巔峰

達摩洞內未傳出任何聲響, 慕秋華死死盯着那堵門。

哥舒似情聽到了慕秋華的聲音, 尤其聽到父子兩個字時,神情諷刺。

他被謝天樞抱進了達摩洞, 盤腿安置在那張他已經在上面躺了很多天的石牀。

謝天樞去翻木盒,想把靈芝取出來,讓哥舒似情生咽一小片下去。

誰知一開盒子, 那盒子裡擺的竟然不是千年靈芝, 謝天樞怔了怔。

很快他就想通,盒子裡的靈芝一定是被溫小棠給掉包了。

溫小棠知道慕秋華必會對這盒子緊追不捨,所以趁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時候, 把靈芝給換走了,爲了讓盒子拿起來有點分量能掩人耳目,他還往盒子裡放了一堆野草。

謝天樞想了想,仍是把盒子關起來, 放在自己身邊。

洞穴一片黑燈瞎火,那支燭被冷風吹滅,謝天樞屈指一彈, 擦着了火苗。

他俯身下來爲哥舒似情檢查傷勢,哥舒似情避開了他的手, 看到他袖子裡的血還在滴,袖口的猩紅已暈染開了一大片, 他看着那血,低聲道:“我真的沒事,你不用救我。”

謝天樞執意給他把過脈後, 扶着他肩膀坐到他面前。

哥舒似情想推開他,可謝天樞的手很沉。

哥舒似情臉上已經毫無血色,古怪地把頭擡頭:“我說了不用你……”

他愣住。

謝天樞的眉毛很濃,下面的眼睛若是平常,總是一貫的淡然清明,看着他,就看到了寧靜。

現在的謝天樞依然是一股子寧靜的味道,但哥舒似情卻在那裡面,看到了一點其他的東西,很濃郁很深沉。

謝天樞開始爲他療傷。

這些年哥舒似情不知領教過多少回春風渡了,但還是頭一次被它用以療傷。他覺得渾身經絡慢慢舒展開,疼痛也在消失,這感覺神奇得很,他不由閉起眼睛。

半晌,謝天樞收了掌,兩人各自吐納完畢。

洞內漆黑中一點燭火搖曳,兩人的容貌都不太清晰。

兩人對望着,哥舒似情皺了皺眉,大概不習慣這樣近距離的與他對視,先低下了頭。

謝天樞看着他,鬼使神差,用手抹了抹哥舒似情的臉,一抹之下,把他臉上的脂粉擦掉了,露出下面暗色的肌膚。

哥舒似情受驚般地擡起頭,謝天樞的手並未放下,貼緊着他:“許久未曾抱過你了。”

方纔進洞的時候他是抱着哥舒似情的,不知有多少年,他都未曾像今天這樣抱一抱他。

哥舒似情摸了摸被他抹掉脂粉的肌膚,眉頭皺得極緊,想用手擋住它,“你別扮慈父的模樣,我看着難受。”

謝天樞自動忽略他這句話,“今日抱過你了,我也算了了一半心願,你何時能再叫我一聲爹,我便餘願足矣。”

哥舒似情送他三個字:“你休想。”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似乎誰都不知道下面該說什麼,外面風很大,裡面卻壓抑。

謝天樞忽然道:“情兒,你告訴我,你想不想活命?”

哥舒似情怔了怔,滿不在乎地道:“關你屁事。”

謝天樞看他,哥舒似情不自在地把臉撇開,低低地笑了一聲,“這世上沒什麼東西真正屬於我,唯獨命是我自己的,怎麼,我對這樣我唯一擁有的東西,該如何取捨,還要告訴你嗎?”

謝天樞擔憂地提了下眉頭。

他不知道哥舒輕眉到底灌輸了哥舒似情什麼樣的思想,以至於使得哥舒似情身上總有一種病態的自我摧毀意識。

簡而言之,他不怕死,這種不怕死,不是爲了某個人某件事而心中充滿無懼又可敬的勇氣,而是一種看不出悲喜的自暴自棄。

一個人連最基本的畏死的感情都沒有,也就說明這人沒有活的慾望。也許哥舒似情早在某日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時候,就已對死無所謂了。

可他又沒有去尋死,而是在盡力地活,他的活,是爲了哥舒輕眉,爲了對他的仇恨,爲了他曾經殺了周梨的那份罪孽,獨獨不爲了自己。

“你唯一擁有的東西不止是你的命,還有很多,”謝天樞告訴他,“你爲什麼不好好地擡起頭,看看你的四周,想想周梨,想想陳秀秀,以及求醉城裡的每一個弟子,他們皆以你馬首是瞻,你擁有的比你想象的多。”

哥舒似情自嘲地道:“如果你說周梨,她不是我擁有的,相反,她是我犯下的罪過。秀秀,若不是她當日到求醉城來,也不會遇見柳長煙,更不會有那樣的下場。至於求醉城的弟子,哥舒家倒了,我怎麼說也是哥舒家的人,總不能任他們自生自滅。”

謝天樞:“你——”

怎麼會活得如此孤寂悲觀。

“所以,你就不必擺出這種痛心疾首,好像很關心我死活的樣子來了,”哥舒似情把手撐在石牀上,想依靠自己站起來,試了幾次都不成功,“我死我活都是我自己的事,不關你的事。”

他搖晃了一下,謝天樞及時扶住了他,他擡起頭,看到謝天樞複雜的眼神,驟然間似乎有許多話要對他說,但最終,他只是道:“死生都是自然之理,但你若覺得你的死活只與你自己有關,那便錯了。你爲別人而活,卻拒絕別人爲你而活,這樣會傷了別人的心。”

哥舒似情緩慢地道:“你真囉嗦。”

謝天樞閉上了嘴,兩人不再說話。

哥舒似情拒絕他的攙扶,一個人搖搖晃晃地下了牀,碰翻了那隻剩了殘渣的藥碗,白瓷的碗碎成幾片。

他走出幾步,靠着石壁坐下來,儘量和謝天樞離遠些。

他一個人坐在那裡,把頭埋進雙膝,靜止不動。

片刻,外面又傳來慕秋華的聲音:“師兄,出來吧,你待在裡面作甚,謝情身受重傷,你快把他帶出來療傷吧。謝情,你也不想連累你爹的,還不趕緊勸一勸你爹,你爹也受了傷,再與我打下去,他得不到好處,何況還有你在他身邊,他還要照顧你。”

哥舒似情肩膀徒然僵硬,謝天樞看在眼裡:“你不必聽他說話。”

謝情。

謝你之情,予我以命。

哥舒似情已經太久沒有聽到有人喊他真正的名字了。

情之一字,是哥舒輕眉親自爲他取的,表達了她對謝天樞的愛意。他對她的情,成就了她生命的完整,她愛他愛到骨子裡,這愛以生命計。

當這樣去愛一個人,卻遭背叛的時候,該有多痛。

所以這輩子,他都不會原諒謝天樞。

慕秋華懂得誅心,哥舒似情知道他在蠱惑他,可他聽到謝情兩個字時,情緒還是集體涌了上來。

片刻,哥舒似情聲音沉悶地問:“你打算怎麼辦?”

謝天樞說:“待我調理完內息,便殺他除害。”

“你殺的了嗎?”

“盡力而爲。”

哥舒似情不再說話了,他抱着膝蓋垂頭。

未過多久,突然一聲重響。

慕秋華已經調息完畢,正一掌掌地擊在石門上。

眼見結構破壞,那堵門快要支撐不住地坍塌下來。

慕秋華搶身進洞之前,哥舒似情已站了起來,謝天樞拿着木盒掠到他面前,對他道:“等一下我衝出去,他們一定會追着我,我會盡量把他們帶遠些。寺中還在交戰,你就待在達摩洞不要離開。”言罷,又添幾個字:“等我回來。”

哥舒似情抿脣,這方法可以避免自己成爲謝天樞的累贅,他點了下頭。

洞口被慕秋華的掌風蕩起一片亂塵,石門倒塌之後,謝天樞如一陣罡風颳了出去。

慕秋華往後閃避,謝天樞得個空檔便抽身飛起。

突然,達摩洞內響起煙霧-彈落地的輕響,謝天樞軒眉一皺,綠先生呢。

甫一出洞,便只見慕秋華,不見綠先生。他念頭轉得飛快,但此刻想通還是遲了一步。

慕秋華薄而利的脣微勾,徒然收手,望向他身後。

謝天樞回過頭,看到成團的煙霧從洞內涌出來,霧氣之中,緩緩走出兩個人影,綠先生的根針威脅地抵在哥舒似情後背的脊柱上。

綠先生太矮了,他壓根夠不到哥舒似情的脖子,但脊柱也是致命處。

這招黃雀在後慕秋華使得極好,他料準謝天樞要引他離開,所以謝天樞一出洞,綠先生便從另一側閃身進洞,趁哥舒似情無力視物之時,制服了他。

慕秋華輕聲道:“師兄,把靈芝給我吧,我會放了他的。”

他說放,真正的意思便是殺,等他真把靈芝給了他,慕秋華必然出爾反爾。

謝天樞低頭看了看那隻木盒子。

盒子裡沒有千年靈芝,慕秋華如果知道的話,必會勃然大怒,他費了那麼多精力斷了兩根手指都只爲了千年靈芝,到時一定會瘋狂地去屠殺少林寺裡的人,以此泄憤。

謝天樞緩緩地做出一個要把盒子遞出去的動作,慕秋華的眼睛越來越亮,連忙要伸手去接,突然,哥舒似情說話了:“慢着。”

謝天樞立刻把盒子往手肘裡收了收,慕秋華探了個空,眼底惡毒翻涌。

哥舒似情回頭,看着綠先生那張乾癟皺巢的臉,對他笑了笑。

綠先生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浮出陰森神色:“你不怕我現在就殺了你……”

他未說完,愣住了。

抵在哥舒似情脊柱上的針不知爲何偏了角度,劃傷了綠先生他自己的手指。

綠先生的針一向很有準頭,決計不會傷到自己,可他眼睛一花,人生頭一次把自己給弄傷了。綠先生愣了一愣,還在想爲何會眼花,一塊碎瓷片已插進了他的喉嚨。

哥舒似情緊握一塊藥碗跌碎時的瓷片,把它插進了綠先生的喉嚨。

哥舒似情內傷很重,又被毒煙給薰了一薰,已虛弱至極,卻仍噙了笑,把碎瓷片在綠先生脖子裡用力絞了絞,幽柔道:“我還沒死呢。”

綠先生眼珠突出眼眶,雙手胡亂地抓着那塊瓷片,似乎是想把它拔出,但他知道,這一拔他必定會失血而亡。

他倒退兩步,大概還在想着究竟拔是不拔,身子已倒下去,躺平在地,袖子裡的針盡數灑了出來。

他掙扎了沒兩下,心臟倏地停止,隨即不動了。

綠先生一死,慕秋華臉色劇變,連忙傾身上前要奪盒子,謝天樞隨即點足飛起。

慕秋華恨極咬牙,正想自己去抓住哥舒似情來威脅謝天樞,可哥舒似情哪會這麼笨,等着他來抓,他回頭的時候,哪兒還有哥舒似情的影子,早隱遁了。

再一回頭,謝天樞已飛離了好幾丈,他慌忙追去。

兩人糾纏到某處萬丈懸崖旁,謝天樞停下了身姿,慕秋華隨他而停,見他慢慢把木盒舉高,知道了他想做什麼,忙道:“師兄!”

謝天樞平靜地看着他,慕秋華舔了舔脣,慢慢羅織語言:“師兄不想我傷害少林弟子的,對吧,你把靈芝給我,我即刻退出少林寺,不然,今夜我必血洗少林。”

謝天樞不說話。

慕秋華還在想着更多的話來打動謝天樞,謝天樞忽然信手一拋,他愣了愣,那隻木盒轉瞬落下了深淵,輕飄飄的,一絲迴響都無。

謝天樞道:“你要拿的話,就下去吧。”

這萬丈深淵非神仙而不能下。

慕秋華愣了須臾。

然後他臉上劃過憤怒、癲狂、而又大悲大怒的神色,看見的人定會以爲他瘋了。

他全身狂怒至極,謝天樞無動於衷,彷彿這人一絲一毫的情緒,悲也好喜也罷,怒也好狂也罷,都不能再打動他。

慕秋華憤怒得上氣不接下氣,說道:“很好,看來你不在乎少林寺這麼多人的命,那我就殺光他們,讓他們彼此陪葬!”

“你做不到。”謝天樞簡單地說。

慕秋華的怒氣突然終止。

春風渡如驚濤駭浪般涌了起來,山巒上的大片樹木似乎都在這場風中微微顫顫。

頭頂的天空黑得頹廢,毫無生機。謝天樞平靜地站着,運起全部的功力散發出春風渡的氣息,他漆黑的眼睛印着蒼野與天空,宛如羽化之姿。

這便是謝天樞所身負的春風渡,毫無保留的、最巔峰的春風渡。

慕秋華眼睛裡慢慢露出了鮮有的恐懼。

謝天樞之前與他交手,竟然是留了餘地的。

謝天樞與任何人交手都會留有餘地,哪怕是慕秋華,他也不會決絕地下殺手。此刻他如松柏凝立,眼神曠遠得能裝下整個天地,又或者,此刻,他就是天地。

無形中有無數看不見的刀子,割破慕秋華的衣角、袖子,割破他的手腕,逼迫他不斷後退,險些在崖邊一腳踩空。

大風變成了利刃,包括一片落葉,一塊塵土,都變成了謝天樞所持的利刃,割嚮慕秋華,讓他痛苦地彎腰。

慕秋華看到腕子上、手臂上、臉上的血不停流出時,睜大了眼眸。

殺意。

謝天樞極少對誰露出過殺意,但是慕秋華深切地感受到,現在的謝天樞要置他於死地。

慕秋華已深陷恐懼,謝天樞向他攻過去時,他不得不擡起恐懼的四肢去應對他。

這輩子他最想做的事就是贏了謝天樞,然後毀了謝天樞。但此時此刻,他忽然發現,自己爲此做了許多努力,仍然無法辦到。

這輩子,他贏不了謝天樞,也毀不了謝天樞。

謝天樞的內息深厚,如排山倒海,慕秋華逐漸落了下風,他在交手中震驚地血氣都上涌,何以這人能夠這麼強大,憑什麼。

他開始吐血,壞字經的氣息在身體裡走岔了,他試圖再次把壞字經的真氣和化雪手的真氣融會在一起,可謝天樞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

慕秋華嘴巴里的血一口口地往外吐,在快到肉眼無法識別的移動中,他眼花耳鳴,只想逃命。

“哥舒似情……”慕秋華撐開了被血糊住的嗓子,硬是說出了幾個字:“他身上的毒其實……”

謝天樞也許是怔了一下,慕秋華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交手之中,哪怕是一剎的遲緩也足夠被對方識破。

趁着這剎那的機會,慕秋華毫不猶豫地縱身後退,把全部內力灌注與足底,輕功使到頂峰,迅速往山下急掠。

他只掠出半丈,謝天樞就追了上去。

兩人的速度都快,幾次謝天樞都挨近了慕秋華,並擒住了他,但慕秋華狡猾,而且他的身法一貫奇佳,幾次都從謝天樞手裡像滑不留手的魚一樣滑了出去。

兩人糾纏到少林寺北門外的林子裡,林中一地屍體,梅影弟子與少林弟子皆有,雙方還在惡鬥。

慕秋華疲於奔命,他的傷已極重,眼睛充血,不管誰擋在他面前,都被他一手扼殺,就連梅影弟子都不例外。

他走一路,便殺一路的人,身後的謝天樞都變得驚訝,幾乎已追不上他。

慕秋華怕死的心蓋過了一切,他只想活,以至於連他自己都未意識到的發揮出了身體的極限。

謝天樞眼神冷凝,揮出一道掌風把一個少林弟子從慕秋華手裡救下。

“謝前輩!”

耳邊出現莫金光的聲音,謝天樞轉了下頭,莫金光渾身浴血,緊張道:“謝前輩,你可有看到溫掌門……”

謝天樞突然出手探向莫金光,莫金光吃了一驚。

背後正欲偷襲莫金光的伏阿被這一掌震退,猛地彎腰。

莫金光連忙一劍刺去,待把伏阿逼退之後,再回頭時,已不見了謝天樞。

謝天樞追至半山腰,失去了慕秋華的蹤影,只尋到了他滴落在地的血。

血融在泥土裡,化去了顏色。

謝天樞不得不停下了雙腳,在原地佇立。他心知慕秋華一旦逃脫,便不會再被他找到,他失去了這唯一僅有的一次殺他的機會。

片刻,他用手慢慢捂住嘴巴。

未幾,他指縫間涌出無窮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