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一條几乎被荒草湮沒的小道一路向東而行,穿過一片密林,翻過一道險峰,終於看到了山凹裡連綿不絕的墳地。
昔日公野詵率軍攻佔扶余島後,斬殺俘虜海盜一萬七千六百人,屍骨和戰死者一起埋在了這座島上。這片葬身之地風水奇特,陰陽風自四周邊緣流過,卻不傷及中央,中央之地積怨成傷,至陰至邪。
正是因爲這座島被無數的冤鬼所盤踞,故而雖然距離扶余城不遠,卻無人敢到這來。
山頂最高處有一塊用黑曜石雕塑的怒睛將軍像,這是勝利者設下的鎮撫冤鬼的禁制,因爲它的存在,整座島被人爲的一分爲二,東面是陰邪的地盤,西面才屬於陽間的人。
歲月流逝,風轉雷電,這座將軍像已經破損的十分嚴重,禁制力下降的厲害,加之“傷”們互相吞噬,演化出了許許多多的鬼王級別的厲鬼,故而陰陽分割的界限日漸模糊,一些法力強大的鬼已經越過了界限,在西面遊蕩。他們中的最強者,甚至在黃昏時刻即迫不及待地顯影化形出來招搖了。
這些厲鬼已經打破陰陽間隔,能控御凡物,雖然直接掐人暫時還辦不到,但扔個山猴頭骨嚇唬一下沐浴中的不速之客還是沒問題的。
少浪劍天眼隨身,能看清一切真陽氣的運轉之勢。
鬼魂在他的眼裡與草木鳥獸無異,他或有厭惡之情卻絕無恐懼之理。
一步跨過陰陽界,冷風驟起,慘霧纏人,一團枯葉圍繞着他急速旋轉起來。
少浪劍毫不在意,他一路行去,向冤鬼最多處行。被俘遭處決的人往往怨氣極重,死後易成“傷”,“傷”的能量較大,明知來人十分兇險,卻依舊躲在暗中覬覦着。
眼前的冤鬼越來越多,多到把路堵的水泄不通,它們誇張地展示着臨死時的慘狀,試圖以恐怖之姿嚇阻來犯之敵。
但少浪劍不停步,它們也只能退卻。
這個貿然闖入的人,身上毫光萬丈,猶如金烏遺落人間,實在不是它們能侵犯的。
少浪劍在一座用濃重怨氣幻化成的殿堂前站住,那座大殿因爲遭遇外力的壓迫而顯得有些根基不穩,顫巍巍的似乎隨時會倒下去。
一個身形高大的鬼王,手持磨頂骷髏權杖立在大殿前的石階上。
“我攜未過門的妻子在此暫住一個月,願與你們分享此島,我不過界打攪你們的清夢,你們也不要越界騷擾我妻。肯達成協議嗎?”
“吾等世居於此,你卻是外來者,若要我遵守,當有何見面禮。”
“你要見面禮?”
少浪劍將自己的三斤神精鐵拿了出來:“這個如何?”
神精鐵劍上熒光四射,巍峨的殿堂瞬間崩塌,濃黑的天幕被撕成碎絮,混沌中盡是撕心裂肺的鬼哭。
鬼王的身影卻在急劇膨脹,似一根擎天之柱。
聲如洪雷,自四面八方滾滾而來:
“你以霸道爲見面禮,這至少證明了你的直白,我們尊重你的權威。但是驕傲的人,我只能保證我族之人不過界去,卻無法保證你的小嬌妻不會跨界侵犯。若她踏入我族的地界,今日的協議便當作廢,我絕不會因爲你的霸道而屈服。”
少浪劍厲聲迴應道:“果然有那一天,我會提劍屠滅你族,但不會怨你分毫。”
鬼號之聲似退潮的水,魑魅魍魎蜷縮爪牙;少浪劍也收攝毫光,泯滅神精鐵劍的神彩。跨過界碑,忽然天清氣朗,雲開月見,四周盡是鳥獸昆蟲的呢喃。
鬼王信守承諾,這份協議自此刻起正式生效。
進帳篷前,少浪劍仔細檢查了自己的身體,他不希望將一絲一毫的邪祟氣息帶給小竹。掀開門,少浪劍卻暗吃了一驚:白小竹當門而坐,披頭散髮,兩眼迷濛滿是幽怨。
“你跑哪去了,扶我出去方便一下,我快憋死了。”
回來的路上,白小竹的眼睛似乎仍然沒有睜開,木偶似的被少浪劍推着走。
走到帳篷前,她忽然無來由地給了少浪劍一拳,然後氣鼓鼓地解釋道:“我夢到你丟下我一個人乘船走了,回中土去找你的老相好!”
少浪劍道:“別傻了,我的老相好不就是你嗎?”
白小竹道:“不是,你還有其他的老相好。”
白小竹不講理的時候,千萬別辯解什麼,這是少浪劍用無數次捱打換來的立身安命的經驗。他微笑着,默默地忍受着,直到白小竹的氣撒了個七七八八,這才道:“姑娘講講道理好不好,做個夢都能打人。”
白小竹忽也覺得羞不可當,一頭扎進了少浪劍的懷抱。
少浪劍計劃先在南扶島住一個月,然後回扶余城再住一個月,最後返回中原去。按照官場的行事風格,那時候各有司都已經懈怠,他們可以從容選擇自己的未來。
白小竹是耐不住孤島淒冷的生活的,這一點她自己或還懵懂不知,少浪劍卻已看的一清二楚。她出身很好,從未受過清貧的洗禮,根本無法體會清貧於一個人意味着什麼;她又是個愛熱鬧的人,怎麼可能離開
塵世的繁華。
退一步說,即便她肯爲自己犧牲一切,少浪劍也不會容忍她這麼做。愛一個人,是自己心甘情願爲她而改變,而不是強迫她順應自己。
不過這座島上什麼都沒有,一個月時間怎麼打發實在是件很頭疼的事,必須得給她找點什麼事情做。
“阿浪,你帶我到這來做什麼?”
“你有沒有覺得這裡風水不錯,面朝大海,碧波藍天,晴天的時候甚至能看到扶余城,我們在這裡建造一座木屋如何。”
“木屋!好呀,可是我不會蓋房子呀。”
“很簡單,你給我打下手,我們一起蓋。”
“不,你給我打下手,我要蓋一座屬於自己的最好的房子。”
“當然,但你確定不會把房子蓋倒?你自己說的你不會蓋房子嘛。”
“不是有你當我的下手嘛,我明兒畫張圖給你,你照着蓋就是。”
“那好吧。”
“還有,蓋好的房子得歸我一人獨有。你答應給我買座房子的,到現在也沒兌現。”
“……唉,慚愧,實在是房價漲太快了。”
“不要給自己的無能找理由!當然,本人是個寬宏大量的人,機會給你了,你好好表現吧。努力加油,我看好你喲。”
“我盡力吧。”
“不是盡力,是一定要辦好。”
“你這個人怎麼這樣霸道呢。”
“我就霸道了,你不願意呀?”
“沒有,隨便說說而已。要沒什麼事,我現在就去準備木料了。對了,你的圖紙……”
“急什麼!今天困了,睡個覺先,明天再說吧,就這樣啦,你幹活去吧。”
木屋建造的很快,在白小竹的圖紙畫出來之前,已經能搬進去住人了。白小竹以挑剔的目光看了又看,覺得還算滿意,於是悄悄地把自己才畫了一半的圖紙給撕了。
爲了慶祝這輩子擁有的第一棟房子,喬遷之日,二人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慶祝晚會,吃光了所有的乾糧,喝光了所有的酒。
酒沒有了,還可以忍忍,乾糧沒有了可一刻也耽擱不得。
所以第二天一早少浪劍就準備好了木筏,南下扶余城搞一次大采購。白小竹宿醉未醒,睡的正香甜,少浪劍不捨得叫醒她,就鎖了門獨自下了海。
三十里路不算遠,但木筏這東西走的太慢,一路上磨磨蹭蹭,搞的少浪劍心力交瘁。還有一點,也不知怎麼回事,這海水的顏色似乎深了許多,海面上隱隱飄蕩着一股腥臭味,讓少浪劍很難受。
一直到正午,少浪劍才勉強把他的“船“停泊在碼頭上。大半個月沒來,扶余城的人更多了,客棧旅館間間爆滿,大街兩邊的屋檐下住滿了人,這絕不是什麼窮人,女的個個花枝招展,塗脂抹粉,男的人人錦衣腆肚,氣度不凡。
他們在中土也都是富貴名流,猝然遷移過來,一時沒有着落也只能暫時露宿街頭。
因爲人口激增,糧價也暴漲了一倍,且質量堪憂。白小竹是個講究的人,少浪劍不忍她受委屈,連跑了好幾家糧店,才備齊了所需的優質糧。
時已經是申時末,少浪劍押運糧草回到碼頭時卻左右尋不見自己的木筏,有人告訴他被商會清街團給收繳了,想要回木筏得去商會找清街團。
扶余是南州管內一個郡,城裡最大的衙門是太守府,但最有勢力的卻是商會,蓋因扶余城的人口暴漲之後,治安急劇惡化,府縣的捕快明顯不夠用,而朝廷又不肯增加編制,無奈太守只得允許民間組建民團自衛。
由城內幾大鉅商發起的商會,財力雄厚,勢力龐大,在得到太守府的許可後,組建了一支叫“清街團”的民團,名義上是守望街坊,防火防盜防老王爬牆,實際上已經代替太守府和縣衙擔當起了整個扶余城的治安維持任務。
少浪劍氣沖沖找到清街團所在地,一個胖乎乎的圓臉頭目熱情地接待了他,那頭目告訴少浪劍,近來扶余城並不平靖,好幾股海盜都盯上了這,他們派遣奸細混入城中打探消息,所以清街團對所有不明身份的人都加強了盤查,所有進出的船隻都一一甄別,防止海盜混進來,因爲少浪劍的木筏沒有辦理任何登記,故而只能暫時扣押,待查證清楚後再做計較。
少浪劍取了一塊金餅放在桌子上,讓他立即辦理登記。
那漢子眼睛一亮,忙勸道:“表面上看,乘坐木筏出行可以省掉車船稅,但實際上呢,它很不安全,萬一發生意外,你這上有老下有小的可怎麼辦呢,所以我們強烈建議你購買一艘小艇,具體哪一家我就不說了,免得讓你說我勾結船廠向你推銷。”
少浪劍道:“我出來的匆忙,沒帶路引之類。”那頭目略作思忖便道:“我一看你就是個誠實守信之輩,手續什麼的以後再補辦不遲,我先介紹你去把船買了。”
只要不暴露身份,買條船也不算什麼。
當初慮事不周,僱船上的南扶島,結果想回城時傻了眼,無奈只得紮了個木筏,那玩意的確用着很不順手。
少浪劍很快選定了一條小船,有清街團的關照,牌照很快齊備,雖然價格高的離譜,但少浪劍並不在乎,他現在得趕緊回去,把白小竹一個人丟在島上,他哪能放心。
船比木筏果然輕便多了,三十里海路一晃就到,看看紅日西墜,景色正好。
把船拖上沙灘,繫好纜繩,少浪劍肩扛手提,帶着大包小包回到木屋。
木屋的門開着,裡面黑黢黢的。
這也正常,白小竹出門從不關門,且她又是個好動之人,醒後不可能呆在屋裡,肯定到哪玩去了。
去了哪呢,少浪劍想了想,放下東西就去了不遠處的溫泉。
自上次的骷髏頭事件發生後,少浪劍將四周的雜草荊棘仔細清理了一番,又在小溪的上游安了個木柵,阻擋一切可疑之物進入水潭。
宿醉一場,泡個稍稍有點涼的溫泉澡應該是件很愜意的事,像白小竹這麼會享受的人不來這又能去哪?
但水潭那空空無人。
少浪劍陡然慌了神,這傢伙究竟去了哪?
正茫然無措時,冷不丁的天突然黑了,擡頭看,西面的海面上紅霞萬里,明媚照人,但東面的天空卻烏雲翻滾,電閃雷鳴。
一陣陣類似牛鳴的悶響響徹天地。
少浪劍頭皮發炸,連忙飛奔過去。
山嶺正中陰陽風勁割,怒睛將軍像在風中微微顫抖,發出咯咯的恐怖聲響,似有隨時崩碎的可能。
跨過邊界,天徹底黑了下來,陰風刺骨,耳中盡是鬼魅的哭嚎。
少浪劍朝着陰氣最濃重處尋去。
濃雲慘霧,電閃雷鳴,渦旋狀的陰陽風,四處流動,鬼神莫測,無情地收割着狂奔亂走的冤鬼。
而被收割者也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氣,瘋狂地嘶嚎着,飛蛾撲火般地前赴後繼。
陰陽風是鬼魂的天敵,再強大的鬼魂也不可能抵禦陰陽風的侵害,這些冤鬼如此肆無忌憚,並非爲了逆天改命,創造奇蹟,也非狂性發作,神識混亂,它們是爲了掩護什麼。
鬼王,那頭巨大的鬼王就在墳堆最深處。
它的面前,一個披頭散髮的長裙女人正以詭異的身姿舞蹈着,她的喉嚨裡發出清冷曠遠的吟唱,雖然聲音已經扭曲,少浪劍卻一下子就聽出是白小竹。
“小竹!”
少浪劍不顧一切地跨了過去,一股黑霧裹着陰風惡狠狠地朝他撲來,黑霧之中無數猙獰慘怖的骷髏頭張開大嘴衝着少浪劍嘶吼。
一道紫色的熒光劃過,陰風慘霧盡破。
“她跨界侵犯了我族的領地。”
鬼王的聲音十分虛弱,似被某物所傷。
白小竹內丹已固,修爲不低,貿然闖入鬼王的領地只會落個兩敗俱傷的結局。
“我沒能看顧好她,甚爲抱歉,我可以帶她走了嗎?”
“你能帶走她嗎?”
少浪劍尚未領會鬼王的話中之意,驟然間四周電閃雷鳴,無數雪亮的光劍直刺下來。
竟然是白小竹引發的天雷之火!
鬼王的偉岸身軀在一輪輪雷電的轟擊下搖搖欲墜,它現在肯定期盼着少浪劍趕緊帶走這個瘋女人。
“小竹……”
少浪劍詫異地向後退了一步,會引動天雷之火的白小竹還是自己熟悉的那個她嗎?
眼前的這個白小竹面目清冷,雙眸透着詭異的綠光,雙手高高舉過頭頂,十指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曲折做出各色詭秘的動作。
“你是他的幫手?”
她的聲音裡帶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顫音。
“是我,你的阿浪。”
“阿浪,哈哈哈,你是我的阿浪……”
一道閃電劈來,鬼王忍不住渾身顫抖,但這道閃電卻不是衝着它來的。
少浪劍運使起光明罩,抵擋了這兇狠的一擊。
天雷之火是妙境以上召神師才能使用的手段,端的是兇狠無比。
“她不再是你的女人了。”
鬼王感謝少浪劍替它擋刀,向他通報情況後,閃身就走。那些死命阻擋陰陽風的冤鬼們頓時土崩瓦解,逃去一空。
烏雲、電閃依舊,但陰寒之氣驟降。鬼王見勢不妙,撤了。
數道閃電在空中炸響,白小竹渾身震顫不已,她的長髮無風自起,眸中的墨綠驟然變成了金黃,而她的臉卻是死人一樣的慘白。
“你是少浪劍?”她的問話裡有重音,似一男一女兩個人在同時說。
“小竹!”
少浪劍向前一步,一個霹靂凌空炸響,電光照耀下,白小竹蒼白無血的臉上,佈滿了蛛網般的青絲,這些青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淡化,她的眼眸也慢慢變爲灰白。
“阿浪,是我啊,我是你的小竹。”白小竹笑語嫣然,恢復了正常。
少浪劍卻冷冷地哼了一聲:“小竹,不,你不是小竹。你究竟是什麼人?”
他身上驟然赤焰大作,神精鐵劍發出炫目的神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