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沉默,一陣聽得到彼此呼吸和心跳的沉默。
葉露就這樣靜靜地等着,微風,穿過樹梢,吹動着她的發。
露露。
浦瑋也難以抑制內心的愧疚和痛,猶豫不絕:“我,我,”
支吾了一會兒,他還是隻吐出兩個字,下邊的話,有些難以啓齒。
嗯,算我是個無情的人吧,朋友一場,不逼你了。
似笑非笑地,葉露吐了一口氣,無所謂地攏下凌亂的頭髮。
眉頭,皺得更深,葉露越是這樣,浦瑋的心就越痛:“露露,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其實,如果我已經這樣想,我應該早些告訴你,可是,我知道,你很聰明,你也應該知道了,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說……”
浦瑋說的話,有些混亂,辭不達意中,看得出他內心的掙扎。
葉露一笑:“那天有人問我,你是誰,我告訴他,你是我以前的男朋友,可是現在連個男人都不是了。小瑋子,我們是認識了二十幾年的朋友,還有什麼不可以坦然地說出來?人一生中,能有幾個認識幾十年的朋友?你,湯奇和我,哎,”
她說到這兒,忽然想起那天沒有追上的湯奇,看着現在被情感與現實折磨着的浦瑋,心如刀絞。
現實,把浦瑋囚住的現實,讓羞於啓齒,可是葉露明白浦瑋想說的究竟是什麼。
浦瑋和她一樣,生於蓬門,長於貧厄,不能不爲自己的未來做切實的打算,自己的父親,好歹還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而浦瑋的父母,經營着小本生意,既要度日,又要供浦瑋讀書,他們老夫婦最大的願望,就是讓兒子在大學裡邊找個蘭城本地的女朋友,畢業後在蘭城工作,可以落戶蘭城,永遠離開那個偏僻閉塞的小鎮。
水往低處流,是常識;人往高處走,是現實。
婷婷找你?
聲音有些灰,浦瑋的眼光更加閃爍。
點點頭,葉露道:“如果她能給你明天,就好好把握吧,別讓自己後悔。”
木木然地看着葉露,不是嘲諷也不是怨恨的表情,浦瑋尷尬地站着,忽然說:“湯奇也來蘭城,我們見過好幾回,他,他還問到你。”看到葉露沒有什麼反應,浦瑋的臉慢慢變白“露露,你恨我嗎?”
不知道。
葉露回答得很乾脆,沒有什麼表情:“人這一生,也許都會做幾件讓自己後悔的事情。想得到一些,就會失去一些,戀人會緣盡,朋友會反目……”苦笑了一下“保重吧。”
忽然之間,強烈的疲倦襲上心頭,葉露感覺站在這裡,就是一種刑罰,她必須先決然地離開。
露露,我還有話,就一句話。
轉身瞬間,淚水就在眼眶裡邊洋溢,葉露沒有停下來,只是放慢了腳步。
露露,我一直喜歡你,真的,我喜歡的人一直是你,以前是,現在也是,可是,可是……
聲音有些哽咽,浦瑋應該很難過。
愛情,終是一場幻夢,明天,不能在幻夢中憧憬。
在取捨之間,已然有了決定,開始的時候,也許會痛苦,不過時過境遷過,也會坦然處之,時光,會撫平內心的創痛,也會打磨掉曾經的棱角和堅持。
葉露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而是急匆匆地回到實驗樓的小辦公室裡,關上門,一下子坐到椅子上邊,呆呆地望着,目光沒有個着落之處。
心很痛,眼淚,卻沒有了,
如果浦瑋真的移情別戀了,也許她都不會這麼痛。
刑天舞干鏚,猛志故常在。
誰會真的寧可舍掉性命,也要堅守自己的底線?
沒有愛情,人一樣活得多姿多彩,沒有面包,誰還能將一懷明月、兩袖清風當成賞心悅目的風景?
幾乎是呆呆地坐了一下午,收拾完實驗室後,細密的汗水浸溼了髮絲,葉露已經恢復了常態,痛,都壓在心裡,只要可以不流露出來,就不用理它,時間久了,自然會被雨打風吹其。
做些事情吧,葉露站起來,凝滯了一下午的頭腦,慢慢從混沌中清晰起來。
結束就是結束了,放下放不下都會過去。
對着鏡子看看自己,捫心而問,也許自己真的是無情的人,也許自己愛他還不夠深,既然如此,end吧。
時鐘指向五點半,葉露鎖門,下樓。
回到地下室,已然是鐵將軍把門。
同住的那個韓冷月,晝伏夜出,和她的生活規律截然相反,基本上兩個人十天裡能有一天碰到,這兩天煩心的事兒比較多,每次回來後,葉露就琢磨着另外找個房子搬走,可是一出來,就把這件事情忘了,現在更沒有這個心情。
她從碗櫥裡邊翻出個饅頭來,連鹹菜都沒有找,倒了一杯開水,囫圇地吃下去,然後去敲梅若華的門,她看到門廊上有一輛自行車,半新不久,好像是梅若華家的,今天去找邵陽的家,總不能走着去。
輕輕地叩了兩下門,門開了,梅若華穿着家居的衣裳:“哦,是你哦,進來坐啊,正好就我一個人在家。”她很客氣,自然的那種客氣,沒有斧鑿的痕跡,讓人感覺很可親。
不好意思,那輛自行車是不是你的?我想借一下,去西甕街找個朋友。
開口求人的時候,葉露總是覺得臉上發燒,特別困窘。
葉露,進來等下,我找鑰匙。
葉露還是接受了梅若華的邀請,進了許家的客廳,她記得好像是韓冷月說過,梅若華的先生姓許。
客廳很大,一塵不染,陳設很簡單,觸目之處,給人的感覺都是闊朗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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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如其人,居亦如其人。
一般太過富麗的地方,都讓葉露有侷促不安的惶惶,讓她愧然於自己的小家子氣,只是梅若華的家,卻沒有那種無形的威壓。
倒了杯茶給葉露,梅若華到臥室裡邊翻鑰匙,柔柔的聲音傳過來:“你朋友很遠嗎?一會兒我先生開車回來,不如你等一等,讓他送你去好了。不然一會兒天晚了,你一個人回來,總不安全。”
不用了,其實我也不確定他住在哪兒,嗯,大約是在西甕街,我只是去找找,不麻煩你先生了。
客氣的話,葉露說得很順暢,梅若華已然把鑰匙找出來,還順手遞給葉露一隻手電。
和梅若華告辭,然後騎車出來,葉露已經和人打聽過西甕街的大致方向,等到了西甕街的時候,天色已然暗下來,煙霧朧朧的灰色。
到了這裡,葉露就知道它爲什麼叫做破爛街了。
西甕街應該蘭城的一條老街,路很狹窄,兩邊的店鋪也很陳舊,裡邊賣的東西好像多半都是舊貨,或者是庫存積壓的滯銷貨,除了店鋪還有地邊攤,在道路兩旁擺着,一家挨着一家,衣帽服飾,百貨雜陳,還有燒烤攤子,偶爾還可以看到賣舊書和盜版書的,好像只有想不到的東西,沒有見不到的貨物。
葉露開始詢問邵陽住在哪兒,西甕街來往折回也不算短的距離,她從路的一頭開始問,問過了三十幾家,沒有人知道邵陽是誰。葉露不覺後悔自己沒有打聽清楚,爲什麼不問問邵陽的父母叫什麼,一般人的習慣,還是記得在戶主,邵陽畢竟還是個孩子,未必有人叫得上來他的名字。
天,徹底暗下來了。
小攤上的瓦斯燈亮起來,燒烤的香氣,讓這條破敗百相的街,有種古舊的溫暖。
又問了十幾家,已然沒有頭緒,倒是在街頭的路燈杆子上邊,看到白紙招貼,上邊是租房信息,還有用工信息,以及亂七八糟地□□、治病類的消息。
葉露推着自行車,在人羣中鑽着空兒地往前走,看看天色,她準備再問兩家,然後回去,明天接着問,這條街的一半兒已經走了大半,感覺到累了,好像腿上的傷口和手上的傷口都隱隱作痛了。
西甕街上,燒烤攤子很多,有的還擺着一、兩張桌子,有人三五成羣地坐着喝酒。
葉露剛轉過車子,準備離開的時候,無意間看到一個燒烤攤子旁邊的桌子邊,坐着三個人。
眼睛一亮,她快步過去,找了半天,晉寒冬和牟傑、邵陽坐在這裡喝酒,應該喝了一陣兒,三個人都好像煮熟的螃蟹一樣,從臉到脖子、胳膊,都是暗暗的紅色,三個人在哪裡一邊喝酒一邊大笑,不知道在說什麼。
葉露過來的時候,他們三個人也看到她了,乍見之下,不免詫異。
邵陽先站起來:“葉老師,真巧哦,你,到這裡買東西?”
他那張娃娃臉,也是紅撲撲地。
葉露把車子支到一旁鎖了,幾步過來:“我不是路過,是來找你,不過,看你們的樣子,好像沒有什麼事兒了。”
無緣無故地,她心裡騰出一股火氣來,這氣生得也有點兒莫名其妙,而是卻不由自主。
自己擔心了好久,爲了能找到邵陽,還跟着周老師就見那個記不得模樣的周先生,他們幾個人現在卻若無其事地在這裡喝酒,難道是自己想多了?晉寒冬和那個昆哥,沒有恩怨,只有糾葛而已?說清楚了就沒有事兒了?
嘿嘿。
晉寒冬手裡拿着一瓶啤酒,向着她晃了晃:“哎,你什麼意思?盼着我出事兒嗎?看不出來,你還挺幸災樂禍的哈!”
不以爲是的神態,吊兒郎當的腔調,晉寒冬斜睨了葉露一眼,瓶口對着嘴,徑直把一瓶酒灌下去。
旁邊的牟傑衝着她努努嘴,示意她不要再搭理晉寒冬了,邵陽拉着她坐下來,在她耳邊小聲說:“葉老師,你別擔心,也別生氣,我們沒事兒,只是,老大又失戀了。”
周圍的聲音噪雜,晉寒冬喝得有些飄飄然,沒有聽到邵陽在說什麼,只顧着喝酒。
他失戀了?
葉露一頭霧水,又感覺很滑稽,看晉寒冬這幅模樣,感覺不出來他在戀愛,不過現在的情形,倒有幾分失戀的失落。
晉寒冬斜着頭,看着葉露,笑呵呵地:“哎,你坐下幹什麼?他們是我兄弟,陪着我喝酒,你呢?你能喝酒嗎?不喝的,走啦,走啦!”
喝酒?我喝酒那陣兒,你還喝水呢。
葉露有些討厭晉寒冬此時的腔調,方纔壓住心頭的火氣,被晉寒冬不屑的笑意反覆撩撥着,在此之前,她絕對不會和人賭氣。
好。
晉寒冬咚地一聲拍了一下桌子:“來吧,誰怕誰!你喝一瓶,我就喝兩瓶!”
葉露真的拿起一瓶啤酒來,也不用杯子,對着瓶嘴,一口氣灌了下去,然後把空了的酒瓶重重地墩到桌子上,晉寒冬也不食言,把兩瓶啤酒喝了下去。
兩個人當真僵上了,開始還互相看着,比着瓶子,五六瓶啤酒入腹後,葉露開始忍不住地笑,一邊笑一邊指着晉寒冬:“你喝啊,喝死了省心,失戀,失戀用得着把自己灌醉嗎?直接掛了算了,省得情場失意不甘心,再愛一次不放心,因噎廢食又鬧心,”
晉寒冬站了起來,卻是已經站不住了,他本來就喝了不少,和葉露一拼酒,喝得太急,現在已經醉了,晃晃悠悠地:“你才失戀呢,我怎麼會失戀?是我甩了她,鼠目寸光,我纔不要那個鼠目寸光的女人呢,誰稀罕?”
葉露咯咯地笑:“是啊,失戀怎麼了?失了就沒有唄,沒了就沒了,晉寒冬,你甩了人家,爲什麼你鬧心啊?哈哈,擺明了在騙人,鬼才信呢。”
一伸手,搭住了葉露的肩頭,晉寒冬醉意薰然地把葉露摟了過來:“哎,那是說,他把你甩了?爲什麼?他新馬子比你漂亮?不過就你啊,找個比你漂亮的妞兒,還挺容易的。”他說着話,忍不住哈哈大笑。
葉露也跟着笑,笑得有些傻:“啊,是吧?女人漂亮是資本,你不知道?哎,傻瓜,你那個呢?找個比你更帥的人,就把你甩了?”
不是,不是。
晉寒冬拼命搖頭,牟傑和邵陽來扶他,被他推開,他摟着葉露,葉露也靠着他,兩個人開始還對話,到後來就自己說自己的,說得特別熱鬧,還都開懷大笑着,可是已然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了。
邵陽和牟傑沒有辦法,只好從葉露身上找到車鑰匙,邵陽推着車,牟傑拽着晉寒冬,晉寒冬拖着葉露,四個人從西甕街出來,先送葉露回虹霞區。
一路上,晉寒冬開始唱歌,葉露只是跟着笑,到了她住的地方,葉露一縮身坐在地上,身子軟軟地倒下去,昏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