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曾有公理?
歷史,可曾有正義?
不過代天統治大地的人,自有自己的公理。
而書寫歷史的人,自然是正義的一方。
不過現在,終於有一羣死人想否定活人制定的公理、書寫的歷史了。
而身爲歷史書上正義的一方,揚州知府現在也準備溜了。
他自然知道不守而逃是何等大罪,不過面對一羣死人,朝廷律令什麼的還是乖乖靠邊站吧。
嘉定縣城裡上至縣令下至官兵無一被屠,嚇得揚州知府一跳。更可怕的是,這羣死人沒有慾望,不需補給,一路而來對百姓秋毫無犯,就算用焦土戰術也毫無意義。
他不知道爲什麼這羣從義墳裡站起來的冤魂不找揚州城麻煩,而是直接南下。不過這並不影響他的好心情,以及他逃難的決定。
因爲揚州知府知道,跟一羣死人講道理,講利害,講理智是毫無意義也史無前例,還是直接走人了當。
至於爲滿清效忠……我呸,不過在金鑾殿坐了十來二十年,就想我們爲他盡忠?前朝崇禎死的時候,也沒幾個跟他一起殉死的大臣啊!
在天還沒亮,夜還深沉的時候,揚州知府就帶着一大羣家眷和財物偷偷溜走了。對於朝廷懲罰他可沒多大擔憂——其他官吏也想辦法跑了,至於南下修建忠烈祠的欽差更是跑得沒影——畢竟該住在忠烈祠的那位已經舉起屠刀向朝廷了。
不過,揚州知府還是留了個心眼:吩咐守軍派一隊官兵保護自己西進。不論那些死人是準備南下找耿精忠、尚可喜麻煩,還是北上找清廷麻煩,總不會西進到荊楚大地吧?
揚州知府自有門道能在襄陽府立足,到時候等天下大局已定再出來便是,何必捨身成仁,在前線地帶與一羣本來就死了的人對峙?
離開揚州城,沒等揚州知府鬆了口氣,他就發現官兵們帶着他們向南移動。
“張隊正!你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是說趕緊到襄陽麼!?”揚州知府罵道。
張隊長回過頭,一瘸一瘸地走到知府面前,一臉傻笑,說道:“知府大人,現在大路上很多平民,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亂民,萬一有天地會反賊……我們這裡三十來人可頂不住,安全爲上。”
死人大軍的消息早就不脛而走,雖然許多不曾看見的人不信,但也有許多人爲了明哲保身,選擇遠離揚州,現在路上確實很多平民,也不知道有沒有亂民。畢竟天下安定不過十多年,揚州知府一聽也能理解,說道:“那還是趕快去襄陽府,不要再繞路了。”
張隊正連忙說道:“明白,明白!知府大人回去馬車上休息吧!”然後他露出一個傻傻的笑容。
回到馬車,揚州知府的小妾就抱怨道:“老爺,爲什麼非要這麼晚才離開,人家好睏啊~”
揚州知府最疼這個小妾,也不生氣,說道:“晚纔好,這樣纔沒人發現我們離開。你老爺我啊,每一步都得謹慎行走,如履薄冰啊!”
看着揚州知府和小妾調情,他年過四十的正妻一臉平靜,說道:“老爺,保護我們的張隊正可是個瘸子,看起來又有點傻傻的,以你的身份,陳將軍居然指派這麼一個人給你?”
揚州知府微微皺眉,他對此也有些不滿,不過行政和軍事權力分開,陳將軍這麼做他也無可奈何,甚至算是仁至義盡:“不論怎麼說,我們這麼一走,都是不守而逃,必須保密,老陳他向我保證這些人都是可信的心腹,也只能接受了。”
妻子幽幽一嘆,也不多說,閉目養神。妻子在旁,揚州知府也不好跟小妾調情,便靠在馬車裡,搖搖晃晃地睡着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揚州知府忽然被搖醒了,只見他妻子在他面前,示意他噤聲不要說話,指着馬車簾子外。小妾則是一臉驚恐,用雙手緊緊蓋住自己嘴巴,雙眼含淚。
揚州知府馬上覺察出不妥,他聽見外面傳出喊殺聲,吵鬧聲,但馬車卻一直在動,顯示還在前進。“難道真的有亂民?”他心想,透過簾子往外一看,卻讓他神魂直冒,驚恐不已。
外面地面平整,大道兩旁有店鋪民居,揚州知府一看便知道這裡是揚州城裡!而地面上有不少血跡屍體,定睛一看,便能看出是原來的揚州守軍。
更重要的是,在揚州知府視線裡,一個個軍容整齊、面貌恐怖的屍鬼正在外面巡邏!
“揚州城陷落了?自己被帶回揚州城了?”沒等揚州知府想清楚,馬車就已經停了。
他一個大男人嚇得跟妻子抱在一起。
很快,外面傳出一個老者的聲音:“將他帶出來吧。”
馬車簾子被掀開,一瘸一瘸的張隊正看着揚州知府露出一個傻傻的笑容,然後手臂猛地一拉,在後者的驚呼中,直接將又壯又高的揚州知府扔了出去!
啪!
肉體撞到地上的感覺十分疼痛,揚州知府整個人倒在石板地上,不一會兒就認出這裡是柳蘭大街前的空地。
一般而來,這裡同時也充當着揚州城處斬犯人的法場。而現在,法場上一邊是毫無懼色的揚州城民衆,另一邊卻是一個個面目可憎的屍鬼士兵!
“揚州知府,吳之榮?”
吳之榮轉過頭,看見一老一將一少看着自己,三人皆是正常面目,然而老者、將軍臉色蒼白,不似活人,唯有少年猶有血色,手裡抓着一個滷雞腿在啃,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少年,即是梅森,他指着法場上的高臺,說道:“吳大人,你的同僚等你很久了。”
吳之榮轉過頭去,發現高臺上被綁着的犯人正是其他已經逃跑的官吏!吳之榮如遭雷霆,喃喃不能言語,猛地轉過頭去,看着張隊正說道:“你,你!你明明是大清官兵,爲何要投靠這羣死人!”
“誰說我是大清官兵?”張隊正臉上的傻笑已經褪去,露出一張嚴肅的臉孔,轉過頭看着史可法,忽然跪下叩頭:
“張成拜見史公!張成無臉再見史公,希望獻上吳賊的頸上人頭,能減少張某身上的一分罪孽。”
史可法安慰道:“張成,你當初爲了活着,不肯投靠清軍,寧願藏在污髒之中,足以見你忠心,何罪之有?不必叩頭,你是我史某的兵,就再也不需要叩頭了!”
“是!”張成大喝一聲,猛地站起來。
吳之榮傻乎乎地看着這一切,這時候他哪還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問道:“陳守將也背叛了?”
“不,他是天地會的暗子,臺灣鄭家爲了向我們示好,主動啓動了這枚棋子。”梅森說道,“吳大人,爲了能光明正大殺你,我們可費了不少功夫。”
說着,梅森轉過頭,笑着跟史可法說道:“史公,我終於明白你當初在等什麼了。”
梅森又問吳之榮:“你是不是不明白,爲什麼當初我們不攻打揚州城?”
吳之榮點點頭,他的確不明白。
“因爲我在等,”史可法說道,“我在等揚州城內響應我們的人。”
吳之榮說:“你在等內應開門?”
史可法搖搖頭,“城門對於我和吳將軍而言,不過是瞬息之事。反而是將你們這些官員抓住纔是難點,若是你們跑得快,我們根本追不上。”
“所以,纔要等願意追蹤抓住你們這些官員的仁人義士。如果整個揚州城沒人願意做內應,那我便認爲揚州里要麼官員是好人,要麼百姓不想叛,我又何必多此一舉攻打揚州?”
“但只要有人願意響應我們這羣死人的復仇,我史可法也不會吝嗇我三十萬大軍的力量!”
史可法忽然低下頭,對吳之榮說道:“聽說,有人譜寫《明書輯略》,你爲了升官發財,不惜構造文字獄,害諸多讀書人因此身亡?”
吳之榮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謠言,都是謠言!我吳某乃堂堂正正之輩,心向大明已久,怎麼會做出這等事……”
這時候,梅森忽然示意屍鬼綁住吳之榮,塞其嘴巴,笑道:“史公,又何必聽其胡言亂語,髒吾等之耳?早點送他們上路,我們還要接着北上呢。”
“嗚嗚嗚嗚,嗚嗚嗚——”吳之榮拼力想發聲,他可不想死,自然想用盡一切辦法求活。
然而……
史可法站在高臺上,對下面的百姓問道:“這裡的十七名官吏,可有一個好官?”
沒人回答。
又問:“可有一人未曾徇私枉法,未曾貪污受賄?”
百姓裡響起一個小小的聲音:“沒。”
再問:“這裡有哪一位官吏,是不該死的?”
“沒。”百姓裡的聲音稍微大了一點。
史可法最後問道:“這裡有哪一位官員,是對百姓做過哪怕一件好事的!”
“沒!”
百姓裡忽然爆發的聲音,嚇了高臺上的官吏們一跳。至於那些站在另外一邊的屍鬼們,早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
不知道誰先扔了一個雞蛋,然後便是一陣蔬菜蛋白雨衝向官吏們,直到史可法舉起手,才平息百姓們這場興高采烈的第一人稱射擊遊戲。
史可法轉過頭,看着高臺上被束縛的十七名官吏,說道:“我史可法今日來,不爲佔領城池,不爲爭奪天下,只是揚州城恰好在我北上的路線裡,你們恰好是清朝裡的貪官污吏,百姓們恰好有人跟我們內通抓住你們,更重要的是,恰好我們——”
“想主持公理,想伸張正義。”
“天不爲活人主持公理,那就讓我們死人代勞。”
“歷史不爲活人伸張正義,那就讓我們死人代勞。”
史可法看着天空上焦灼的陽光,仰天長嘯:
“中原大地,千百年來,黎民百姓,怨天無道,恨月無情!”
“所以,我們來了!”
“我們沒有慾望,沒有感情,沒有未來,只有剩下復仇的執念!只剩下乾枯的淚水!”
“我們就是公理!”
“我們必定正義!”
“韃子們造的孽,是時候還了!”
“這纔是天道輪迴,這纔是惡有惡報!”
“我們是一個如流星般絢爛的奇蹟,然而你們,”史可法指着高臺上的十七名官吏,大喝一聲:
“就是被流星點燃的——殘渣!”
“行刑!”
犯人之首,排位第一的,自然是揚州知府吳之榮。
只見吳之番將軍上前,拿着一把早已鈍了的明朝制式大刀,看着吳之榮露出一個殘酷的笑容:
“你也配姓吳?”
刀鋒過後,人頭落地。
然而唯一殘留在吳之榮腦海裡的想法,卻是:
yn那裡,還有一個姓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