,從未有過好,他知道仇該怎麼報,卻不知恩該怎麼報。
想了很久,幾乎要把腦袋都想破了。
秦檜卻顯得一點也不着急,任他去想,悠哉地捧杯喝茶。
終於,他擡起頭來,說:“現在你救了我一命,那我就爲你殺一個人。你有沒有仇人,我可以幫你報仇,而且絕對叫那人死的很慘。一命還一命,這樣可以嗎?”
秦檜忍俊不禁地道:“你倒是很公平。”
看到他這樣說,孩子以爲自己這方法棒呆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那麼,如果我不只是救你一命,從此以後,我還給你吃好的,穿好的,讓人教你學武,不再受人欺負,讓你真正活成一個人樣,那麼,你又拿什麼來報答我?”
那孩子深邃的眼睛因爲訝異而掀起一陣驚濤駭浪,半晌,他臉上浮起鮮活的笑容,聲音彷彿還帶着幾日前那初次殺人時的血腥氣,輕輕地說:“那我就爲你殺很多的人。”
秦檜因爲這古怪的回答而又笑了起來,他想,這孩子真奇怪,什麼事都拿人命來計算,真不知人命在他心裡是珍貴還是低廉。
秦檜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你爲什麼總是喜歡笑?”
他歪了歪頭,道:“難道要哭不成?”
這算什麼回答。秦檜覺得有趣,他站了起來,走到窗戶前。窗外暮色昏黃,這秋後之景,蕭瑟得很,吹過的風也微冷,把白日裡最後一丁點熱氣帶走。
他憑欄遠望良久,脣邊有了笑意,回頭看那孩子,“我送你一個名字,可好?”他讚歎地說:“這秋景當真漂亮。”
那孩子望過去,看到暮色秋風,明明凋零又落拓,他不知哪裡漂亮了。
可他因此而得到了一個名字——
慕秋華。
*
慕秋華六歲入修羅場。
秦檜沒有撒謊,他的確給了他好吃的好喝的,甚至派人教他武功。可秦檜沒有說全,在得到這些的情況下,他要付出的是百倍的艱辛。
那修羅場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起初,他被秦檜收養,秦檜讓他叫他一聲義父。
後來他知道了這個義父的身份是如此的尊貴,手握大權,權傾朝野。
這麼尊貴的一個人居然肯認他做義子,他忽然覺得自己六歲前所經歷的一切磨難都是爲了今朝,這輩子看來沒有白活。
那時候他以爲秦檜對他另眼相看,誰知沒多久就明白這是自己自作多情。
被丟到那修羅場去時,他知道了叫秦檜一聲義父的,並不止他一個人,還有數十個和自己年歲相仿的少年們。
那些少年的臉都老城而陰暗,彷彿過早的體會到了人世心酸,把一切情感都拋之腦後了。
修羅場在一片荒郊野外,四周築起高高的牆,毫無修飾,看過去時灰突突的。
教武場極大,用一圈木頭柵欄圍起,待在裡面彷彿某種禽畜。
慕秋華第一天到那裡,就被那數十個少年圍起來打了一頓。
他自認未曾得罪他們,他的經歷也讓他自認很懂得人心,他知道一個新人要夾起尾巴做人。
可即便是這樣,他還是被莫名其妙地打了一頓,爬起來一照鏡子,鼻青臉腫,而且全身各處都在劇烈發疼。
那些先他而來的孩子們已有了些武功底子,打起人來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慕秋華後來就明白了,這是一種“見面禮”,無論你是誰,凡是新來的,都該被打一頓,叫你懂得收斂起鋒芒來。
慕秋華明白了之後,對着那面鏡子,看着鏡子裡那簡直被打得像豬頭一樣的自己,嘴角一彎,笑了。
慕秋華沒有收斂起鋒芒,相反,他可以說是怎麼優秀怎麼來。
他本就是個極聰明的孩子,腦袋比很多同齡人要靈光許多,他又向來心思深沉,別人想一步的,他已經往前想了十步,若不是看他年歲小,別人和他談話聊天,還當他是個大人。
在武學上也是如此,他天賦極高,四肢靈活柔軟,很適合習武。
雖然他比那數十個少年晚來,但不到一個月,已超越了他們,成爲了這修羅場裡的佼佼者。
教他習武的師父不止一個,從輕功、劍法、刀法、暗器、下毒等等,分門別類,各有一個師父,所以他的師父很多。
這些孩子並不知曉的是,這些人都是秦檜重金請來的江湖高人,他們都曾在江湖上叱吒風雲,製造過無數可怕的血案和傳說。
也正因爲如此,這些高人們大多性情陰沉爲人歹毒,訓練起這些少年們來從不手下留情。
這修羅場裡的每個孩子幾乎都吃過這些師父們的苦頭,只除了慕秋華。
慕秋華到這修羅場不及兩月,這些看慣了江湖險惡又刻薄無情的師父們在把目光掃到這聰明的孩子時,眸光居然都柔和下來。
他不止表現出聰明,還很勤奮,尤其,他性格總看似溫和,彷彿再厲的刀砍過去,也被他這股溫和給消解了。
他也不像有些孩子,會刻意地去拍這些師父的馬屁,他很清楚他們是怪人,怪人不是你能隨便拍馬屁的,拍的不好可能還會惹怒他們。
他很細心地觀察着他的每一個師父,在瞭解了他們大致的性情後再去對症下藥,總能事半功倍。
慕秋華很清楚,要在這修羅場活下來,他必須要有靠山,這些師父將會是他的靠山。
但慕秋華要他們成爲他的靠山,並非是想讓他們保護自己,不受這些少年們的欺負。
這種欺負在他看來是極幼稚的,也是不成氣候的。
他讓自己儘量的表現出優秀,討得這些師父的喜愛,是知道他們必和秦檜有聯繫,這修羅場裡的情況他們也必會和秦檜報告,他需要秦檜的耳朵裡時常聽到他的名字,他即便不在秦檜身邊,也要在秦檜面前有存在感。
他要做到最好,纔有可能提前離開這修羅場,去真正爲他的義父做事。
至於他身邊這些看他的眼神越來越冷的少年,慕秋華自有對付他們的辦法。
他的辦法簡單明瞭,他再一次殺了人。
那羣少年第二次圍攻他的時候,在他被打趴在地時,他看到了某樣東西,奮力躍起抓到後,把它插進了某人的胸口。
周圍驟然安靜,那着了他道的孩子摸着胸口上的尖銳燭臺,露出了死前恐懼的目光。
慕秋華把燭臺在他身體裡絞了絞,然後抽出,用袍子擦乾淨自己那雙沾血的手,隨即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走了出去。
半天后,慕秋華就被叫到了他的師父們面前,問他爲何殺人。
他把前因後果講得一清二楚,最後以一句話做總結:“他們要害我,總不至於讓我束手就擒,師父們常教我們,對待敵人不能心慈手軟,他們既然要害我,就是我的敵人,我是聽師父的話,所以才殺了他。”
其中一人怪異地冷哼一聲:“你殺人,倒怪到我們頭上來了。”
他嘻嘻一笑,噗通跪在,乖巧地俯首:“徒兒不敢。”
師父們兜轉過幾下眼神,心照不宣地做出了一個決定。
三天後,慕秋華離開了這修羅場,進入聖教。
他是修羅場裡最早離開的人,只待了三個月。他也是聖教裡最小的一名弟子,只有七歲。
入了聖教慕秋華才知道,秦檜的手伸得有多遠。
彼時聖教弟子約莫有五十人,爲秦檜打探消息剷除異己。
慕秋華在修羅場待的時間太短,他的武功還沒有到家。
等他到了聖教之後,他才知道,這是師父們給他的獎賞,也是懲罰。
因爲聖教裡的每一個人在武學上都高出他幾倍不止,起初他進來時,別人都驚訝地望着他,不明白這個新人爲什麼只有這麼點大。
慕秋華在聖教過得極累,幾乎比在那修羅場裡更累。
因爲他白天要與師兄們出去瞭望踩點,探聽各類消息,晚上歸來後要習武。
他失去了絕大多數的睡眠時間,習武本就是極累的事情,睡眠相當重要。
後來慕秋華養成了個絕技,無論何時何地,他只要想睡,就能立刻睡着,就連上茅廁的時候,就那麼一泡尿的時間裡,他都能睜着眼睛睡一會兒。
這在聖教成了一樁趣談,師兄們好笑地看着這個最年輕的師弟。
*
五年後,慕秋華再次見到了秦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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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五年,這個他一直在爲他做事的義父,他終於有機會再次見到了他。
和他在一起的,還有其他幾人,他們站在院子裡,恭候秦檜的召見。
這讓慕秋華想到五年前,他初見秦檜,被人洗得像只白豬一樣,拎到院子裡,也是像這樣,等着見秦檜。
他看到院子裡秋風掃落葉,一片蕭條。他在這蕭瑟的秋景裡,掛着微笑。他想到自己的名字,慕秋華。
“秦大人,昨日有兩名弟子探得裴綸又要來臨安了,這是他第三次來臨安了,恐怕……”
“他現在在哪兒?”
“回大人,正在途中,那兩名弟子是在臨安城外三十里發現了他的行蹤。”
“就他一個人?”
“還有四名隨行的小樓弟子。”
“還是殺不了嗎?”
“這……”
“我聖教裡幾十名弟子,就沒有可以勝過他的人嗎?!”
“大人息怒,裴綸是武林公認的小樓有史以來功夫最好的一個掌門,要殺他實在不易。”
許久沉默,半晌,響起一聲冷笑:“這些江湖人,不好好龜縮在他們的門派裡,倒來管天下事。這天下事,也是他們能插得了手的麼。”
劇烈的一下震袍聲:“把他們都帶進來!”
房門開了,慕秋華擡起頭,屋子裡暗,他看到秦檜身上一片逼仄的陰影。
秦檜身邊那人站了起來,在桌案上寫了十五張字條,摺疊起來後,掌心一抄,牢牢握住。他叫那十五人輪流上前來抽籤。
等到慕秋華的時候,他看着僅剩的三張字條,取了中間那張打開。
字條上只寫兩個字:小樓。
那十五張字條裡,寫的皆是六大派的名稱。
紹興三年,小樓掌門裴綸第一次上京,以宋太丨祖所賜丹書鐵券求見聖上,在聖上面前,厲數秦檜十大罪狀。同年十二月,裴綸再次上京,聖上拒見。如今,是他第三次來京。
一年前,裴綸聯合六大派以及其他江南正派,聲援岳飛抗金北伐。裴綸十八歲執掌小樓,他不止武功極高,在江湖上聲望也極高,被譽爲小樓歷任掌門之最。他登高一呼,可引無數江湖人們引頸追隨。
彼時六大派正在崛起狀態,他們公開立場,與奸相分庭抗禮,要求朝廷出兵北伐,叫失去熱血久已的武林江湖振奮不已,紛紛響應。
紹興四年,爲防江湖門派坐大,秦檜開始實施影子計劃。
這十五人,皆爲精挑細選,他們都是十來歲的少年,即將憑藉他們自己的實力,滲透到六大派中去,爲秦檜就中打探門派虛實,以及分裂江湖的作用。
江湖從來不是盆清水,只要攪動起來,他們內訌尚且來不及,什麼抗金義心,什麼對付奸相,到時都會煙消雲散。
那支籤決定了慕秋華日後的命運,只不過那時他是不知的。
他展開掌心,又把那張字條看了一看,確定上面那兩個字:小樓。
*
紹興五年三月,慕秋華過關斬將,終得小樓垂青,被收入小樓弟子。十五名影子裡,計劃混入小樓的三人,只成功了一個慕秋華。
慕秋華初次穿上小樓白色服飾的那天,對着銅鏡照了半天。
印象裡,他極少穿白色的衣服,被各類人販子倒賣的時候,身上裹的通常都是最劣等的粗衣布裳,來到修羅場後,則是耐髒輕便的武者服,進入聖教,則換成最不易被人發現的黑衣。
白色。慕秋華挑眉,不太懂這個名門正派爲什麼要選這個顏色爲主色。
殺人之後不會很不好洗麼。
慕秋華對着鏡子溫和地笑了笑,出門在小樓裡溜達了小半個時辰,熟悉一下這裡的地理環境。
那時候他初入小樓,還沒有走明白小樓裡的八卦原理,屋子裡有一張小樓地形圖的,是專門給新來弟子看的,他忘記帶出來了。
慕秋華也不焦急,踏着輕快的步伐,在小樓明媚的陽光裡走着,路遇弟子看向他的時候,他就嘴巴極甜地叫人家師兄。
人家看他是新弟子,長相溫良,微笑可親,都會心生好感,與他攀談幾句,甚至有一個師兄怕他迷路,還特意又給了他一張地形圖,他拿到那地形圖時感謝了人家好幾聲,道別之後,琢磨着地形圖走遠。
等把人家落在身後,他看了看四周無人,把那地形圖隨手一扔,嘴巴里吹着哨子,隨處閒逛。
這時,他聽到了笛聲。
嘴巴里的哨子猛地停下,他駐足聽了一會兒,沒聽出什麼好壞來,只覺挺好聽。可惜那修羅場和聖教都只教了他殺人的本事,不曾教他這麼風雅的事。
他循着那笛聲踏進小樓主峰的一片林子裡。
三月暮春,林子裡綠陰冉冉,隨處皆有鶯啼鳥叫。風不大,樹葉婆娑。走得越快,笛聲越清晰。
終於,慕秋華停下了腳步,四周一掃,並無人影,隨即他閉目聆聽,知曉了這笛聲從何處而來,眉頭微攢,輕輕擡高了頭顱。
這一擡頭,就看到了謝天樞。
十三歲的慕秋華遇見謝天樞時,謝天樞十九歲。都是正晴的年紀,無雙的容貌,一個在樹下好奇地微笑,一個在樹上旁若無人的吹笛。
謝天樞立在一根樹枝上,那樹枝的弧度幾乎都沒有改變,至少肉眼看不出來。
慕秋華暗暗讚歎了一聲,此人輕功極高。
可他看那人似乎年紀並不大,身形頎長,白衣臨風,面容依稀皎潔若月,微被樹影擋住。
雖然沒有人教慕秋華吹笛子這麼風雅的事,但他不是個俗人,知道打斷別人是不對的。
所以他很安靜地在樹下聽那人吹笛,等那人把這一曲吹完之後,收了笛子,低下了頭。
兩人毫無意外地打了個照面,便教慕秋華把謝天樞看清了。
慕秋華初見謝天樞時,他站得極高,彷彿謫仙降世。他這一低頭,慕秋華看到他泉水般的雙眼,眼睫因爲陽光而浮着金,嘴脣雖是一線,卻絲毫不給人堅硬感。氣質出塵,超脫不凡。
慕秋華要承認,那個時刻裡,他率先涌起的是強烈的妒意。
他嫉妒這個人爲什麼可以看上去這麼幹淨。
這嫉妒教他脣邊的笑意更深,他乖巧地仰着脖子叫他:“師兄好。”
謝天樞從樹上飛下來的時候,慕秋華爲他撫掌,他的嗓音清脆,很有少年的清潤感,仰慕地看着他,說:“師兄的笛子吹得真好聽。”
謝天樞不說話,他沒有見過這個少年。
慕秋華並不在意他說不說話,徑自說了下去,“我不懂笛子,但就是覺得很好聽。這曲子叫什麼名字?”
謝天樞眨了眨眼睛,仍舊未語。
慕秋華一敲手,“對了,我還沒有告訴師兄我的名字。我叫慕秋華。”
“慕秋華?”謝天樞開口了,音調平平的,聽不出什麼情緒來。
慕秋華卻很開心的樣子,彷彿他願意跟他說話是他的福氣,“對,慕秋華。”他想了一想,走過去,毫不介意地執起謝天樞的手,在他掌心寫下自己的名字:“就是這三個字。”
謝天樞愣了一下,大概是覺得他自來熟了一點,平白無故的一見面,就這麼親熱。
可慕秋華笑得純真溫和,他不好說什麼,就是此刻把自己的手抽出來,都覺得會傷害了這少年的熱忱。
於是,片刻,他也告訴了慕秋華自己的名字——
“謝天樞。”
謝天樞報出自己名字的那刻,慕秋華便知道了,原來這人就是武林中有名的後起之秀,已被欽定是下一任小樓掌門的謝天樞。
慕秋華做了五年的探子和殺手,江湖上的事他幾乎無所不知。
他知道了謝天樞的身份後,便開始拉近自己和他的關係。
這挺難。
因爲謝天樞的性情較冷,這不是說謝天樞冷傲,他待人接物都周全有禮,年紀不大卻已有大俠風範,正因爲如此,小樓裡的弟子們對謝天樞都抱有一種仰慕之情,加上謝天樞少言寡語,因而也就造成了別人雖仰慕他,卻極少有人能夠與他親近。
但慕秋華絲毫不以爲忤,他經常去找謝天樞。
他不是無緣無故地去找,每找必有用意。
比如在武學上有什麼不懂的地方了,或者看書時有哪裡不解之處了,他都會去請教謝天樞。
謝天樞雖然年輕,但他自小便愛看書,腹中詩書多不勝數。
慕秋華這方法極好,他若是去找謝天樞閒聊,謝天樞可能不太會搭理他,可他是去請教他,謝天樞沒有拒絕的道理。
於是小樓的弟子們,便逐漸發現這個笑得溫柔可愛的小師弟,與那位冷麪冷清的師兄總是在一起的畫面,那畫面看過去,兩人清風朗月,一個俊秀無雙,一個風姿天成,若是一男一女,可以稱一句極爲般配的。
慕秋華對謝天樞一口一個師兄叫得熱切,謝天樞起始只爲他解答他請教的疑問,後來,慕秋華便開始笑着說“山下有家鋪子做紅豆餅很好吃,師兄你請我吃吧。”“那書齋里居然有百年前的孤本,師兄你買給我吧。”“師兄,昨日我的劍在切磋時被打壞了,可我不想換劍,你能不能到鐵匠那裡幫我修補一下?”
終於,謝天樞忍不住了:“爲什麼我要幫你買這些?還要幫你補劍?”
慕秋華理所當然地說:“因爲師兄有錢。”
謝天樞語塞。
謝天樞出師極早,他十五歲即下山歷練江湖去了。
小樓的規矩,出師的弟子下山歷練是不給盤纏的,所有盤纏都要靠自己去賺。
謝天樞下山之後,便率先當起了賞金獵人,爲官府抓了許多綠林大盜,也接了許多門派對叛逃弟子的緝捕令,他就是在十五歲那年聲名鵲起的。
慕秋華說的不錯,謝天樞的確挺有錢,光是從官府那裡得的賞銀,就是個十分可觀的數目了。
“……”謝天樞一言不發地背過身去,不理睬慕秋華。
可慕秋華尾隨了他一會兒,發現他是往山下走的,不由眼睛一亮,笑嘻嘻地跟了上去。
紅豆餅,孤本,劍。慕秋華都得到了。
於是慕秋華面對謝天樞時,笑得益發明亮,像得了糖果的孩子,歡喜地道:“謝謝師兄!”
謝天樞看着他,覺得他孩子心性太重,本想勸一勸,後又覺得,他不過也就十三歲,這個年紀也的確只是個少年而已,多些孩子的天真倒也無妨。
於是出口的勸說便又咽了回去,看他一口一口地嚼着紅豆餅,嘴巴里哼着酒樓賣唱姑娘那裡聽來的小調,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頭。
慕秋華愣住,含着嘴巴里一口紅豆餅,突然就斂了笑容,面無表情地擡起頭。
謝天樞身姿已長成,肩膀寬大,身形如劍,雖然他清冷又寡言,但他無論往任何地方一站,身上流淌出的氣場總叫人難以把他忽視。
此刻他站在絡繹不絕的街頭,就如一柄尚未出鞘的劍,逆着光,背脊覆蓋淡淡光輝。
叫人很有安全感,彷彿能擋去一切危險。
彼時慕秋華還比他矮了大半截,他擡手撫他頭頂的模樣像是一個哥哥在對自己的弟弟表達憐愛。
謝天樞看慕秋華表情奇怪,問:“怎麼了?”
慕秋華不答。
謝天樞便想,他大約是不喜別人的觸碰,於是立刻便要收回自己的手,誰知慕秋華卻馬上把他縮回去的手又抱了回來,狠狠握住了,謝天樞更加奇怪了。
慕秋華笑得純真,望見了前面有什麼好玩的物事,拉着謝天樞去瞧熱鬧。
慕秋華對自己的頭顱看得比什麼都重,除了秦檜,他極討厭別人來拍他的頭,那簡直就跟殺了他一樣。
謝天樞拍他的時候雖未用什麼力道,但慕秋華瞬間便涌起了殺意。
可須臾之後,這殺意便又悄然隱退。
因爲他看到謝天樞神情真摯,嘴角竟有一絲罕見的微笑。
於是慕秋華的殺意立刻被得意替代。
誰說謝天樞聰明絕頂穎悟絕倫的,還不是一樣被他騙了。
謝天樞看他的樣子,把他當做是個不懂人世險惡的小孩子。
慕秋華在心裡簡直要笑死了,所以他的殺意絲毫沒有了。
*
慕秋華到小樓不出半年,就已經和謝天樞形影不離。謝天樞也並不嫌棄他,由着他晃盪在自己身邊。
謝天樞的朋友極少,師兄弟們對他大多是敬意。
做朋友要志同道合,謝天樞是陽春白雪,他太過曲高和寡。奇怪的是,小了他六歲的慕秋華卻成了他的朋友。
這不是說慕秋華有多麼沅芷澧蘭,所以和謝天樞性情相合。
相反,他們兩的性情可以說是南轅北轍,無論是慕秋華真實的性情還是他在小樓僞裝的性情,都與謝天樞南轅北轍。
但慕秋華有三個優點,一是他極聰明,二是他極擅人心,三是他口才極好。
他能說會道,哪怕謝天樞與他談的是他並沒有看過的書籍和並不懂的音律,他也能憑藉他的口才,與謝天樞聊下去,一直聊到某天他微笑道:“師兄,你教我吹笛子可好?”
謝天樞道:“你想學?”
慕秋華隱去了笑意,點頭:“我一定會好好學的。”
謝天樞看他說得認真,便答應下來:“好。”
兩人一起去坊間逛了許多玉鋪石店,最終,慕秋華相中了一塊價值不菲的黑檀木,謝天樞買下後,就用這黑檀木給他雕刻了一支笛子。
那笛子慕秋華極喜歡。
謝天樞看那笛子,那黑色花紋似名山大川,叫他看出行雲流水來。
慕秋華看那笛子,那黑色鬱鬱寡歡,叫他看出無底的深淵來。
*
慕秋華十七歲出師,奉命下山。他嫌一人行走江湖孤單,硬是拖了謝天樞一起。
那段日子兩人縱馬天涯,從脈脈繾綣的江南到莽莽黃沙的塞外,劍刃舔血,斬殺無數奸惡之輩,酒肉穿腸,日夜相伴生死相依。
謝俊慕風這四個字,便是在這時候,開始流傳江湖。
當然,慕秋華仍是那個慕秋華。
他見誰看着討厭,便趁着謝天樞不注意,把人家給殺了。
他見那姑娘多盯了謝天樞幾眼,還把自己鬢邊的花送給謝天樞,他就偷偷去劃花了人家的臉。
他見謝天樞不殺那個偷他錢袋的小偷,只把他送往官府,他就連夜潛入大牢把那人給砍成八段,殺完人回來後不忘給謝天樞帶一份早點。
慕秋華殺人如麻,謝天樞沒有聞到他身上的血腥氣,只看到他皮囊上溫良的微笑。
半年後,他們從塞外歸來,偶遇一位成名久已的江湖前輩,應邀去他府中做客。
那前輩便是哥舒曼,兩人來到的,便是昔年的哥舒府。
哥舒家的一雙女兒出來迎客時,一個走在前面,一個落在後頭。前頭那個春光一樣明媚,顏如舜華。後面那個平淡婉約,未有多少顏色。
奇怪的是,兩位來做客的人都是望着那後面的女子。
謝天樞會去看哥舒眉眉,只因她繡花鞋前沾了片蜀葵花的花瓣。
謝天樞喜歡蒔花弄草,不由看了幾眼那雙繡花鞋,視線上移之後,便看清那女子的容顏。
而慕秋華會去看哥舒眉眉,只因謝天樞在看她罷了。
兩人在哥舒府做客半月,道別時,哥舒輕眉以玉佩相贈謝天樞,謝天樞未收。
那容貌絕美的女子露出一瞬的尷尬,隨即揚起一笑:“謝大俠真不要嘛?”
謝天樞搖頭:“多謝姑娘,但無功不受祿。”
“是麼。”哥舒輕眉微一偏頭,眼波冷冰冰的。
通常都是別人搜刮奇珍異寶送到她面前,她覺得謝天樞冷靜清雅,欣賞他身上不同於那些凡夫俗子的氣質,卻不想謝天樞這麼不識擡舉。
隨即,便是一記脆響。
哥舒輕眉把玉佩砸成了碎片,嫣然笑道:“謝大俠不收,定是看不上這玉佩,覺得它不好。既然謝大俠不喜歡它,那我也不喜歡。”說完,也不給謝天樞再開口的機會,轉身便走。
謝天樞奇怪地看着這女子。
旁觀的慕秋華無聲地發笑。
兩人牽馬走到官道上時,慕秋華笑道:“看來哥舒府的大小姐喜歡師兄。”
謝天樞道:“莫要胡說。”
慕秋華盯着他的側臉,瞧了一陣後,嘆息一聲,得出結論:“可惜師兄不喜歡她。師兄喜歡哥舒府的二小姐。”
謝天樞猛地剎住了步伐。慕秋華也跟着他停下。
片刻後,謝天樞繼續往前走,仍是道:“莫要胡說。”
慕秋華揣着手臂把某人揭穿:“誰說我胡說,師兄不要那大小姐的玉佩,卻要了那二小姐的禮物,不是喜歡二小姐是什麼。”
“你——”謝天樞再度停下,看了他一眼。
慕秋華舉起雙手:“我可不是偷看,我真的只是路過。”他笑眯眯地說:“我嘛,路過那亭子的時候,見師兄和二小姐推推搡搡,最後還不是把人家的禮物給收了嘛。”
謝天樞張了張口,可一時想不到該怎麼反駁他,於是作罷。
面不改色地上了馬,揚鞭而去,連等一等慕秋華都來不及。
慕秋華趕緊跨上馬鞍坐好,一邊揚鞭一邊笑話:“師兄,你害羞什麼。”
馬上的謝天樞搖搖頭,疾馳了一陣,待緩下速度後,他望着天邊朝陽,手下意識摸了摸深藏在胸口的那隻荷包。
那荷包裡,是蜀葵花的種子。
不由一笑,笑容極淡。他向來極少笑,尤其此刻面容沾着陽光,出奇的俊朗。
慕秋華縱馬與他並肩時,望見那一笑,沒來由的心底一酸。
他想謝天樞居然也有喜歡的人了,這實在是太難得了。他一向以爲謝天樞是不動情的,卻沒想到敗在個姿容平平的女人身上。
慕秋華暗自冷笑。他又想,他自己什麼時候也能有個喜歡的人呢,他想了半天自己喜歡什麼樣的人,結果竟沒給他想出來。
最後他不得不接受了一個殘酷的事實,這世上除了他自己以外,他誰都不喜歡。
“想什麼?”謝天樞見他出神,輕聲問他。
慕秋華愣了下,笑了笑,說:“再想……我什麼時候能喝到師兄的喜酒。”
謝天樞責備地看了他一眼。
慕秋華還是笑:“師兄將來要是成親了,就沒辦法和我一起縱馬江湖了,我就剩孤孤單單一個人了。難受啊。”
他帶了嬉笑的意味,沒成想謝天樞一勒繮繩,很認真地回過了頭。
慕秋華因他的舉動一愣。
半晌,謝天樞眼角微帶憐惜地說:“無論我與誰在一起,都不會忘了你。你並非孤單一人。有我在。我是你的師兄。”
慕秋華慢慢睜大了眼睛,神情扭曲成了一種古怪。
片刻後,雖然他極力表現出一種感動,但面容上仍舊止不住浮了一層陰鬱的黑。
謝天樞以爲他切中了慕秋華的軟肋,所以才讓他有這樣的反應。
慕秋華曾對他說起過自己的身世,他講自己沒有父母,一出生即被人拋棄,六歲以前,一直在被人買來賣去,七歲的時候,被一戶大戶人家收養,豈知那家的主母好生厲害,容不得他一個外來人,時常將他大罵,所以他在那戶人家只待了三個月就逃跑了。
後來又被一個江湖賣藝的收養,教了他一些拳腳功夫,可惜不到一年,那人就病故了,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憑着這幾招花拳繡腿在這世上渾渾噩噩地活着,直到輾轉來到金陵,入了小樓習武。
謝天樞聽這故事時,未表現出什麼過激的反應,但他不表現出來,不代表他沒有聽進去。
一直以來,慕秋華都喜歡圍繞在他身邊,他也一直以爲,這少年從小活得艱苦,他只是需要一個真正的朋友,所以才總是黏着自己。
謝天樞無論對人對己,都十分嚴格,但對這少年,卻不可謂不寬容。
他討好地請他買東西,他就買給他。他來請教他武學上的難解之處,他從不推諉,哪怕教到深夜。他出師時硬拽着他陪伴自己,他也意外地同意了。
這是謝天樞的溫柔。
謝天樞是個行大於言的人,他不喜歡多說什麼,寬慰的話他極少說,但他會身體力行地去做。
可那時候的謝天樞並未明白,其實他一點也不瞭解慕秋華。
慕秋華極少接收到別人的好意,哪怕是秦檜當年救了他,也是有目的性的,秦檜要他成爲他手底下一枚殺伐的棋子。
可此時此刻,謝天樞講出這樣的話,不帶任何的目的性,沒有預謀,沒有虛情假意,他說得這麼真實,換做其他人,恐怕早已動容,繼而感動不已。
可慕秋華缺少了很多正常的感情,其中就包括愛和感動。
他見謝天樞這麼說,心底浮起了奇怪的情緒,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
他一時找不到將這種情緒以何來命名,於是臉色就變得極其不好。
*
慕秋華把謝天樞說的話想了一夜,他忽然從牀上折起身來。
如果換做從前,聽到謝天樞這麼說,他會很得意,並在心裡嘲笑他被自己騙了。
可爲什麼現在他沒有這種得意的感覺了?
慕秋華想了半天,忽然覺得很害怕。
他莫不是感動了謝天樞對他說的話吧。
十八歲的慕秋華爲此糾結了一夜,可未曾得出任何結論。
但是那天之後,慕秋華開始剋制自己的本性。
比如在酒樓裡,誰對他不客氣了幾句,他便壓着自己的劍,讓自己不要去殺他。這樣的情形多了以後,慕秋華髮現忍着忍着也就忍習慣了,他對世人的殺意似乎也並沒有那麼強烈了。
直到謝天樞帶他來到少林寺。
跨進那莊嚴的大雄寶殿時,慕秋華盯着那巨大的佛陀像看了許久,看到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謝天樞去會住持一辯,慕秋華沒有隨行,他站在一棵樹下一動不動,安靜地望着天邊流雲。
謝天樞回來時,慕秋華低下頭,看着他身披霞光從遠處走來,那光芒,像極了大雄寶殿裡,佛陀散發出的金光,他罕見的露出恐懼表情,不由倒退了一步。
謝天樞立刻頓住了腳,“怎麼了?”
慕秋華呆了一呆,說:“師兄,你怕佛嗎?”
“什麼?”謝天樞沒聽懂他的意思。
慕秋華低頭,眼睛睜得極大,慢慢道:“我怕佛。”
謝天樞不言不語地看着他。
慕秋華奇怪的想,他從來不信佛,也從來不拜佛,甚至連廟都沒踏進過一座,憑何看見那佛陀像,會有恐懼感。
他百思不得其解。
“莫怕,”謝天樞安慰他:“佛陀莊嚴,看見佛像有敬畏之心,是極正常的事。”
良久,慕秋華擡起頭,茫然道:“師兄,我有罪孽。”
謝天樞看他:“世人皆有罪孽。”
慕秋華突兀地一笑,說:“不一樣的。我滿手血腥,我有罪。師兄,你渡我嗎?”
謝天樞愣了一下。
慕秋華追問:“你渡我嗎?”
謝天樞靜了片刻,說:“我不是佛,怎麼渡你。”
慕秋華露出失望神色。
謝天樞微覺不忍,但他並未改口。渡人是太難的一件事,他不是佛,也自認沒有那個能力可以渡人。
慕秋華見他不肯鬆口說一句渡自己,起先是失望,而後轉爲憤怒。
慕秋華一旦生氣,便習慣性地要笑。他突然就變換了面孔,把情緒斂得一滴不剩,笑道:“瞧我,被佛光一照,倒胡言亂語起來。不早了,師兄,我們下山吧。”
他說着,也不等謝天樞,徑自就走。
慕秋華越走越憤怒,怒到雙肩都在顫抖。
他覺得自己被謝天樞欺騙了。
他爲了謝天樞那席“你並非孤單一人”的屁話,連人都不殺了,可謝天樞不願渡他,可見的,謝天樞壓根就是在騙他。
迎面撞上一名僧侶時,慕秋華對那人怒目而視,恨不得此刻就叫他血濺三尺。
那人懷裡掉出一件東西,失魂落魄地走遠了。
慕秋華拿起來看時,上頭寫了三個字:壞字經。
不等謝天樞走上來,他把此經塞進了袖子裡。
*
第二年的時候,謝天樞受邀再次來到哥舒府。
第三年,謝天樞對慕秋華說,他想要去向哥舒府提親,他要迎娶哥舒府的二小姐哥舒眉眉。
慕秋華撫掌而笑,說道:“我陪師兄去,給師兄做個助力,一定讓哥舒前輩把女兒嫁給師兄。”
慕秋華說到做到,他真的幫了謝天樞一把,讓他娶到了哥舒家的小姐,只可惜不是哥舒眉眉,而是哥舒輕眉。
哥舒輕眉執迷與謝天樞而不可得,她歷來沒什麼得不到的東西,她更想不到的是,謝天樞不喜歡自己便罷了,竟然喜歡她的妹妹。
哥舒輕眉憤恨不已,這時候,慕秋華恰好出現在她面前,並給了她一樣東西。
那東西裝在白瓷瓶裡,打開聞時,竟有奇香。
哥舒輕眉很小就開始研究毒物,她是用毒的高手,一聞之下,便得知了那是什麼東西。她驚訝地擡起頭,神情不定地看着慕秋華。
慕秋華對她微笑,什麼都不說,背身而去。
他料定哥舒輕眉必會用它。
慕秋華算計人心,從未算錯過,包括哥舒輕眉。
他給哥舒輕眉的,是江湖上下三濫的東西,一種催丨情的藥。
哥舒輕眉正是用這樣東西,得到了謝天樞。
慕秋華送佛送到西,爲哥舒輕眉設下了一個局,等所有人推開房門的時候,便見到了牀幃裡的謝天樞與哥舒輕眉。
謝天樞預備好向哥舒眉眉的提親至此完全破碎。哥舒曼要求謝天樞一定要娶了他的大女兒。
第三年年尾的時候,他答應了哥舒曼,來年入春,便迎娶哥舒輕眉。
謝天樞的責任感叫他必須要對哥舒輕眉負責。
“那哥舒眉眉呢?”慕秋華問他。
謝天樞沒有回答。
有些東西是難兩全的,那時候謝天樞切身體會到了這個道理。
慕秋華對他笑了一笑,說:“師兄莫氣,分明就是那哥舒輕眉算計師兄,有朝一日,我定爲師兄報仇。”
他說的彷彿事不關己,好像自己一點罪惡都沒有。
慕秋華在性格上向來很分裂,他覺得自己給了哥舒輕眉情藥,但沒有逼迫她一定要用,哥舒輕眉用了,是哥舒輕眉的問題,不是他的問題,這就好比他送人一把刀,那人用這刀來殺人,怎麼能怪在他頭上?
慕秋華不覺得這是自己的錯,他也從未意識到過,挑撥人性的人有時候比行兇者更可惡。
慕秋華依然說到做到,他說要給謝天樞報仇,就當真給謝天樞報仇了,幾年後,他親自把同樣的藥下在哥舒輕眉的茶裡,又親眼看着哥舒輕眉和聶不凡苟合。
這叫什麼,一報還一報,慕秋華大笑。
*
謝天樞在迎娶哥舒輕眉前的最後半年,仍在小樓生活。
原本謝天樞一直被視爲下一任小樓掌門,待他決定要迎娶哥舒輕眉後,卻向師父裴綸表明了心跡,他不願領受小樓掌門一位,娶親之後,他會離開小樓,和哥舒輕眉生活在其他地方。
謝天樞這樣做,不是因爲哥舒輕眉,而是他一早就想好的。
事實上,他從未想過要當小樓掌門,他很清楚自己的性格,非居高位者也。
彼時他的師父笑嘆道:“你不是沒有能力居高位,而是不想居高位。天樞,你太淡然,也太超然,你可有想過,身負如此天賦,練就如此境界的功夫,卻不懂教人,不懂傳承,如何算得一個合格的武人。”
“命數在天,各人行各人之道,一個人的智慧能有多高,武功能有多深,都看其自身而定,師父爲何一定要去強求?”
“你還是不懂,你本該是小樓掌門,但這樣的你,小樓要不起,你走吧,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去創你自己的門派,在你懂我的話前,都不要再回來見我。”
謝天樞微微動容:“師父……”
裴綸閉上了眼睛,不再與他說話。
謝天樞折身離開。
他在小樓中慢慢行走,目光始終望着地面。
這樣的你,小樓要不起。
這樣的你是怎麼樣的你?
謝天樞沒懂。
聽師父的口氣,似乎覺得他把自己定位得太高,高到超然的地步。
可他從未這樣想過,他只是覺得天地浩渺,人,歷史,朝代,在天地之間,都不過芥子而已。人世的更替是難以轉變的,許多東西的流逝也是無可挽回的,包括傳承。
任何東西都有它的興盛和湮滅,武學也不例外,即便有朝一日它湮滅了,又何必爲此而難過,總有新的東西會將它代替。
逝去,新生。再逝去,再新生。
這人世間,不就是如此麼。
許久,謝天樞擡起頭時,才發現自己走着走着,走到了山腳下的密林中。
他駐足一會兒,思索了一番剛纔與師父的對話,未有什麼新的頭緒,只得折回。
才轉過頭,前方忽然傳來怪聲。他耳目聰敏地一提眉,悄聲向聲音處挪動。
樹葉縫隙之間,露出一人的背影,著小樓服飾,正揮舞手裡的一把劍。
謝天樞嘴角有了笑意,只消看上一眼,就認出這人是誰了。
這麼晚了,他居然還在這裡練劍麼。
謝天樞正要走過去,熟料前面傳出一聲痛呼,他的笑意瞬間湮滅。
慕秋華是背對着謝天樞的,謝天樞只看到他頎長的背脊,看不到他面前的情況。
慕秋華站在一棵大樹前,樹上綁了個人。
這人身上滿是深深淺淺的劍口,血已經力透衣衫,臉上也已被毀容,少說有五六道劍痕,劃花了他整張臉。
他因爲失血過多而幾近昏厥,但慕秋華口角含笑,仍在遊戲般地一劍劍朝他身上划過去,每劃一下,還能聽到這人嘴巴里溢出幾聲痛苦的哀鳴。
最後,慕秋華倒退兩步,打量這人,思索着是要一劍把他刺死好呢,還是任他在這裡自生自滅好呢。
最終他選擇了後者,決定讓這人就在這裡把血流乾。
於是他拍拍手,刷地回劍入鞘,任由那人流了滿地的血,微笑着準備轉身離開。
這一轉,就讓他和謝天樞迎面遇上了,慕秋華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這一輩子,慕秋華都再也沒有露出過像此刻這麼怪異的表情,也再沒出現過像此刻這麼複雜的心情。
謝天樞站在他一丈外的地方,他首先看了看慕秋華的劍,再看了看慕秋華的臉,最後看向那大樹上的人。
彷彿不可置信般,他又把視線回到慕秋華臉上,似乎是在確認,這真的是慕秋華,而不是他認錯了人。
對慕秋華而言,謝天樞這須臾之間的視線移動,漫長的猶如過了幾個時辰。他口乾舌燥,甚至於頭暈目眩。
就好像突然之間,他被剝光了站在謝天樞面前,毫無遮掩之下,叫謝天樞終於把他的皮膚,他的骨骼,乃至於血液都看得一清二楚。
謝天樞走過慕秋華,把那人放了下來,想先救人,但那人已絕了氣息。片刻,他擡起頭,看着慕秋華。
慕秋華猛地道:“他、他不是好人,他是江洋大盜,是我抓住他的。”
謝天樞古怪地看着他,“爲什麼不送他去官府?”
慕秋華連忙說:“他攻擊我,武功不比我差,我只好還擊,所以……”
那一瞬間,慕秋華就好像突然沒有了伶俐的口舌,只想到了這個理由,於是便脫口而出了。其實,這人的武功壓根沒他好,三兩下被他制服後,他就把人綁在了樹上,慢慢折磨他,來排遣餘暇。
死寂般的安靜之後,謝天樞把這屍體送到了衙門。
慕秋華拖拉在他身後,不敢與他並肩行走。他突然極其畏懼,手始終壓在劍柄上,害怕謝天樞會毫無徵兆地轉身殺他。
謝天樞自然不可能殺他。
從衙門出來之後,兩人回到小樓,依然是謝天樞走在前面,慕秋華落在他後頭。
終於,在一棟建築前,謝天樞停下了腳,慕秋華緊張得整顆心都提起來,握劍的手居然顫抖得停不下來。
謝天樞轉身看了他一會兒,說:“對人處私刑是不對的,尤其,你……”
那已經是一種超出正常範圍的折磨了。
如果慕秋華一劍殺了這人,謝天樞尚且不會覺得有問題。可他爲什麼要一劍劍地折磨他呢,那人雖是江洋大盜,卻也不曾得罪過慕秋華。
謝天樞就像前一刻想師父的話一樣,依舊沒有想明白。
謝天樞是個正常人,而慕秋華則不太正常,正常人都不太能明白不正常的人是怎麼想的。
慕秋華飛快給自己解釋:“我知道,是我不對。我是想給死在那人手下的人報仇。”
這個理由編得太離譜。謝天樞看上去明顯不相信。
片刻,謝天樞又說了一句:“慕師弟,你要知道,多行不義必自斃。”
慕秋華張了張口,瞪大了眼睛看他。突然,他哈哈一笑,說:“多行不義?我怎麼不義了?他是壞人,我殺他天經地義。”
謝天樞沉默。
慕秋華吞嚥了一下喉嚨:“我、我不過就是殺他的方式不對了點而已,可哪裡是行不義了?師兄爲什麼要這麼說我?”
謝天樞道:“我只是告誡你。”
慕秋華緊張之餘,短促地笑起來:“那師弟我,受教了。”
謝天樞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打住了,兩人尷尬地對站了良久,謝天樞擡腳離開。
很久,等謝天樞在慕秋華的視線裡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慕秋華倒退了兩步,像支撐不住似的,靠在一面牆上,大口喘息。
慕秋華這一輩子,從未有過這樣窒息般的感覺。
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慕秋華都不敢見謝天樞,即便在小樓裡,也總是躲着他。
這太不合慕秋華的性格,慕秋華歷來不知道什麼叫做怕。
這轉變是極難表述的,慕秋華騙盡天下人,可事到臨頭,竟然如此大意,被撞在了謝天樞手上。
若是其他人,他大可一劍殺了。
可那人偏偏是謝天樞,一個他就是想殺都殺不了的人。
直到來年,謝天樞正式離開小樓去哥舒府迎娶哥舒輕眉。
那日許多師兄弟都在山門前送他,衆人臉上諸多不忍之情。
但對謝天樞最重要的兩個人卻都沒有來。
一個是他最敬重的師父裴綸。
一個是他最至交的好友慕秋華。
謝天樞離開時,請一位同門代爲傳話給慕秋華:他留在房間裡沒有帶走的書籍都送給慕秋華了,以及一些書法字畫。
後來慕秋華到他房裡去,在他的書案上看到一張遺留下的宣紙,紙上以楷體寫了八個字:上善若水,堅守正道。
謝天樞不止劍法一絕,書法更是一絕。這八個字風骨傲然,一撇一捺之間,就如同一個人永遠挺直的骨架。
慕秋華的臉色卻在這八個字面前逐漸變灰,彷彿看到謝天樞憑空出現,就站在這八個字的橫豎之間,無聲地嘲笑着他。
慕秋華把謝天樞房間裡原本送給他的東西全都付之一炬了。
*
再見到謝天樞已是一年多以後。
謝天樞那時已着手開始創建浮生閣,並修煉春風渡。而哥舒輕眉誕下了一子,取名謝情。
因爲浮生閣不插手俗事的原因,謝情的百日誕辦在了哥舒府。慕秋華也在被邀請之列。
原本慕秋華不會去,他避謝天樞如避蛇蠍。但聖教傳來的密信,是讓他滲透哥舒府,打探哥舒曼。
半年前,裴綸再次上京,彈劾秦檜,祭出丹書鐵券,請兵抗金。
這次,他不止一個人去,而是偕同了許多江湖同道,其中,便有哥舒曼。
哥舒曼也是胸懷天下的武者,哥舒府在他的帶領下,也曾數次公開言論,反對秦檜。所以裴綸來邀時,他便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哥舒府毫無知覺,自己已被列入聖教的死亡名單。
那天慕秋華與謝天樞在花園中相遇。
慕秋華避無所避,只好迎面望着他。他儘量叫自己露出面對其他人時春風般溫柔的笑,可那笑掛在嘴角,自己都覺僵硬。
他正要開口說一句“師兄,好久不見。”卻見對面的謝天樞神色不對。
謝天樞極其清冷地看着他,眼神如數九寒天,看得慕秋華竟然打了個哆嗦。
那件事之後,謝天樞的確對慕秋華改變了一些看法,但他仍舊把他當做自己的至交,期望能將他引入正途。
可此刻,他看慕秋華,卻不是以一個至交的眼神來看,他眼底有濃郁的失望和冷漠。
謝天樞慢慢取出一物,展開手掌,放到慕秋華面前。
慕秋華瞳孔驟縮。
謝天樞手上躺着一隻白瓷瓶子,是當年慕秋華送給哥舒輕眉的,藏了情藥的瓶子。
謝天樞意外從哥舒輕眉那裡看到了這樣東西。這瓶子是小樓特有,專門用來盛放丹藥的。相問之下,哥舒輕眉本不願說。但謝天樞難得用了逼迫的口吻,不得已,哥舒輕眉吐露出了實情,並告訴了謝天樞,當年給她這東西的人,正是慕秋華。
慕秋華又產生了那種窒息般的感覺,幾乎要呼吸不過來。
太大意了。慕秋華想,他做事一向很小心的,怎麼會這麼大意呢。
偏偏大意的這兩次,怎麼都給謝天樞撞見了呢。
謝天樞只問一句:“爲什麼?”
慕秋華無法回答,在謝天樞面前,任何謊言都會被戳破。
謝天樞見他不答,眼底的失望更濃。突然,他信手一捏,把那瓷瓶捏碎,碎片割進他掌心,微微疼痛。
謝天樞沒有張開手,他握着一手的碎片折身離開了。
割袍斷義,畫地絕交。
謝天樞雖然沒說,但慕秋華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剎,慕秋華對那個正在遠去的背影生出無窮的憤怒和恨意,以及懼怕來,這些感情融合在一起,幾乎要燒着他整個人。
他從未在誰面前輸過,卻在謝天樞面前幾乎輸掉了一切,叫這人把自己裡裡外外都看了個透。慕秋華恨得咬牙切齒,可以的話,他多麼想要把謝天樞斃與自己的劍下。
謝俊慕風,一直到幾十年後,江湖還在流傳這四個字,可無人知曉,當事的兩人早已決裂。
*
慕秋華爲了打敗謝天樞的春風渡,開始修習壞字經。
越一年,慕秋華和幾名小樓弟子在山腳下撿到一名棄兒,慕秋華親自給這嬰兒起名:楚墨白。
兩年後,慕秋華以入室弟子的身份與裴綸一起親赴戰場抗擊金人,慕秋華將宋軍的消息泄露給了金人,致使裴綸與許多英雄好漢慘遭埋伏,因而身死。
回到小樓後,在十位執劍長老的同意下,慕秋華成爲小樓新一任掌門。
自此,慕秋華開始將聖教弟子秘密輸送進小樓,陰公鬼母也是在這時候,成爲新任的執劍長老。
再之後,便是慕秋華與聖教內諸名高手設局,挑戰哥舒曼。
哥舒曼的化雪手相當厲害,幾人聯手之下,總算將他打敗,慕秋華挑斷了哥舒曼的手筋腳筋,並以壞字經吸納了哥舒曼體內長達幾十年深厚的化雪手內功。
那時候,慕秋華居然還以晚輩的身份造訪了哥舒府,並將哥舒曼的妻子秦青梅騙離哥舒府並將其殺害。
之後,聖教開始無聲無息地對付哥舒府內的弟子,在最短的時間內,使得哥舒府分崩離析。
二十年後,慕秋華一手製造了華山血案,直接導致了正邪雙方的大戰。
這一戰,讓十六歲的江重雪失去一切,輾轉遇到十三歲的周梨。也是這一戰,日後成爲楚墨白識破慕秋華真面目的線索,並讓楚墨白在慕秋華的陷害下從神壇跌下。
楚墨白三個字,是慕秋華親自取的。也是慕秋華親自把這孩子捧上神壇,再看着他失去所有。
楚墨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謝天樞,慕秋華知道,也許他終其一生,都打不過謝天樞,所以他用了這種不可置信的方式,在另一個人身上,找到一種詭異的毀滅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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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俊慕風,當年謝天樞和慕秋華行走江湖,時人看到他們兩並肩而站,衣帶當風,飄灑脫俗,一個雖面無表情,但俊朗無雙,一個眉眼生笑,風姿天成。
當年看過那一幕的人,至死也沒有忘記那一派瀟灑的年少銳意。
而此後,再也無人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