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在他腳下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船帆輕輕拍打着,海鳥在頭頂腥鹹的空氣中鳴叫着。
“沒想這裡到這麼大。”羅傑-德-弗洛低聲驚歎。
港口是一個巨大的白色新月,延伸在廣闊的藍色海灣周圍,橫跨許多橋,在遠處很小,延伸到海里的岩石島嶼上。
港口猶如一彎巨大的白色新月,伸展霸佔整個藍色海灣,無數遠看十分纖細的橋樑連接了海中若干石頭小島。鱗次櫛比的建築中不時有綠地脫穎而出,陽光在代表河道和運河的細灰線上閃爍。
這裡還有點綴着諸多塔樓的雄偉城牆,它們環繞着港口的遙遠邊緣,從建築羣中突兀升起。最吸引人注意的是那座屹立在懸崖之上被無數植物包圍的綠塔,如果不仔細看,很容易把它當成一顆巨大的樹。羅傑-德-弗洛下巴愚蠢地耷拉着,他的眼睛在這兒在那兒飛快地掃視着,無法接受眼前這一切。
這位站在船頭穿着半身盔甲,佩戴騎士長劍的羅傑-德-弗洛是非凡契約傭兵團的團長,這個名字旨在讓顧客明白他們會嚴格遵守雙方的契約。但可惜的是,人們更願意稱呼他們爲獵鷹傭兵團,因爲他們的旗幟是一隻獵鷹,並且這個世界識字的同時能認出他們正確團名的人相對而言還是太少了。
當然,羅傑也絕對不會承認也許更多的原因是因爲他傭兵團的成員太少了。
“塔圖加港,”來到羅傑-德-弗洛身邊的奧德李克-卡奧蘇斯輕聲說道,“法塔林協會最重要也是唯一的港口。法塔林人稱她爲綠塔之港。遠看很美,是不是?”這位七港聯盟的首領傾身靠近羅傑-德-弗洛,“相信我,靠近就會聞到她的臭氣了。”
“有人想攻打這個國家?”羅傑-德-弗洛呢喃道,“那他肯定是瘋了。”
“也許。法塔林島儘管現在看上去驕傲虛榮,但如果你能看透她的話——”奧德李克-卡奧蘇斯衝港口方向點點頭,“這裡有太多的種族,他們彼此猜忌,向來如此。名義上是法塔林協會統治,實際上卻是一個散亂聯盟,現在看上去他們還在爲了發展而努力,但很快他們便會竭盡全力地互相爭鬥,暗地拆臺卻拆得不亦樂乎。
奧德李克-卡奧蘇斯轉身盯着那座綠色的法師塔,繼續說道。“下位者爲了瑣事而爭吵。,上位者爲了權力和財富而進行秘密戰爭,這就是他們稱之爲政府的東西。這裡的戰爭以言語、詭計和欺騙爲武器,但同樣血腥。他們流的血一滴不少。”
奧德李克-卡奧蘇斯嘆了口氣,“我每一次來,這裡都有巨大的變化,但我知道,在這高牆背後,他們大喊大叫,瘋狂爭論,無休止地互相撕咬。也許他們參與的兩次戰爭帶來了財富並且壓制了這些。但舊的爭論永遠無法解決,卻會茁壯成長,紮下根,隨着歲月的流逝,這些根會越扎越深。人與人、種族與種族之間的鬥爭永遠是最受歡迎的戲碼,一直都是如此。他們不像你,羅傑。這裡的人會笑臉相迎,奉承你,稱呼你爲朋友,一隻手給你禮物,用另一隻手捅你。你會發覺這是個奇怪的地方。”
羅傑-德-弗洛已發覺這是最奇怪的地方,驚奇源源不絕。船入海灣後,港口似乎繼續膨脹,點綴着黑窗戶的白房子林立四周,從四面環抱着它們。港口被屋檐和塔樓遮蔽,建築與建築、牆與牆之間擠在一起,一直擠到海岸線上的水面上。
各式各樣的大船小船在海灣裡爭搶地盤,船帆翻卷如浪,水手們在甲板和繩索間忙活,吆喝聲蓋過了濤聲。有些船比他們的雙桅小帆船還小,有些則大得多。一艘巨大的帆船破浪而來,船首濺起層層閃光飛沫,羅傑-德-弗洛看得目瞪口呆——那簡直是靠魔法浮在海上的木頭山。大船漸漸駛遠,留他們在餘波中顛簸,但還有更多的、難以計數的船舶正駛向港口邊數不盡的碼頭。
羅傑-德-弗洛用一隻手放在眼睛上方,擋住耀眼的陽光,依稀辨出碼頭上熙熙攘攘的人羣,聲音也依稀傳來:一陣陣由吵嚷、叫賣和貨車磕碰地面的聲響組成的喧譁。岸邊有成百上千的微小人形,像黑色的螞蟻簇擁在建築和船隻間擠來擠去。“這裡住了多少人啊?”他輕聲問。
“常住的恐怕至少一萬,”奧德李克-卡奧蘇斯聳聳肩,“不常住的則數不清。這裡聚集了世界各地的人。有像我們一樣來自馬爾努斯帝國的人,有北方人,甚至那些蠻族,有來自古爾庫克和更遠的南方的黑皮膚坎提克人,有斯提利亞諸自由城邦的商人,有提爾亞城邦的商人,甚至有人不遠萬里,從千島羣島、遙遠的艾爾厄拜或崇拜太陽的索森德來。”
奧德李克-卡奧蘇斯朝着一羣剛從船上下來,穿着黑色長袍和兜帽,把全身都遮住的人努了努嘴,繼續說道。“但更多的是各種各樣的施法者,流浪法師、術士、巫師、煉金術士、女巫、僧侶、神父、藥劑師、薩滿、死靈法師、巫醫、德魯伊、幻術師,附魔師等等等等。你幾乎可以在這裡找到所有的神秘主義者。”
“這裡的人口無法統計——活着的、快死的、工作的、出生的,踩着別人往上爬的。來吧——”奧德李克-卡奧蘇斯攤開雙臂,迎向這座荒誕華美的港口,“擁抱這片屬於施法者的土地!”
至少一萬。羅傑-德-弗洛很難理解這概念。他去過瑞爾馬斯,那裡有幾十萬人。但瑞爾馬斯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港口只是它的一部分。他瞪着這座包圍他的港口,不可思議地揉着痠痛的眼睛。一座常住上萬人的港口是啥樣?
一小時後,他有了答案。
只有在戰場上,羅傑-德-弗洛才體會過這種人擠人、快被壓扁的滋味,但塔圖加港的碼頭的的確確就像戰場——叫嚷、怒氣、衝撞、恐懼和混亂。這場戰爭毫無慈悲、沒有終點也沒有贏家。
羅傑-德-弗洛習慣於蒼茫的天空、自由的空氣和忠誠的夥伴,一路上奧德李克-卡奧蘇斯靠太近他都嫌侷促,現在四面八方全是陌生人,推推搡搡,吵吵嚷嚷。成百上千!成千上萬!數不勝數!他們真的是人嗎?跟他一樣有感情有思想會做夢?
無數臉孔閃現又消失——陰沉的、緊張的、愁眉不展的,匯成一團噁心的顏料。羅傑-德-弗洛嚥了口吐沫,眨眨眼,喉嚨幹得難受,只覺天旋地轉。這毫無疑問就是地獄。他知道他應該在這裡,但他不記得自己已經死了。
“卡奧蘇斯!”他絕望地呻吟。奧德李克-卡奧蘇斯四處張望。“停一下!”羅傑-德-弗洛拉扯衣領,想讓空氣流進去,“我不能呼吸了!”
奧德李克-卡奧蘇斯咧嘴笑道:“大概是因爲臭味兒。”
很可能是。塔圖加港聞起來是不折不扣的地獄。臭魚、爛水果、過期香料、新鮮糞便、還有各種詭異莫名,羅傑只來得及匆匆一瞥的材料與人畜的汗水混合,被火紅的太陽炙烤加工後變成空前的惡臭。
“讓開!”一個肩膀粗魯地撞開羅傑-德-弗洛,旋即消失。羅傑靠在一堵髒兮兮的牆上,拼命擦汗。
奧德李克-卡奧蘇斯面帶微笑:“一點也不像廣袤荒涼的北方,嗯,羅傑?”
“一點不像。”羅傑-德-弗洛瞪着面前的洶洶人流——馬、車、無盡的面孔。一個男人狐疑地盯着他看。一個男孩朝他指指點點,大聲嚷嚷。一個提籃子的女人遠遠躲開他,最後滿懷恐懼地逃離。他現在有了片刻餘暇,發覺周圍人都在看他、指指點點、議論他,似乎戒心滿滿。
羅傑-德-弗洛靠向奧德李克-卡奧蘇斯:“布爾坦尼亞人恨我,北地人怕我,我不喜歡這點,但至少我知道原因。”一羣陰鬱的海員冷眼打量他,用比呼吸還輕的聲音交頭接耳。羅傑困惑地回望,直到他們消失在一輛隆隆駛過的馬車後。“這裡的人爲何討厭我?”
“或許因爲出身,或許因爲某些不同尋常的事,”奧德李克-卡奧蘇斯小聲說,皺眉看向人羣,“法塔林協會在比爾巴利城外遭受了失敗,跟布爾坦尼亞人有很大關係,因此布爾坦尼亞人在這裡不受歡迎。”
“他們怎麼知道我打哪兒來?”
奧德李克-卡奧蘇斯一挑眉毛:“這還不明顯?”
一對嬉笑的少年快速跑過,羅傑-德-弗洛向後一讓:“有那麼明顯?在這麼多人中間?”
“就像一根傷痕累累、骯髒不堪的大門柱那麼明顯。”
“啊,”他低頭看着自己,“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