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竹瞪大了眼睛,崇拜地說:“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我爲何一點都不知道。”
少浪劍道:“雙清書院的藏書樓裡就有這樣的書和圖,只是蒙塵太久,沒人願意翻看罷了。人總是喜歡相信自己熟悉的東西,對陌生的東西本能去排斥,年齡越大越是如此。”
白小竹打了少浪劍一拳,拉下臉來:“叫你嫌我年齡大,雪荷比我還大着月份呢。”
少浪劍簡直哭笑不得,女孩子的年齡果然是天底下最大的機密啊,他揉了揉心口:“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
白小竹叫道:“閉嘴吧你,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你不就想笑話我傻嗎,堂堂的大都督,高高在上的皇帝,難道不知道海船不能進江南?”
說完之後,她又很不自信地撓了撓頭,海船究竟能不能進博浪海她還真的鬧不準。
少浪劍抓住機會勸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們還是回江南一趟,把百**師已經南下的消息告知令尊。”
想到少浪劍要去見她父母,白小竹忽而變得柔情似水起來,眼眸清涼,手指繞着髮梢,紅着臉說:“醜女婿上門,你就不怕挨丈母孃的打?”
少浪劍道:“豈不聞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喜歡。”
白小竹道:“那是好女婿,當然越看越喜歡啦。你這個好女婿揹着岳母岳丈把人家女兒拐出來,算怎麼回事?”
少浪劍道:“那要不我改日再登門拜望。”
白小竹喝道:“你敢。”眼珠子一轉,又道:“我母親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會體諒你的不易。但你怎麼向我父親提親呢,他老人家視我爲掌上明珠,你打算怎麼哄他老人家把明珠交給你呢。”
少浪劍笑道:“這個山人自有妙計,就不勞夫人你操心了。”
雖只是一句玩笑話卻說的白小竹胸悶氣短,喘不來氣,樂得兩頰通紅,小臉熱辣辣的。
因爲百浪/水師即將南下,扶余地方官府嚴禁各船行私自放船下海,對來往扶余島和中土的客船也控制的越來越緊。
少浪劍覺得事不宜遲,必須立即動身回江南。
司空湖備下酒宴爲二人送行,少浪劍暗中勸道:“種種跡象看,扶余郡並不安穩,你也早作打算爲是。”
司空湖道:“曉得,曉得,行李早已打包完畢,船票時刻揣在懷裡,說走咱就走,隨時準備跑路。”
雪荷已經爲二人準備好了船,爲了避過碼頭的暗探,二人易容成一對中年夫妻,乘坐一輛高級的馬車,在司空湖、公野月華的陪同下有說有笑地來到船塘。
客船上的風帆已掛,卻沒有走的跡象,司空湖趕去打探消息,回來說:“沒什麼事,海上霧大要到正午才能起錨,咱們去喝兩杯歇歇腳。”
一行人來到船塘邊上的一間茶棚,叫了茶水來。白小竹嗅了嗅,叫道:“店家,茶是腥的。”店主笑道:“夫人,你聞差了,是風腥,不是小的茶腥。”
這一說,衆人也都嗅了嗅,果然嗅到空氣中的一絲腥惡。
店主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過來續水,卻說道:“不知怎的,這兩日海水泛綠,船塘這邊還好,我聽人說那邊海里的水綠的像墨汁一樣,簡直都是黑的了。昨日還是前日來着,你們有沒有注意,空地一聲巨響,一條水柱竄出去幾十丈高,嚇死個人。”
白小竹道:“我聽到了,只不知爲何?”
店主嘆道:“聽老人說,那是鮫人的斥候在刺探軍報,搞一個大動靜出來,試探守軍的反應,唉,你們聽說了嗎,百浪的水師據說已經南下,我看八成是衝着鮫人來的。”
衆人面面相覷,都在想這百浪/水師的保密工作做的真是了得,那邊還未起錨開拔,這邊連茶館老闆都知道了。
說到鮫人,白小竹和司空湖都覺得自己有話說,兩人爭了一番,白小竹取勝,一時笑道:“盡是胡言亂語,鮫人有什麼斥候,那東西江南多的是,趴在水塘的爛泥裡,撈幾個浣衣女吃吃,還敢上岸來打家劫舍。”
“你怎知人家不敢上岸來打家劫舍。”
“廢話,一幫沒腿的東西怎麼上岸?”
“哎,誰告訴你鮫人沒腿。”
“鮫人本來就沒有腿嘛,鮫人人首魚尾,你告訴我魚哪來的腿。”
“真是笑話!也不知道你是從哪聽來的混言,竟說鮫人沒有腿,錯,絕錯!鮫人是有腿的,而且個個都是大長腿,又粗又壯!他們其實跟人長的差不多,個頭略矮一些而已,個個身強體壯,手腳很大,腳趾之間長有蹼,另外他們還長着魚一樣的腮,所以他們能在水中潛行幾天幾夜都沒問題。”司空湖說的口若懸河,當年他在平江府跟一個屍魅混,後來老大被少浪劍斬殺,便動了去蘭亭郡投奔鮫人的念頭,對鮫人當然並不陌生。
白小竹聽過無數關於鮫人的傳說,也相信他們的存在,卻沒有親眼見過,聽司空湖這麼說一時接不上話,只氣的臉皮通紅,正要憑武力扭轉局勢。
公野月華卻忽地站了起來,臉色發青,目光愣愣地盯着船塘:“你們不要爭了,鮫人上岸來了。”
爭論到
此爲此,因爲真正的鮫人正成羣結夥地涌來。
他們的確長的非常像人,遠觀如此,近看也一樣,只是面目醜惡猙獰;他們的皮膚呈墨綠色,覆着一層黏糊糊的**,透着難以言說的腥臭;他們也的確長着魚鰓,但他們不能在水下連續潛伏几天幾夜,實際上他們在水底每潛行一個時辰就必須露出水面來換氣。
他們是從船塘的防波堤外側登陸的,在長堤上列隊舉旗,然後邁着整齊的步伐,喊着嘹亮的口號,向城中殺來。
幾個被驚呆了的船工、水手做了他們的祭刀之鬼。
他們全副武裝,身穿鯊魚皮甲,手持骨質戰刀和弓弩,刀鋒銳利且有毒,當着必死。
一些老漁民依稀還記得他們,但如此成羣結隊的涌上岸來,卻是連想都不敢想。
大混亂開始,人們驚慌失措,狂呼亂叫,四散奔走。
面朝船塘的城門卻轟然落下,守卒嚴正以待,任憑人們怎麼叫喊也不開門。
更大的恐慌由此蔓延開來,人們只知四散奔逃,全無絲毫的抗戰之心。
白小竹哭笑不得:“一羣人竟被幾條魚被嚇破了膽,真是……”
一支羽箭突兀地出現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尾羽瑟瑟,似乎是在嘲笑她。
白小竹的臉刷地白了。
少浪劍抓起羽箭,看了看,對司空湖說:“鮫人究竟算不算是人?”
“不算。”
“算。”
白小竹和司空湖給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
公野月華叫道:“這種東西怎麼能算人,他們不是人,快把他們都殺了!”
養尊處優的她早已經嚇得神思無主,埋藏在心底的惡念勃然噴發。那看似柔弱的眼眸驟然一寒,一口軟劍已經提在手中。她可不是什麼嬌滴滴的弱女子,她是威震天下的公野家的女兒,掄起殺人的技術,足可讓百戰沙場的悍將膽寒。
少浪劍卻輕輕地攔住了她,眼下鮫人風頭甚勁,尚須觀察。
羽箭橫飛如蝗,中箭傷亡者不計其數,箭鏃上有劇毒,傷者活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在哀嚎中斃命,屍體的皮膚呈詭異的墨綠色。
大混亂導致的互相踐踏也傷人不少,傷者哀聲痛叫,更添了幾分悲劇氣氛。
少浪劍觀察良久,對司空湖說:“你守着他們。”
提劍便走出了茶棚。
人也好,非人也罷,害人者必得懲處,如此纔有天道公平。
號角嗚咽,震動天地。不遠處的城門轟然開啓,一支精銳兵馬驟然殺出。
看旗號並非城中駐軍,而是商會下屬的清街團。
清街團身披重甲,勇猛如虎,且訓練有素,驍勇善戰。
這不是錯覺,少浪劍多少也在軍中待過,這樣的戰鬥力比一般的禁軍只強不弱。
戰鬥的最**是面對面的肉搏戰,一支軍隊強不強,強到哪,貼面肉搏一下即見分曉。
鮫人實際上是佔據着地利優勢的,雖然優勢並不明顯;人數上雖然是清街團佔優,卻因地理所限併發揮不出來;至於裝備,兩家都很精銳,所以這是一場很公平的對決。
血肉四濺,刀砍骨頭的聲響,以及作爲伴奏的慘叫。
肉搏戰的殘酷自不必言,勝負的天平霎時給出答案。
鮫人大敗。
一敗塗地。
“這麼快就勝了,真的假的,沒搞錯吧。”
“戰鬥力不怎麼樣嘛。”
“是不怎麼樣,就是模樣長的嚇人些,嘻嘻。”
“沒意思,我還沒看過癮呢,要不我拉他們一把。”
公野月華走到司空湖身邊,擰了擰他的耳朵,示意他不要亂說了。
兩個落單的鮫人弓箭手昏頭昏腦地撞到茶棚前,一個舞弄雙刀,一個引弓欲射。
“去死!”司空湖隨手將一張桌子丟了過去,白小竹飛起兩腳,兩條長凳也不甘落後。
一陣稀里嘩啦的亂響後,一支羽箭漫無目的地飛了出來,被少浪劍探手捉住。
這場小規模的遭遇戰,以人族的全勝告捷。
隱伏在茶棚犄角旮旯裡的店主、夥計、茶客們忽然之間都找到了自信,他們怒吼着離開掩體,手忙腳亂地尋找武器,最後情緒失控拖着哭腔殺將出去。
勝負已定,鮫人殘部正倉皇退回大海,清街團窮追不捨,攻勢狠猛。
落單的、受傷的鮫人則成了城中百姓練膽的靶子。
鮫人的慘叫悠長粗獷,但聽起來怎麼就那麼順耳。
於是更多的悅耳噪音被製造出來。
一隻受傷的鮫人戰戰兢兢爬進了茶棚。
擡頭看到一雙人的腳。
他滿眼絕望,本已猙獰的那張臉更加不能看了。
白小竹厭惡地踢了他一腳,趕緊躲到一邊去。
司空湖蹲下身,仔細觀察這鮫人,口中嘖嘖稱奇。
白小竹還是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又悄悄地折還回身。
鮫人的醜陋讓人難以直視,他們的皮膚上覆蓋着一層濃密剛硬的絨毛,絨毛上盡是黏糊糊的
綠色的**;絨毛是爲了減輕水的阻力,黏液則可以在上岸後幫助保持水分。他們的皮下脂肪很厚很硬,既可以抗擊打又可在深海中禦寒。
但有一點,司空湖和白小竹都說錯了,他們實際上比人要高大強壯一些,腰腹扁平,手長腳長,且手腳大的嚇人,手分五指可以抓握,腳趾有五個,中間長着覆蓋着細鱗片的蹼。既可以上岸走,更適宜在水中游。
他們最爲神奇的地方莫過於臉上的那兩片詭異的腮了,這讓他們既可以在水中短暫呼吸,又能適應岸上的生活。
白小竹看的出神,忍不住伸手去掀他的腮蓋。
那鮫人卻裂開大嘴,惡狠狠地朝她咬來。
司空湖出手如電,一掌拍碎了他的頭蓋骨。
“骨頭可真硬呀。”
“真是討厭,幹嘛打死他,濺了我一身血。”
“不好,這血有毒!呃——”司空湖摳着喉嚨開始翻白眼。
“啊!”白小竹嚇的花容失色。
“嘻嘻,騙你的,看你嚇的,真沒出息,一條魚而已嘛,你從小到大吃了它們多少?”
“討厭死了,懶得理你。”
鮫人死了,血還在流,血液呈醬紅色,粘稠的很,那股腥臭令人窒息。
“這東西看着瘮人,但打仗不行,你們看看他的腳,鴨掌相似,鴨子是怎麼走路的,搖搖晃晃,慢吞吞的,所以一離開水他們就只能做箭靶子了。我只是奇怪,他們怎麼會有這麼精良的衣甲和兵器,連北方蠻族都不懂得用弓箭呢。”
公野月華的一番分析,讓少浪劍的心咯噔一沉。
司空湖叫道:“誰說蠻人不會用弓箭,上次海州大戰,我就見過蠻人的弓弩手。阿浪爲啥能做道州軍的弓箭教練,就是因爲蠻人會射箭嘛。”
公野月華道:“你這個人說話總是顛三倒四的,阿浪做弓箭教練,跟蠻人會射箭有關係嗎?”
“怎麼沒關係,蠻人不會射箭,阿浪幹嘛做弓箭教練。”
衆人都被他這番強大的邏輯繞糊塗了,也就不理他了。
此時,陸上的戰鬥已經全部結束,海上的激戰卻纔剛剛拉開帷幕。裝備精良的清街團水軍在外海大破鮫人艦隊,擊沉敵艦兩百艘,斬首以千計,取得了輝煌的大勝利!但大夥都懷疑他們在虛報戰功,他們共同才十幾條小舢板,能擊沉敵艦兩百艘?
除非敵艦是用浴桶改裝的。
再說斬首千級,八成也不靠譜,殺了這麼多人頭爲啥不帶回來賣弄一下?
當然,清街團在陸上的輝煌戰績還是有目共睹的,鑑於他們的確護民有功,人們也就不計較他們虛報點戰功撈點好處了。
說來也怪,這場大勝後不久,籠罩在扶余島上空,困擾人們多日的濃霧忽然散去無蹤,從海面上吹來的海風中也不再腥臭刺鼻,甚至連海水也重新變得清亮起來。
人們奔走相告,原來一切的異象都是鮫人搞的鬼,並非傳說中的扶余島的天要黑了。扶余島孤懸海外,遠離中土大陸,永夜之劫是影響不到這裡,早先風傳的什麼永夜將從海外開始,全是一派胡言,都是中州商人散佈的,目的就是嚇唬島上居民重返中土,去託被中州奸商熱炒起來的地價和房價。
呸,中州商人,果然奸詐。
爲了慶賀這場大勝,扶余太守大宴軍民百姓,安撫新扶余人和土著原住民都不必擔心,有英明仁慈的皇帝庇佑,有神勇無敵的清街團抱住,酒照喝,曲照聽,地皮繼續炒,幸福美滿的生活纔剛剛開始呢。
……
“如此看永夜之後也沒什麼可怕的嘛,多數時候是我們自己把事情想的太複雜了。”
“哈哈哈,哈哈哈,是啊,是啊。所以你們就放心地走吧。”
……
少浪劍當然沒有這麼樂觀,清街團的強悍和鮫人的孱弱都讓他感到不解,海面上的霧雖然散了,罩在他心頭的霧卻愈加的濃重了。
因爲鮫人的搗亂,歸期只得拖延一日。
慶功宴上喝了太多的酒,白小竹撒起了酒瘋,少浪劍不得不提前把她帶回去。
司空湖和公野月華還在宴會上,偌大的宅子空蕩蕩,黑漆漆。
一個裹着黑斗篷的瘦弱身影靜靜地站在廂房的廊下,她易容改裝,少浪劍竟然一下子沒認出來,白小竹卻憑藉着女性的直覺一下子就認出了她。
火辣辣的目光,逼得雪荷可憐巴巴地低下了頭。
少浪劍好哄歹哄才把白小竹送回屋,卻問雪荷:“今日的事有什麼說法嗎?”
雪荷搖了搖頭,咬着嘴脣說:“這件事不是那麼簡單,扶余島馬上將有一場浩劫,我們所有的人都活不了。你們明天就走。”
少浪劍道:“你也一起走。”
雪荷搖搖頭:“若我也在船上,誰也走不了。”
她仰起頭,眸中含着淚,強顏歡笑道:“我不該這個時候說這些讓你分心,但我知道若我不說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少浪劍咬咬牙:“你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雪荷裹緊披風低頭閃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