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她,一定會是她……”司胤激動的抓着他的手臂,“朕要去南昆……”
“皇上!”陌離將手按在他的肩上,“無忌的人,已經在那裡翻了好幾遍,沒有她,有南昆的人說,看到那奇怪的人,又走了。”
“可……”
“他們沒有任何一個人發現他們往哪裡去了。”陌離搖着頭,打碎了他最後的希望。
司胤的身子猛然震在那裡,尖銳的簪子一下子刺進他的掌心,他依然毫無所覺。
陌離眼見他手掌受傷流血,慌忙喚了軍醫來爲他包紮。
一時帳內有些混亂起來,幾個人大氣也不敢出的替司胤包紮,他卻死死的將那簪子捏在手中,再不肯放開,爲什麼,不讓他找到,秦青珞,顧司胤到底做了什麼,讓你這般狠心的不願相見?難道還因爲你誤會我解毒的事,那也只是一個誤會,你不在我面前,我如何解釋給你聽?
陌離一直皺着眉看着他的手,軍醫有些不知所措的看他,他卻感覺鼻子一酸,轉身出了營帳。這個寂寞的男人,每次等到快要絕望的時候,那個人便又會給他希望讓他繼續等下去,這樣的日子,要延續到何年何月纔會停止?
一個月後,鞠琴國主遵守承諾,從國內趕回,只是好不狼狽,連臉色都是憔悴不堪。
大軍對陣之際,鞠琴國內有大臣犯上作亂的消息卻又傳了過來。
鞠琴國主氣急攻心,從馬上栽落下來。
司胤在馬上勾脣笑的真誠,“可要朕幫忙?”
只是無論他眼裡的笑意多麼氾濫,鞠琴國主也是憤恨的瞪着他,“多謝好心。”
“這樣吧,你就投向我晟天,你還是鞠琴國主,只要唯我晟天馬首是瞻,其他的一切都好商量。”司胤笑着催馬上前,陌離看着他的側臉,有一瞬間想到了舒夜,這個人,竟然在兩軍陣前,和鞠琴國主做起了生意?
鞠琴國主顯然有被司胤嚇壞了的徵兆,他傻愣愣的看着司胤,“你說什麼?”鞠琴士兵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唯有晟天的,卻像是早已習慣了般,端正肅容,動也不動。
“難不成是不滿意?”司胤微微挑眉看向鞠琴,旋即又道,“你在國內愛如何便如何,不用向晟天進貢,不用理會晟天的任何舉措,只是向晟天稱臣,其他的一切不變,如何?”
鞠琴國主也知道這一戰自己必敗,可卻想不明白顧司胤肯如此優待的緣由。
陌離卻知道,今天司胤束髮用的那根簪子,是秦青珞曾經用過的。只因爲那根簪子,他可以放鞠琴一條生路。
“國主……國舅已經發下了詔書,要在明日登基了。”有一騎飛奔而來,那人滾下馬來,說出這麼幾句,便昏死過去。
鞠琴目光灼灼看定了司胤,那目光又在自己手下的士兵中溜了一圈,那些人眼中的目光,是渴望,他的拳緊了緊,驀地朝司胤單膝跪地,朗聲道,“請求吾主派兵。”
鞠琴的士兵只怔了怔,便齊都齊刷刷的跪倒在地,“吾主萬歲。”
司胤大手一揮,陌離懂他意思,連命李和派兵同鞠琴國主同去鞠琴,掃平鞠琴內亂。
胤帝十一年元月,鞠琴內亂掃除,鞠琴國主親自率領國內最美的女人,親上九闕叩恩。
三公九卿逮着這個機會,在國宴上齊齊跪倒,請求將鞠琴國主帶來的美人收歸後宮。
顧長琴在酒席上遙遙的朝着司胤敬出去一杯酒,嘴脣動了動,終究什麼也沒說,老四老五也已弱冠,有了自己的妻妾和封地,聞言,亦是一同勸道。
只有舒夜和無忌他們漠然無語。
“國傅大人,您勸勸皇上吧?”不知有誰想到了無忌,齊齊都轉向了無忌。
“上次皇上說要天下大清,可如今連鞠琴也歸附,皇上如何不能立後,這都已經十年過去了,國不可一日無儲君啊!”
“是啊,皇上,就算不爲自己考慮,也該爲晟天的千秋萬代着想!”
大臣們個個激憤,倒是鞠琴國主有些汗顏的看着在座上喝的自在寫意的人,那人悠悠的掃來一眼,他額上就得冒出大汗來,“那個,吾主……”
司胤斜睨他一眼,隨即便將視線移開,鞠琴國主下意識的摸摸額頭,重重鬆了口氣。
霍地從座上起身,司胤看着底下跪成了一團的百官,卻忽地朝無忌一笑,“陌離,準備火把……”
衆人心頭立時涌起一陣不安,準備火把做什麼?難不成要把他們這些多嘴的大臣給燒了?
饒是無忌也想不通他要做什麼,慌忙跪下替他們求情道,“皇上,諸位大人也是爲皇上考慮,皇上三思啊……”
踢踏踢踏的聲音響起,司胤慢慢走到無忌面前,修長的手指輕輕挑起那人的下巴,十多年了,無忌已經顯老,他卻還是年輕,他又怎會沒有聽到宮裡宮外人偷偷的議論,然而不會變老又有什麼好。
“是不是朕不立後,你便陪着朕不成家?”
“是!”無忌說的咬牙切齒,但蘇家只他一個兒子,若他不成親,蘇家便要無後,他在蘇家已經快頂不住了。
司胤倒是笑笑,“你都快成老男人了,再不成親,就沒女人肯嫁給你了!”
“還不是某人害的!”無忌說的咬牙切齒,望向他的眼中,卻有些哀求的意味,“皇上,與其毫無希望的等那個人,還不如……”
“住口。”司胤臉上的笑意一僵,轉身笑的張揚,“傳朕旨意,墨氏女如昔溫婉大方,配國傅正好,望你們擇日完婚。”
無忌臉色猛然紅透,“皇上……”
“這是聖旨。”司胤笑着,卻是對着已經準備好火把的陌離森然一笑,“你們不是要朕收美人入後宮嗎?朕一把火燒了後宮,沒地安置美人了怎麼辦?朕看,還是想着法,安置在衆位愛卿府內如何?”
大臣們個個臉色都青一陣紅一陣的,俱都不敢開口。
舒夜忍不住要拊掌笑道,高,實在是高。
晚宴結束時,無忌是硬擠在舒夜馬車裡回去的,他一把揪住了舒夜的衣領,怒道,“皇上怎麼知道我和如昔的事,是不是你說的?”
舒夜笑着拂開他的手,“這九闕帝都裡,他有什麼事是不知道的。”他頓了頓,又笑道,“可是要恭喜你了,墨如昔怎麼說也和皇上有那麼一點親戚關係,你這一娶人家,可就是皇親國戚了。”
無忌的手一鬆,面上卻有些苦笑,“我以爲我的份量夠大,能夠逼的他……”
“我們幾個人加起來,都沒有一個秦青珞重。”舒夜冷笑着看他一眼,“所以不要想有的沒的,人家墨姑娘爲了你,可都從大閨女變成老姑娘了。”
無忌的臉唰的一紅,“你還不是一樣。”
舒夜倒是微微笑了起來,“我不同,我早就抱的美人歸了。”
“什麼抱的美人歸,還不是人家美人圍着你轉,拼命追求,真想不通你有什麼好。”無忌口氣中滿是憤憤,就因爲當年說什麼舒家的少東要找未婚妻,而在他們樓下曾說過喜歡舒夜的女子後來倒是真正的喜歡上了舒夜,對着他死纏爛打,這不打了這麼多年,終於是修成了正果。
兩人共乘一車,互相揭着短,到時,卻俱都是醉的睡了過去。
胤帝十一年十一月,國傅蘇無忌大婚,胤帝親臨主持婚禮,席間一雙新人般配的很,蘇無忌的老父親自對着司胤下跪,激動的熱淚盈眶,他蘇家可終於是能有後了,看的一干大臣心裡很不是滋味,你們蘇家是有後了,咱晟天王朝的儲君,可是連影兒都沒有呢。
司胤並未在蘇家多呆,主持完婚禮後,便回了宮,只是舒夜他們看着他幾乎是逃離而去的身影,微微嘆氣。
這些年,也難爲了他,看着別人和和美美,他卻只是一個局外人,看着別人的幸福,數着自己的傷悲。
爲了來參加無忌的婚禮,思睿喬岑他們緊趕慢趕,但趕回來時,卻還是晚了。
紅包他們趕到時,年關都已將近,只是今年的雪似乎特別的遲,許久未見落下來。
幾人抵達宮裡時,司胤正坐在金座上批閱奏章,冷不防有一雙手矇住了他的眼睛,咯咯笑着,連頭都往他懷裡滾去,“哥,哥……”思睿嘻嘻哈哈的笑着,好不歡快。
司胤不禁嘆氣,這個思睿,明明已經這麼大了,怎麼還跟個小孩子一樣,他含着寵溺的眼神忽然往着下邊那一個憨憨的人身上,紅包眨巴着大眼睛,脆生生的叫他,“孔雀……”一笑,就露出一排牙齒。
喬岑只是捂着嘴巴
,呵呵笑着。
“好了。”司胤將思睿從自己身邊拉了開來,“什麼時候得給你找個王妃,讓她管着你。”
思睿一聽,臉都垮了下來,紅包衝着思睿幸災樂禍的笑着,也跟着蹭了上來。
“咿,孔雀啊,你怎麼都不出去逛逛啊,我跟你說啊,外面好漂亮啊。”紅包得意地點衝着他指手畫腳,連一旁向他不停的使眼色的小路子也視而不見,忽然他的雙眼一亮,手指指他金座上的軟墊,問道,“孔雀這軟墊都薄成這樣了,聽說你用了十多年了啊,還真是勤儉節約啊……”
司胤眼中的笑意一僵,旋即慢慢推開了思睿。
思睿恨恨的瞪了紅包一眼,低斥一聲,“你就不會說點好的?”
紅包委屈的看他一眼,隨即看向了喬岑,“喬岑,他罵我!”
喬岑頗有些無奈的搖搖頭,身子才一動,就發覺司胤正定定的看着自己,他朝着司胤躬身一拜,“喬岑參見皇上。”
司胤淡淡的瞥他一眼,讓他起來。陌離有些不懂的看看司胤,卻最終什麼話也沒說。
幾個人在乾清殿中鬧騰了許久,司胤的奏章是批閱不下去了,也只能被思睿他們拉出去賞花。
喬岑一直站在他身邊,看着思睿和紅包兩個人跟個瘋小孩在那裡鬧騰。
“思睿能保有童真,每天都這麼開心,真是幸福。”喬岑微笑着,側頭看向司胤,“他有個好哥哥。”
司胤並沒有說話,只是眉眼中,卻含着淡淡的溫柔和寵溺。
忽然間身旁有低低的聲音傳來,“對不起……”
司胤一怔,“對不起什麼,對不起你竟然忘記了朕?”
“不,喬岑對不起殿下,竟然隱瞞青珞的毒,還逼她離開殿下。”喬岑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大膽的看向司胤,對着那人眼中的銳寒和震驚毫不畏懼,“我爲當初的自以爲是,向殿下道歉,也許殿下更希望,連死也要她死在殿下身邊。當初,這也只是我一個人的主意。”
司胤靜靜的看着他,目光慢慢的變得複雜,他的身體在龍袍下微微顫抖起來,忽而微微笑的蒼白,“不,她還活着,她不久前還出現過的……”他像個驚慌失措的孩子,踉蹌着跑遠,陌離卻只是怔怔的看着,並不追上去,小路子在旁邊跳着腳,“陌離你怎麼不追上去,皇上他……”
“皇上他需要安靜……”陌離輕輕笑了笑,只是眉眼的陰鬱也跟着他家主子一樣,更甚從前,“你從什麼時候記起來的?”
喬岑苦澀的笑笑,“其實從第一次見到他回來的時候,我便記起來了,只是一直假裝着不認得他,只有不認得,纔不會因爲看到他痛苦而痛苦。”
“那爲何……”
陌離還想再問,喬岑卻已經不再說話。
這於誰,都是一種折磨。
司胤總有熬夜的習慣,整個晟天王朝如今在他的統治下,有着從未有過的繁榮。
只是深夜時門軸響動了起來,他明明吩咐過小路子晚上不用伺候了,只是擡頭的瞬間,便看到思睿夾着他自己的被子,鬼鬼祟祟的進來。
“哥,我睡不着……”他乾笑一聲,“我要跟你睡。”
司胤皺皺眉,卻不說話。
思睿有些心虛的看他,小心翼翼的湊近去,“好了好了,其實我是怕你晚上不睡,特地來催你睡的。”
他有些憤憤的摸摸他的臉,一雙手在他臉上扒拉幾下,又不甘心的在自己臉上捏幾下,隨即哭喪着臉,“爲什麼哥你還這麼年輕,思睿現在看起來都像是哥的哥哥了。”
司胤不由失笑,敢情這小子最近是爲這事鬱悶,只是他也很疑惑。他曾有一次問過方宏,方宏沉吟了半響,卻說,怕是跟‘棄吾’有關吧,沒準中‘棄吾’好了的人,能延年益壽,或許還能永遠年輕也說不定,只是他要這個做什麼?
司胤對於這個弟弟向來無奈,只好讓他往龍牀上自己睡去,思睿卻不肯依,非要讓他去休息,兩人爭執間,思睿懷裡的一張紙片跟着飛了下來,他一眼瞥見,臉色都變了,慌忙要去撿,只是卻有一人快他一步拾了起來。
“什麼東西弄的你這麼緊張,難不成是哪家姑娘寫給你的?讓朕瞧瞧。”他說着,已經就勢打了開來,思睿要去搶的手一下子頓在那裡,隨後低垂下頭,不敢再看他的臉色。
司胤怔怔的看着手中的東西,慢慢的,連手都要顫抖起來: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汾椋梅花樹下……後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一片。
可這個字跡,是她的!
他眼中露出狂喜,那一瞬間的喜悅將他心頭所有的防線都沖刷了開去,他也便沒有發現思睿躲閃的目光,沒有發覺那捏在自己手心那張紙,紙質微微泛黃。
“她什麼時候給你的?”他一手攥住了思睿的胳膊,下意識的大了力道,思睿被他捏的手臂像要斷了般,忍不住喊疼,他卻依然毫無所察,“是不是你們從遠南趕回來的路上她給你的,是不是?難道她這些年都在遠南,可是那裡朕也已經找了很多遍了……”
他下意識的捏緊了手上的紙片,臉上時而迷惘時而狂喜,“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還沒下雪,是不是她在那裡等着朕一同賞雪,一同喝酒,是不是……”
“哥……”思睿驚慌失措的想要去拉他的手,他的身子卻早已經掠了出去。
“陌離陌離……”思睿心中慌亂不已,慌忙將陌離找了出來,心急火燎的說了一大通,卻說不到正題,只是那裡面有些意思他倒是聽了懂,隨即便有宮中的守衛臉色灰敗的趕了過來,說是皇上深夜騎了馬,闖出宮去了。
“可有人跟着?”陌離眉一皺,一邊讓人將無忌請來主持朝政,一邊卻是向舒夜他們通去消息。
“有一大隊侍衛跟着皇上去了。”
“好,讓人備馬,我要去汾椋。”陌離的眉皺的愈加的深。思睿在一旁擔心的跳了起來,“我也去。”陌離看他一眼,算是默認。
一路上,陌離和舒夜喬岑他們兵分兩路,均是從不同要道向着汾椋趕去,只是期間不知爲何,忽然下起了大雪,紛紛揚揚的下着,阻斷了陌離他們的去路。
手下的侍衛紛紛進言這樣大的雪,怕是路上極難走,陌離和思睿他們卻咬咬牙,硬是冒着大雪敢了過去。
只是趕到汾椋梅樹下,所有人都是一怔。
那個九五之尊怔怔的坐在一棵花開的正茂的梅樹下,微微笑着,往一個早就熄滅的火爐上加着炭火,一個人在那裡絮絮叨叨的說着話,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他的身上,雪早已積的厚了,漫天的白雪和寒意,都消不去那人眼中的似水溫柔。
“哥哥……”思睿喃喃的想要衝上去,卻被早就到了的舒夜一把拉住手,衝着他微微搖頭,“也許,這是一個讓他死心的好機會。也許她,不會來了。”
思睿卻拼命搖着頭,心內的話,硬是藏着不肯吐露。他答應過那個人的,要讓哥哥好好活下去,可他還是將事情辦砸了。
他從雪開始下的時候,坐到雪下,又從第二場雪下的時候坐起,他呆在汾椋,直到汾椋的雪化了,汾椋的梅花都謝了,那個說要和他喝酒,要和他廝守一生的人,都沒有出現。
那個人從滿心的希望,到了最後的心如死灰。
等那梅花盡數謝了,他才吩咐人,備馬回朝。
思睿有些忐忑的看他,卻忽然有些害怕。舒夜和陌離對視一眼,心內也有些躊躇,也許他會將她忘記,也許他會死心,也許……只是這個世間可有也許?
司胤回去時,決絕的沒有回一次頭,只是經過黔北附近時,心內卻有些慌亂起來。
思睿在馬上也屬於坐不住的人,一直在馬上東張西望,忽然間瞥見一大片燦爛的紫藍色,開始以爲是自己的錯覺,慌忙揉了揉眼睛,忽然驚天動地的叫了起來,“哥,哥哥你快看,哥……”
司胤在馬上似是沒有魂魄的木偶,只懂得聽指令行事,只是當雙眼轉向了思睿手指所指方向時,他在馬上的身體猛的一震。既而無神的雙眼似乎蘊含了最後的希望,狠狠一甩馬鞭,急速的趕了上去。
陌離他們不敢有大意,亦是跟着追了過去。
冰池湖畔,枯木叢邊,一大片藍色的鳶尾迎風招展,那花似是成片的寶藍色蝴蝶,翩趿欲飛。明明該與往日的鳶尾沒有兩樣,只是這些偌大的花瓣上,卻有絲絲縷縷的紋路,鮮豔的,似是上等的
胭脂般讓人挪不開眼。那血色和寶藍色混合在一起,給人以一種詭異的紫色。
所有人都怔怔下了馬,走向了那一個單膝跪在鳶尾花叢邊的男人。
“哥……”思睿怔怔的喚一聲,司胤毫無所覺。
舒夜走過去幾步,一手搭在思睿肩上,陌離揮手讓那些侍衛靜默在旁,所有人都是陪在司胤身邊,一直陪着他坐到了暮色。
等到那天邊有了塊如同被濃墨潑了的黑色,然後那黑色便又飛快的向四周蔓延開來。漸漸的,讓整個天際,一片黑暗。
有侍衛點起了燈籠,靜等在一邊。只是片刻之後,便有那一大片的螢火蟲從不遠處翩然飛來。晶瑩璀璨的,像是天際的繁星。
“好漂亮啊……”思睿被這些小東西引的失了心神,怔怔的伸手想要去抓。
“不要碰它們,它們有毒。”忽然間有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淡淡中透着些許的焦急,那裡面還有些稚氣尚未脫。
思睿慌忙放下了手,飛快的看向了有聲音傳來的那個方向。
有一個身量未足的身影從不遠處走近,黑暗中有些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是漸漸的,等他走在了光源中,幾乎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
那個人卻是個脣紅齒白的小沙彌,身穿一件藏青色僧袍,淡淡的一笑,眼波中就幾許勾魂奪魄,“幾位施主,這些螢火蟲雖然漂亮,但卻是帶着毒,被它咬上一口,怕是性命難保。”
司胤看着這人的面目,怔怔的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的身子略晃了晃,思睿慌忙一把扶住,“哥……”
他面色不定的在眼前這個小和尚臉上看看,又在自家哥哥臉上瞧一眼,這怎麼看,都像是少年時候的顧司胤和青年顧司胤隔着鏡子看。
“你,你叫什麼名字?”司胤眼中閃過震驚和迷惘,只是一雙手卻顫個不停。
“小僧無父無母,無名無姓,法號了無。”了無淡淡笑着擡頭,衆人就着燈籠中的燭光,這才發覺,他眉心一點硃砂,絕世無雙。只是任誰看到了無和顧司胤像是一張模子上刻出來的模樣,都會這樣相信,這兩個人絕對會是父子。
司胤的身子微微一晃,面上泛出悽苦的笑,“無父無母,你竟然說你無父無母?哈哈,是她這樣教你說的嗎?她難道就真這麼恨我?”
了無雙手合什,清誦一聲佛號,淡淡一笑,“施主說什麼小僧並不懂,只是世間沒有沒來由的恨,也沒沒來由的愛,愛恨交織,插翅難飛,施主怕是糾結心中已久,心結難解。”
“你……”司胤只覺得心口被撕碎般的一痛,“你告訴我,她在哪裡?”他雙手疾出,向着了無襲去,本意卻並不想傷他,只是想要弄清楚青珞的下落,連孩子都在,那個人沒理由不在附近。
只是他的身子一動,心口處的那陣撕裂般的痛亦跟着掠向心頭,那種疼痛,撕心裂肺般的,像是要將他的靈魂扯爛弄碎,吞進肚中。
他的身子一歪,整個人朝着那大片的鳶尾花叢跌了過去。
“施主……”
“皇上……”
所有人慌忙都圍了過去,腳上幾乎都要踏上了那花叢,了無淡淡的臉上終於現出了怒色,誰都不許踏上這片花叢。思睿被他驟然而現的氣勢嚇的一怔,只好從一旁的侍衛手上接過燈籠,替他照着,由了無去將司胤扶起來。
了無小心的踏進了花叢,待要扶着掙扎着而起的司胤起身離開,誰曾想他的衣袍卻被一株開的正豔的鳶尾花枝葉牽絆住。那一大片螢火蟲也跟着飄舞過來,漸漸的在這株鳶尾四周漂浮。了無在他邊上微微一笑,“想來施主與這花有緣。”
司胤的心一動,尾指在那花枝上略略一勾,便將它連根拔了起來。
他拔的不是很快,卻在瞬息間瞥見一抹溫潤的玉色劃過,然後整個人便如被雷擊了般震在那裡,身體像是一片失了力量的白紙,就想這麼萎靡下去,他痛苦地跪下身去,眼中的墨藍色,快要凝結成冰,再一點點碎裂成末,粉碎飄散。
思睿他們再顧不得了無的輕叱,圍了上來,卻見他手上怔怔的拿着他的那一枚玉佩,緊緊連着根鬚和那森然的白色,那森然的白色,五指斑駁,卻是一隻手。想是臨死前握住了那塊玉佩,到死也不願放開。
思睿猛地尖叫出聲,“情牽……”舒夜陌離齊震,臉色在剎那間慘白。
有人輕嘆一聲,僧袍白髮,慢慢走來。
“阿彌陀佛,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了無,你還要呆在這俗世多久?”
了無慢慢放開了司胤,任他無力的捏着那塊玉佩,緩緩跪坐下去。
“師父,徒兒已明瞭。”了無微微低頭,再也不看他人一眼,跟着那白髮僧便走。
陌離沉着臉上前一步,“站住,容岑你……”
“阿彌陀佛,容岑已死,貧僧懷空。”懷空腳步不停,卻是帶着了無慢慢朝着來時路走去。
“你說不會不要我,你說要和我一輩子,你騙我,你竟然騙了我十多年……”司胤喃喃的捏着那枚玉佩,猛地要將那森然的白骨從地底挖出來抱在懷裡,“你騙我,你竟然騙我……”
他像是個孩子般跪在地上,捧着手掌中的情牽哭的傷心。喃喃喚在口中的,也只有,你騙我,你騙我……
“你傷她許久,她只騙你一次又何妨?”有一個聲音,從不遠處的樹上不急不緩的說來。
秦痕從一棵枯樹上跳了下來,一步一步朝他走來,“梅花是她臨死前叫我記得每年送的,竹簪子是我和容岑一起找了個偏僻地,讓人送來的,每次你要絕望,想要一死了之的時候,我們都會在適當的時候,給你她還活着的跡象。”
淡淡的將眼掃向有些尷尬的顧思睿,他輕輕嘆氣,“本來還以爲能再瞞個幾年,誰知道這個小子竟然將事情辦砸。”
思睿哆哆嗦嗦的在司胤背後跪了下來,伸手抱住了他的肩,哭了出來,“哥,那個本來想要再過幾年纔拿出來的,我……”
秦痕卻不再看他,只是將目光直愣愣的看定了那片鳶尾花叢,“你不用向她解釋‘棄吾’的事,即便你真要她解毒,她也是心甘情願,她說過,無所謂,從來無所謂,她只是想要你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永遠記得有她這麼一個人就好。”
“我們趕到江南的時候,百毒谷已經盡付成一片灰燼,就算毒醫尚在,青珞她也差不多了,我們終究是遲了一步。”他嘆了一口氣,慢慢的將那株被司胤拔了出來的鳶尾捧在手心,“她說她答應了一個人,永遠也不會將情牽摘下來,連死都不能。”低低笑了笑,他捧着那株鳶尾,整個人搖搖晃晃的走了開去,“呵呵,秦家怎麼盡出傻女人……”秦月衣是這樣,秦青珞更是……
司胤整個身子僵硬在那裡,隨即人便那麼斜斜的倒了下去,眼口緊閉,鼻息全無。
“哥,哥哥……”
“皇上……”驟然間亂作了一片,舒夜慌忙下令,帶着昏迷過去的胤帝,火速回朝。
胤帝十二年元月。
昏迷半月有餘的胤帝終於甦醒,舉國歡慶。
然而重重宮闈之中,卻透着難以名狀的壓抑,“皇上,您吃點東西吧?”五兒和一大羣宮娥太監跪在地上,勸着司胤進食。
舒夜喬岑他們匆匆進宮,將這些人趕了出去後,便是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卻只都抿嘴不說話。
紅包雙眼泛紅着端起桌上的飯菜就衝過去不管不顧的朝他嘴裡塞去,“孔雀,你吃東西,吃東西啊……”
思睿怔怔的瞧着,眼睛都有些紅腫起來。
司胤重重一掌將紅包拍飛了開去,猛地站起身,將桌上的飯菜乒乒乓乓掃了一地,冷冷的看着那些變成了碎片的東西,他的雙眼,溫柔的似是要將人拉入他那一大片水藍中溺斃,“你不是希望朕好好活下去嗎,好,好,好……朕成全你……”
“從今以後,誰也不能讓朕心痛,再沒人能叫朕傷心,除非你復活在朕面前……”他猛地低頭,看着那跪在地上一大堆的人,側眸詭異一笑,“無心之人才能決勝千里,如今朕成了完完全全的無心之人,你們可曾滿意?”
舒夜無忌他們俱都是面色灰敗,無力的跪坐在地。
史料記載,晟天王朝胤帝,仁德兼備,治國有方,十五年內,便做到八方歸服,達史上最盛時期,世稱慶胤盛世。只胤帝一生,後位空懸,親政期間,並沒有親近任何的女子,後代不詳,胤帝三十年,胤帝傳位於琴王長子,隨後便在這世上憑空消失,再無影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