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快意恩仇

必力格苦笑一下,又道:“可是,我沒有想到,謝兄弟會這麼聰明,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不對。我、我還以爲自己沒有露出任何不同呢!不過,你們放心,咱們剛纔喝的這一袋酒是沒有毒的,那一袋纔是下了毒的。”

“事已敗露,那麼現下你打算怎麼辦呢?”謝輕塵仍是不動聲色,彷彿必力格要謀害的是一個與己無關的旁人。

必力格搖搖頭,又笑了:“你們知道,小王爺跟我許下了怎樣的賞賜麼?”

謝輕塵靜靜地看着他,等他說下去。

必力格在燈燭下揚起臉來,憨厚地笑了:“小王爺說只要我給他拿回天劍,他就封我做千夫長,把阿茹娜小姐嫁給我!”

謝輕塵微微一笑,點點頭道:“嗯,這份賞賜倒也當真優厚!”

“必力格,可是你也沒有打算害我們,對不對?”越冰瑩忽然道,“因爲你一開始就沒有打開那袋有毒的酒!”

“對,冰瑩妹妹,總算你還明白我必力格是怎樣的人!”必力格點點頭,“咱們一起長大,情同兄妹,我怎麼可能下毒害你?!至於謝兄弟,我和他也是無怨無仇,怎麼可以……”

“必力格,你不用再說了——我知道你是怎樣的人!”越冰瑩道,“那把天劍就在這裡,你拿去吧!”

她站起身,就去拿了天劍過來,鄭重地把它遞給了必力格。

必力格抽出劍來,天劍在燈下發出幽幽的寒光,耀人眼目。

“果然是一把好劍,可是,爲了它,死那麼多人值得麼?”必力格嘆一口氣,輕輕撫摸着天劍青黢黢的劍身,眼裡凝起濃濃的憂傷。

他頓了片刻,突然揚起臉來,看着謝輕塵道:“謝兄弟,他們說你殺人很厲害——我一直看你斯斯文文的,真是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是真的麼?”

謝輕塵眯起了眼睛,冷冷地看着他道:“必力格,你這話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就是好奇——他們說你殺人時快得像一道閃電,一下就割斷了人家的喉嚨,是嗎?”

“怎麼,你想試試?!”謝輕塵的聲音冷凝得猶如百尺寒冰。

那隻燈燭忽然就搖曳了一下,越冰瑩驀然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不禁嚇了一跳,她一把抓住了謝輕塵的胳臂:“哥——”

“我真的很想看看,”必力格慢慢拿起天劍,慘然一笑,突然就猛一用力將天劍往自己頸中抹了下去,“是不是這樣?!”

天劍何其鋒銳,一股鮮血激射而出!

“必力格——”越冰瑩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呼,驚得呆怔當地!

謝輕塵抱起必力格時,看到他那件嶄新的侍衛服已經被鮮血完全浸染成紅色,冷漠如他,此時也不禁滿懷歉意:“必力格,我謝輕塵錯怪你了!”

必力格苦笑一下:“謝兄弟,不關你的事,我只是不想連累我的家人而已!”

“必力格,你爲什麼要這樣做?我不是已經把天劍給你了嗎?”越冰瑩泣不成聲。

“你以爲,我拿了天劍回去,小王爺就真的會言而有信嗎?不,不會的!”必力格艱難地道,“冰瑩妹妹,爲了我的家人,我只想求你們一件事……”

“我明白,你是要讓別人以爲你來倒毒酒謀害我們,可是卻被我們識破,你希望別人以爲是我們殺了你,對不對?”謝輕塵道。

必力格悽然一笑:“對,就是這樣,只是對不起你們二位了,要你們揹負這樣的惡名——我死之後,你們把我的屍身扔到我家門口,就假裝、假裝你們非常恨我,行、行嗎?”

“你放心,我們絕不會連累你的家人!”謝輕塵點點頭,鄭重地道,“必力格,交到你這樣的朋友,是我謝輕塵今生最大的幸事!我一定會替你報仇!”

“不,不要——”必力格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只看見他因失血而慘白的嘴脣在慢慢地翕動,“你們快走,走得越、遠、越……”

謝輕塵緊緊地閉上雙目,慢慢地把他放在了地上——這一生,除了百合離去的那日,他第一次這樣悲痛欲絕!

“瑩兒,那小王爺住在什麼地方?”謝輕塵轉向越冰瑩。

“他若是還沒有回王府的話,應該是住在巴音旗主家裡。”

“那個巴音旗主家在哪裡?”

“哥,你要做什麼?”越冰瑩驀然從悲痛中醒悟過來。

“巴音旗主家在哪裡?”謝輕塵並不答她,仍然冷冷地問道。

“哥——”

“你不必擔心,我做了十年的老本行,從來沒有失手過!”謝輕塵那雙清亮的眼睛如一泓古井般沒有一絲漣漪。

“西南方向三十里處。”

“好!”謝輕塵點點頭,“你收拾好東西等我,如果天亮之前我不回來,你就不要等我了,自己速速動身去中原!”

“哥——”越冰瑩幾乎掉下淚來。

可是謝輕塵突然又對着她笑了:“放心,我一定回來!”

他就打開門走出去,越冰瑩看他打了個尖銳的呼哨,不多時,那匹額心有一縷白毛的黑馬就疾馳而來,謝輕塵飛身上馬,隨着蹄聲遠去,他的身影融入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巴音旗主家最龐大最豪華的一間屋子裡,阿茹娜正陪着小王爺舉杯歡飲。

小王爺酒意漸濃,手腳也就越來越放肆了。

“小王爺,你吃菜!”阿茹娜連忙往他嘴裡塞了一大口菜,趁勢推開了他的手,並躲到了桌子的另一邊。

“咦,我說你跑那麼遠幹什麼啊?人家都說你是草原上的百靈鳥,來,到我耳邊來唱首歌嘛!”小王爺已頗有些醉意,卻還是踉踉蹌蹌往她走過去。

“小王爺,你好像喝多了!”阿茹娜一邊躲一邊跑到門口,可是伸手一拉,門卻從外面被鎖上了。

“啊哈哈哈哈!”小王爺笑得直不起腰來,“我吩咐他們把門鎖上了!怎麼辦?小百靈,你飛不出去了吧?”

“小王爺,你真的喝多了,我叫個人來服侍你休息吧?”阿茹娜看他伸開雙臂撲了上來,忙貓腰一閃,靈巧地躲到了桌子的另一側。

“你叫吧,不要緊,沒有人理你的!你爸爸來了也沒用,門口的侍衛們會把他趕回去的,何況,你爸爸這會兒,恐怕早已經被巴爾思他們灌得爛醉了,啊哈哈哈哈!”小王爺得意地大笑,“小百靈,你就別跑了,我來了——”

就在此時,門忽地豁然大開,一個人影閃進門來,挾着一股凜冽的寒意。

“哪個不長眼的東西跑進來壞我的好事?”小王爺破口大罵,一邊轉過身來,“咦?你、你是什麼人?你、你想幹什麼?”

對方的眼睛和聲音冷得猶如三九的寒冰:“我來取你性命!”

“來——”小王爺只來得及張開了嘴巴,那個“來”字還在脣齒之間,頸中的鮮血已然噴薄而出!隨即,他就像個木頭樁子一般“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阿茹娜早已雙腿一軟跌坐地上,看到對方在小王爺的屍身上狠狠踢了一腳,然後冷冷地一眼掃了過來,竟不由脫口叫道:“謝輕塵?!”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謝輕塵利刃般的眼神直逼她眼底。

“是必力格告訴我的!”阿茹娜在謝輕塵凌厲的逼視下簌簌發抖,可是她卻居然大着膽子問道,“對了,必力格呢?你們不是朋友麼?”

“已經不是了!他剛剛死了!”謝輕塵冷冷地道,他手中寒光一閃,那是“斷魂”奪命的利刃——他殺人的地方,自然從來都不會留下活口!

“你說什麼?”阿茹娜瞪大了眼睛,謝輕塵驚訝地發現,恐懼在這個絕美的女子臉上突然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悲痛欲絕,她竟發了瘋似的跳起來,撲過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臂,撕心裂肺地哭喊道:“你胡說,他下午走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就會死了?!你騙人!”

門口的侍衛都被謝輕塵點倒在地,可是旗主家裡畢竟守衛森嚴,這個女人這樣瘋狂的哭喊可不是什麼好事!謝輕塵皺了皺眉,冷冷地道:“你再叫,我立即殺了你!”

阿茹娜被他的冷酷所懾,渾身一震,不再叫嚷,可是她絕美的雙眸中卻滾出了一串串珍珠般的淚珠兒,她失魂落魄地低聲抽泣道:“謝輕塵,你騙我的對不對?他怎麼會死呢?他從來不害人,怎麼會有人要他死?他不會死,他答應要帶我走的!你知道嗎?他來給小王爺當侍衛就是爲了能天天看見我,保護我——你騙我的對不對?他怎麼可能丟下我,他說要和我一起走的!他……”

“你貴爲旗主的女兒,怎麼可能和一個普通牧民……”

“不!他是這草原上最勇敢的雄鷹!”阿茹娜泣不成聲,“他在哪裡?你告訴我,我自己去找他!你騙我的,對不對?你們男人就是這樣!他一定是變了心跟別的女人好了,他不想要我了——哼!他敢!”

“他在他自己家的門口!”謝輕塵知道,今夜他對這個女子是再也下不了手了——其實,從前的他不是這樣的,可是百合走了之後,一切都不同了,什麼時候起,他謝輕塵居然也變得心軟手軟了呢?

謝輕塵回到越冰瑩家裡的時候,越冰瑩正細心地擦拭着必力格臉上的血跡,一雙眼睛早已哭得紅腫。

“瑩兒,我們得動身了!”謝輕塵從草墊上拿過一張毛氈,將必力格的屍身包了起來。

“哥——”越冰瑩抓住了他的胳臂。

“瑩兒,再不走天就快亮了!”謝輕塵輕輕推開她的手,“你在這裡等我,我送必力格回家——我們不能連累他的家人!”

他抱起必力格的屍身,去把他放在他家的門口——託婭大嬸一家尚在酣睡之中,整個草原一片寂靜。

謝輕塵站起身來,對着必力格深深地鞠了一躬,略一沉吟,又在裹着必力格屍身的毛氈上用血寫了一行字:“敢奪天劍者,死!”

他轉身回來的時候,耳中隱隱聽到一匹快馬遠遠的蹄聲疾馳而來——他暗自猜想:大概是那位旗主的千金吧。因爲在謝輕塵離開旗主家大院的時候,他看到那傷心欲絕的女子瘋了一般地跑向馬廄,卻沒有跟任何一個人叫嚷小王爺的死訊,他就知道他不殺這個女子是對的。

不過,東方已有隱隱的魚白,小王爺的死訊,最多隻需一個時辰,就會被別人知曉了——他現在能做的,就是帶着越冰瑩快快離開這裡!

這裡是父母親手蓋起的小院落,這裡也曾是她出生長大的地方,今日一別,何時才能再回到它的懷抱呢?

越冰瑩擦乾了眼淚,終於決絕地轉過了頭去。馬兒長嘶一聲,撒開四蹄向着陌生的遠方飛奔,越冰瑩卻沒有回頭再看一眼——她知道,她永不可能再回到這片生她養她的土地上來了!前路茫茫,從此以後,她什麼都沒有了!

她揚起頭,拼命忍住在眼眶裡打轉兒的淚水,任憑馬兒在平坦無垠的草原上如飛般奔馳!

等越冰瑩的馬兒精疲力盡放慢速度的時候,已是晌午時分了。越冰瑩那匹黃色的馬兒只是尋常的牧馬,全力奔馳了兩個時辰,已是累得大汗淋漓。

謝輕塵一直緊緊地跟在她後面,看她的馬兒終於慢了下來,於是驅馬上前,柔聲道:“怎麼,累了麼?”

越冰瑩轉臉看他一眼,點一點頭,復又低下頭去——想想人生如夢,二十天前,她還不認識身邊這個人,可是今日居然就要跟着他去一個自己從未去過的地方,等於是把自己的未來都交在了他手裡。難怪他總是笑着叫自己小傻瓜,自己可也真是傻得夠嗆,對他了解多少呢?爲什麼那樣信任他,就從來沒有懷疑過他什麼?

越冰瑩不覺又看了他一眼,不想正迎上謝輕塵的目光——那雙有時清亮得如星辰、有時冷厲得如刀劍的眼睛裡,此即竟然寫滿了關切!

越冰瑩臉一紅,就又低下頭去:原來他一直看着自己,而自己卻心緒紛亂,居然沒有察覺!

“你猜我昨夜見到誰了?”謝輕塵突然道。

“嗯?”越冰瑩有些意外。

“我昨夜見到那個旗主的女兒了!”

“阿茹娜小姐?”越冰瑩一怔,她幾乎快忘記這個人了,“在哪裡?”

“還能在哪裡?當然是旗主家裡了。”

“你怎麼會見到她?”

“傻瓜,你怎麼盡問這麼傻的問題?”謝輕塵無奈地笑了。

“哦,”越冰瑩終於清醒過來,“她跟那個小王爺在一起?”

“是啊。”

“那麼,她親眼看見你殺了小王爺?”越冰瑩突然一驚,“你不會——”

“嗯,你總算不那麼傻了。”謝輕塵微笑道,“我本來是打算殺了她的,可是——可是,你一定猜不到,她說了什麼!”

越冰瑩怔怔地看着他:“她說什麼?”

“她說,必力格說好要帶她走的,她說必力格是這草原上最勇敢的雄鷹……”謝輕塵嘆一口氣,“聽說必力格死了,她幾乎瘋了!我沒想到,她原來竟是那樣真心真意地鍾情於必力格!所以,我沒有殺她,臨走的時候,我看見她發瘋一般地跑向馬廄——我想,除了你我,她可能會是第一個知道必力格死了的人……”

越冰瑩低着頭,竭力隱忍着又即將溢出眼眶的淚水,半晌方道:“果真如此,也不枉了必力格對她的一番情意!”

“是啊,”謝輕塵感慨地點點頭,突然道,“瑩兒,你看那是什麼?”

越冰瑩順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發現一堆長草裡露出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像是人的衣物之類。

“走,過去看看!”謝輕塵道。

二人打馬過去,走到跟前纔看清是一個人伏在地上。

謝輕塵示意越冰瑩勒馬駐足,他自己跳下馬走了過去。

越冰瑩看他走到那人身邊,小心翼翼地將那人翻過身來——越冰瑩驚訝地認出那人竟是龍門幫倖存的弟子之一,只是此時的他胸前血肉模糊,一張臉失血慘白,身子僵硬。

謝輕塵探探他的鼻息,然後望着越冰瑩搖了搖頭,意思是那人早已死去了。

他站起身環顧一圈,突然輕輕“啊”了一聲,回頭對越冰瑩道:“你在馬上不要動,我到前面看看!”就又往前走去了。

越冰瑩對他向來是言聽計從,於是依言在馬上端坐不動,看着他在一個土坡後又蹲下身去了。

過了片刻,謝輕塵才又從土坡後站起身走了回來。

“怎麼啦,哥?”

“那些龍門幫的弟子全都給人殺死在這裡了!”謝輕塵神色凝重地道。

“這些人千里迢迢來到大漠,只爲一把莫名其妙的寶劍。劍未到手,卻丟了這麼多條性命,到底值得什麼?!”越冰瑩忍不住嘆息道,隨即又覺得很奇怪,“會是什麼人殺了他們呢?”

謝輕塵淡淡地道:“他們有的是被箭射死的,有的是被刀砍死的,看樣子,應該是那幫蒙古侍衛所爲。”

“這些人還真是狠毒!”越冰瑩咬牙道,“那什麼小王爺,真是死有餘辜!”

謝輕塵看着她氣憤的神色,微微笑了。

“你笑什麼?”越冰瑩不解地問道。

“能叫我這個菩薩心腸的妹子都覺得死有餘辜者,” 謝輕塵微笑道,“那定是該死之極了!我這麼多年,可是第一次不用懷疑自己殺人殺得對不對了。”

越冰瑩一怔:“哥,你這麼多年,難道還曾有過這樣的懷疑?”

謝輕塵苦笑一下:“是啊,這麼多年我一直身不由己做人家的殺人工具——其實,真的是噩夢一樣的日子!”

越冰瑩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該說什麼。

謝輕塵遠遠地眺望着草原與天空相接的地方,幽幽地道:“誰會那樣心甘情願做人家手中殺人的利劍啊?我自然也掙扎過,可是最後發現,那樣除了賠上自己的性命,根本於事無補——所以有的時候,我在半夜的噩夢中醒來,就會捫心自問:我究竟是真的恨那位大俠爲了他的俠義之道拋下我們母子呢,還是覺得自己滿手血腥愧對他一世英名?!”

“你是說謝大俠麼?”越冰瑩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爲何要恨他呢?他是你父親啊!”

“不恨他恨誰?正因他是我父親,我才恨他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啊!”謝輕塵輕輕蹙起了他修長的雙眉,“我能記事的時候,他就已經忙着做大俠剷除什麼魔教了,我幾乎都要不記得他長什麼樣子。我五歲的那一年,他就不在了,我娘死了,我——”

他驀然頓住,皺眉道:“真是,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

然後他搖搖頭,不再說話,策馬飛馳而去。他那匹黑馬神駿異常,真正飛奔起來,四蹄如風,越冰瑩的黃馬兒是如何也追不上了。

越冰瑩遠遠地跟在後面,看着他縱馬疾馳而去的背影,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竟會顯得那樣寂寞與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