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不識擡舉的女人!”
深受打擊的惜瑤忿然離去,一回到住所,便無法遏制內心的妒恨,猛地一腳踢開了擋着路的皮革行囊,一邊怒氣衝衝地咒罵着。
緊跟着她進來的紫心惶恐不安地俯身,想撿起那個皮囊,可又怕她驚人的怒氣殃及自身,因此前不敢進,後不敢退,踟躕在她身側,口中喃喃地勸道:“娘娘這是何苦?皇上願意對皇后好,那也是帝后的事,我們……”
“閉嘴!”她猛然回身低斥道,“那個女人也佩稱皇后嗎?瞧瞧她都做了些什麼?陛下恩寵她,可她無情無意,不僅不感恩戴德,還敢糟踐陛下,拒絕陛下的寵愛,讓陛下傷心失望!她——該死!該殺!”
見她五官扭曲,鼻翼翕張,言語更是沒了規矩,紫心驚懼不安地跪在她腳邊連聲勸阻:“說不得,娘娘!這樣的話說不得啊!”
“呸!我說了又怎麼樣?”惜瑤擡腳踢她,眉眼倒立地威脅道:“你要是敢說出去,我拔你的舌頭!燒你的嘴!”
紫心被她踢倒,匍匐在地,身子抖成一團地承諾:“不敢!奴婢死也不敢!”
“去!睡覺去!”惜瑤低沉地命令。
小侍女戰戰兢兢地爬上牀,捲曲着身子連大氣也不敢喘。
惜瑤又低聲咒罵了一陣,才火氣略平。
片刻之後,小小的氈房終於安靜下來。
然而惜瑤不知,紫心更不知,在她們的隔壁,燕奴靜靜地躺在牀上將她們的每一個字都聽進了耳中。
惜瑤一向善於剋制情緒,今天怎麼如此沉不住氣?
躺在黑暗中,她圓潤的臉上浮出一抹似有若無的冷笑:皇帝身邊的女人,嘴巴不能鬆,脾氣不能大,這點惜瑤應該比誰都知道,因爲過世的渤海妃就是一個逆來順受,從不多言的女人,而自幼照顧渤海妃的惜瑤耳染目濡那麼多年,自然早已得其精髓,何以今夜如此狂妄,竟連皇后的醋也敢吃!
從七歲起就在寢殿侍候耶律賢的她,比誰都瞭解耶律賢,清楚在登上皇帝大位之前,他過的是怎樣一種提心吊膽的生活,知道正是那種生活,摧毀了他對人的信任,導致了他的多病多疑、陰鷙冷酷。
賢寧多才多藝,不發病時堪稱翩翩少年,俊美儒雅,澹然閒靜;可一旦發病則醜陋萎頓,其狀甚是悽慘。
然而,幾乎所有接近他的女人都會被他憂鬱的氣質、美麗的眼睛吸引,無論是俊美的他,還是病態的他,都能讓她們欣賞、憐惜、以至愛慕。芳慧這樣,春哥這樣,惜瑤這樣,渤海妃這樣,她——也是這樣!然而,敢公開宣稱愛上他、取媚他的女人無一人有好下場。
芳慧被送去侍候先皇耶律璟,最後死在了酒醉試劍的先皇利刃之下;春哥被遣嫁到邊遠之地永難返京;渤海妃雖明媒正娶,併爲他生下女兒,仍被他置帳獨居最終鬱郁而死;現在的惜瑤,如再執迷不悟,早晚也要步其後塵!
而她,聰明的她見多了、想透了,汲取了前車之鑑。既然他心中無愛無慾,那這一生,藏住自己的真心,好好守在他身邊,能看着他、侍候他,這對她來說應該已經足夠了。
至於皇后——
美目一閃,她的嘴角在黑暗中翹起:皇后太嫩,根本就是自尋死路!
以她對賢寧的瞭解,頂撞他、不尊重他、視他如草芥的人必死無疑,因此皇后,絕對不可能長久地坐在那個寶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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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耶律賢事發不久即下旨責令北、南樞密院和決獄官迅速查明此案,因此當六月返回上京時,他便得到了此案的偵辦結果:這件事的確是南樞密使高勳與宋王耶律喜隱合謀,指使蕭海只、蕭海里和他們的屬下所爲,目的是扶助喜隱爲帝。
案情查明後,耶律賢奏准將已經抓獲的蕭海只、海里二人問斬,逃逸者責令大惕隱司與決獄官繼續追捕,不得遺漏;至於主謀之一的高勳,因其是三朝元老而免死,僅削爵奪位,全家沒入瓦里爲奴,查抄其家產轉贈蕭思溫,由其子蕭繼先受領;另一主謀耶律喜隱因系出皇族,又是皇后的姊夫而得到寬大,降爲趙王。
隨後,耶律賢又親下詔書,追封蕭思溫爲楚國王,厚葬於其愛妻、太宗之女燕國公主的陵墓旁
。
蕭思溫的葬禮極爲隆重,皇帝偕北、南兩院重臣和“四帳二院”皇親顯貴親臨,蕭氏舉族默哀。蕭家姊弟,除大姐因丈夫謀反被褫奪王妃封號降爲夫人沒有出席外,其餘諸人皆逐一在父親墳前撒土焚香,接受衆人弔唁。
父親生前榮光,死後備極哀榮,這對燕燕是個極大的安慰。而今,她最關心的,是繼先今後的生活。
葬禮結束,她與二姊和罕、二姊夫齊王告別後,帶繼先返回皇宮。
對弟弟的未來,她已經有了主意,但還一直沒跟耶律賢說。這次父親的喪葬事宜他親力親爲,不僅給予父親崇高的禮遇,還給了蕭家厚賞,因此,她覺得應該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以示對他的尊重。
可是回宮後很久,仍不見耶律賢回來,從侍茶小底處得知陛下葬禮後去了省方殿。省方殿是皇帝白天處理政務的地方,她曾經去過。因按捺不住內心的焦慮,她將弟弟交給月山、雷光照顧,獨自去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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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墓地回來後,耶律賢返回省方殿,與四大親信——御帳侍衛軍太師耶律福新、檢校太保耶律賢適、殿前都點檢耶律煌和大惕隱司耶律休哥密談。
此四人對外各有官銜軍職,但私底下,這四個人才是他真正的“腹心部”,是他在朝中各部門監視和掌握有謀反傾向的貴族大臣的心腹。
他們各自統領着一支精悍的翊衛隊,那些翊衛全部出自他親自招募、僱人培訓的鐵衛,每個人對他都忠心耿耿。
此刻,他們正在向耶律賢稟報此次高勳謀反案中所牽扯到的皇族成員。
“此次謀反涉及面廣,要防微杜漸,就該該對主使者施予重罰。”在衆人說得差不多時,耶律煌不無遺憾地說:“這些人中,宋王影響力最大,臣以爲陛下對他該立斬無赦!”
“不妥。”耶律賢搖頭,“他是三父房現今輩分最高的宗師,就連應歷年間多次謀反,嗜殺的先皇都未曾動他,朕初登大位,更不宜殺他!”
“皇上說的是,宋王喜隱雖然暴戾好鬥,但他是太祖孫,動他,必牽連到弘義、長寧兩宮,整個皇族都會被牽扯上,控制不當必釀大禍。”說話的是檢校太保耶律賢適,他四十出頭,爲人沉穩勤勉。
聽他們提到三父房和太祖帝后兩宮,耶律煌沉默了。
遼國皇族耶律氏是一個龐大的皇親部族,按照與遼國締造者耶律阿保機親緣關係的遠近,分爲四帳皇族和二院皇族。
四帳皇族是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祖父的後裔,他的祖父共有四個兒子,長子無後,故未設帳;次子的後人稱爲“孟父房”;第三子的後人爲“仲父房”;第四子的後人——也就是阿保機和手足兄弟及他們的後人爲“季父房”,這就是“皇族三父房”,這三父房的成員都是阿保機兄弟或子孫。而到了這些子孫的後代,則被獨立出來稱爲“大橫帳”,他們與三父房合稱“四帳皇族”,由大惕隱司負責管理。
二院皇族則是指耶律阿保機祖父的兄弟及其後裔,與四帳皇族相比,二院皇族與阿保機的關係稍微疏遠一些。也就是說,四帳皇族與阿保機同祖,二院皇族與阿保機同宗。
耶律喜隱是太祖第三子耶律李胡的兒子,耶律賢則是太祖次子、世宗耶律德光的孫子,從輩分上說,喜隱是耶律賢的叔父,因此,如果與耶律喜隱同輩的先皇不能殺他,那麼作爲晚輩的耶律賢又怎會輕易殺他?
另外一個讓耶律煌沉默的理由,是耶律賢適提到的“弘義宮”和“長寧宮”,這是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和太祖皇后述律平的宮帳。按照契丹人的習慣,儘管尊者已薨,但他們的宮衛侍從及沒有繼承權的子孫仍保留着宮制,以象徵永久的懷念。宋王耶律喜隱是太祖嫡孫,又是當今皇帝的叔叔,在弘義、長寧兩宮都有影響力,因此要動他的確不容易。
見耶律煌雖不再堅持,但目光似有餘怒,他們中輩分最高、出自三父房的耶律休哥對耶律賢說:“正是因爲喜隱自認是太祖孫,最有資格爲帝,纔會多年來不斷謀反,在皇族中形成了一股勢力。臣以爲皇上不可低估這股力量,但也不必懼怕,全力防範可保萬全。”
“唔,對此朕自有分曉,你們也須多加留意。”耶律賢凝眉沉思,緩緩地說
:“新朝初立,穩定人心很重要,對先皇時謀反的皇族均以安撫爲主。此案斬殺首犯即可,不可大開殺戒,以免造成混亂。”
“尊旨”衆人頷首應諾。
“稟陛下,皇后求見!”就在這時,門外的內謁者傳報。
“宣皇后進殿。”耶律賢神色一變,當即宣旨,並對衆人說:“今天先這樣,各位多加防範,如有新情況,須即刻稟報!”
話音剛落,門開了,燕燕進來。
當忽然看到裡面並非只是耶律賢一人時,燕燕站住,有點發懵。
“臣等見過皇后!”
耶律休哥與其他幾人紛紛向她行禮,她匆忙回禮。
等他們走後,她才轉向耶律賢輕聲說,“突然有這些位高權重的大臣向我行禮,我還真被他們嚇了一跳呢!”
見她雙頰嫣紅,兩眼帶着得色,耶律賢知道她根本沒被嚇到,便招她到長椅自己身邊坐下,問:“你怎麼來了?”
“來找你。”她說,見他神情嚴肅,忙問:“我是不是打斷了你們的正事?”
“沒有。”他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找我有事嗎?”
她不笑了,認真地說:”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行嗎?”
他蒼白的臉上仍舊是溫和包容的神情,眼睛卻審慎地眯起,濃密的睫毛在他眼底畫出淺淺的弧線。”只要不是離開我,你什麼樣的要求我都會答應。”
他對她總是這麼好,她的眼睛微微紅了,“我不會要求離開你。”
他的瞳眸驟然變大,俊秀的臉上出現一抹異彩,“真的嗎?”
“真的。”她看着他,從沒像現在這樣感覺到與他的親近,真的親近。
審慎的目光變得透明清亮,他問:“說吧,那是什麼要求?”
她沉默了片刻,說:”父親不在了,繼先還小,我不放心他,想把他留在宮裡跟我們在一起生活,可以嗎?”
他拉過她,讓她的頭靠在他肩上,撫摸着她蓄滿憂愁的額頭,說:“只要你高興,你可以留下他。但如果你問我意見,我會告訴你,不該讓他留在宮裡。”
“爲什麼?”
“留在宮裡他會被保護得很好,卻得不到鍛鍊,難有大作爲。不如讓他享受父蔭,留在蕭家繼承魏王爵位,既有尊貴又有地位,三五年後必定出息。”
他的話從另一個角度解析了蕭家和繼先的未來,燕燕是個聰明人,頓時省悟到,如果把弟弟留在宮裡,充其量只是個遊手好閒的貴公子,或者平凡的皇宮內侍,那既侮辱了弟弟,也辜負了父親認養他的初衷。
想到這兒,她忽然感到慚愧,自己目光短淺,差點兒誤了弟弟的前程!
“賢寧,謝謝你提醒了我。父親收他爲子,的確是爲了承接父業。”她轉過頭來對他說,”可是他才十一歲,一個人生活,能行嗎?”
他微笑道:”他不是一個人,蕭家有總領事,有西席教頭,還有千餘家奴。”
看來他的確關注蕭家的事,連這些細節都知道,父親可不是個多嘴的人哪!
見她沉思不語,他又說:”如果你不放心,我會派可信能幹之人去照顧他,再賜他鎏金皇牌,許他自由進出皇宮大內來見你,你也可以隨時傳他進宮相見,如此,你覺得可好?”
“當然好!”聽他對她和弟弟的事如此費心,燕燕心裡僅存的憂慮消除,開心地說,”有你替他籌劃安排,我只有感謝!”
“不需感激,爲你,我願意!”他深幽的雙眸凝視着她,暗自希望這雙真切的美瞳此刻洋溢的不是感激,而是另一種情感——愛!
她回望着他,明白他要的不是感謝。
然而,明知自己該滿足他的願望,不該一再辜負他,她卻掙脫不了心靈的羈絆;明知自己不該只知索取不予回報,她卻無法心無旁騖地付出身心。
伏在他肩上,她羞愧而自責地說:“過去我罵你,其實,我纔是那個自私冷酷的人!可是我……”她說不清心中的矛盾,說不出自己究竟想得到什麼。
他輕輕摟着她,善解人意地化解了她的內疚:“你的確自私冷酷,但我不怪你,誰叫我自己貪心,偏要搶走你的心呢?”
她靠在他懷裡,忽然清楚地發現:他,的確搶走了她的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