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之南,sh縣之西,嘉定城。
一隊清兵匆匆經過,也沒到就近的酒樓打秋風,而是行色匆匆地穿過城池,一個個臉上還帶着驚慌。
三福酒樓的錢掌櫃鬆了口氣。他是二十年前纔來嘉定城紮根的北人,在嘉定城沒有靠山,時不時都有清兵過來吃完就‘掛賬’,硬是大大颳了他的一半利潤。
不過,錢掌櫃一來就靠‘北人美食’在嘉定城闖出一片天下,更是生了個兒子,盡數傳授他廚藝,自己也落得清閒,能悠哉悠哉在櫃檯收錢,哪怕下有流氓,上有衙卒,日子也是過得有滋有味。
“嘿,老錢,來十三個饅頭,三個燒餅!”
錢掌櫃馬上對廚房喊道:“七個大饅頭,三個大燒餅。”接着他看着來客,有些驚訝地說道:“劉獨眼,你大包小包老的小的,去哪啊?”
來的顧客正是三福酒樓的老顧客,劉獨眼。他也是北方人,隨着清軍南下,據他說,右眼是被流矢所傷,聽起來好像挺倒黴的。不過自從他就決定在嘉定住下,運氣就一直不錯,靠着當兵混得一點錢,開了一間小店,大賺一筆,更是取了三個老婆,生了五個兒女,是遠近馳名的老福翁。
而現在站在錢掌櫃面前的劉獨眼,已經打包好行李,全家便裝,三輛馬車在外面,看起來不像是出行,倒像是逃難。
劉獨眼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左右看了一眼,問道:“老錢你還不知道啊?”
錢掌櫃一臉糊塗,“我還知道啥啊?”
劉獨眼又擦了下汗水,也不知道這天氣他怎麼流這麼多汗,只見他想了一下,向錢掌櫃招呼,讓後者的耳朵靠過來。
錢掌櫃越來越覺得糊塗,不過他和劉獨眼一直交情不錯,同爲北人,他們一開始也是互相扶持,於是也沒多想,將耳朵靠過去。
劉獨眼低聲說道:“我以前在軍隊的舊同僚跟我說,有軍隊要打過來嘉定了!”
這消息非同小可,直接嚇了錢掌櫃一跳,“這這這這,難道是臺灣打過來了!?”
現在大清朝廷如日中天,統治區域裡也沒有明顯的反叛勢力,故而錢掌櫃第一時間就想起隔海相望的臺灣鄭家。
劉獨眼搖搖頭,“不是,他們要是打過來,好歹也得攻破sh縣啊。而且鄭家老早被朝廷趕出去,哪有能力打回來。”
錢掌櫃有些迷糊了,“不是臺灣鄭家,那是誰啊。”
劉獨眼微微張嘴,遲疑了一下。錢掌櫃見狀連忙說道:“劉獨眼你就告訴我,我老錢牙齒當金子用,絕不會說出去的。”
“我不是怕你說出去,我是怕你不信。”劉獨眼說道。
錢掌櫃笑了:“有什麼不信的?你說天地會起……造反我都信。”
雖然錢掌櫃明言,但劉獨眼還是想了一會,才慢慢說道:“打過來的,是揚州人。”
“揚州人?”錢掌櫃奇道,“揚州人……造反了?難道揚州守軍被……”
劉獨眼說:“不,揚州城沒破,駐守在揚州城的守軍也沒事。”
錢掌櫃眼睛微微斂下,看着劉獨眼,說道:“好啊,劉獨眼你這是來消遣我了!”
劉獨眼有些無奈:“我就說你不信。饅頭和燒餅還沒來麼?我要趕緊走了。”
看見劉獨眼好像真的要走難,錢掌櫃也是將信將疑,連忙抓住他問道:“慢着,你說清楚,你說揚州人打過來,但揚州城沒破,揚州守軍沒事,這前言不搭後語的……”
“因爲打過來的不是揚州活人!”劉獨眼低聲道。
錢掌櫃一臉懵逼:“不是活人?”
這時候錢掌櫃的兒子拿着一袋饅頭、一袋燒餅出來,“父親,十三個饅頭和三個燒餅做好了。”
劉獨眼一把搶過去,扔下了幾個大錢,臨走之前跟錢掌櫃低聲急促說道:“打過來的,是揚州城外義墳裡的二十幾萬死人!”
說完,他也沒多做解釋,直接跟家人坐上馬車向南走了。
留下一個一臉呆滯的錢掌櫃。
“父親,出什麼事麼?”錢掌櫃的兒子問道。
錢掌櫃回過神來,擺擺手,“沒,沒事。劉獨眼他失心瘋了,拋下基業跑了,在胡言亂語呢……”
雖然他是這麼說,但劉獨眼說的話卻是深深在他心中紮根了。
接下里的一天,越來越多清軍經過嘉定,行跡匆匆向南前進。城裡也越來越多清軍駐紮,甚至開始宵禁。
錢掌櫃思前想後,忽然起牀喊醒兒子和老婆,跟他們說第二天就出城,投靠紹興府的親戚。
兒子說道:“父親,你沒事吧?你白天才說劉獨眼失心瘋了,怎麼你現在也失心瘋了?”
錢掌櫃直接一巴掌過去,“老子吃鹽多過你吃米,這事聽我的!明天就走,直接關了酒樓,以後沒事再回來!”
第二天清晨,錢掌櫃和兒子烙了幾個大餅就帶着家人趕往南城門,卻沒想到一大早城門就已經很多人排隊出城了。
一個軍官似的人物在喊:“現在封城,城門關閉,閒雜人等不許出城,回去!全都回去!”
百姓們皆是訝異,他們多數人本來只是出城避避風頭,現在一看封城,哪還不知道出事了?一個個死也不肯走,就是要現在出城。
不多時,一個看起來像是富家老爺的人物也出現在城門口,跟軍官說了幾句,兩人手中不知做了什麼交易,軍官就放富家老爺出城了,更是讓民衆激憤,攔住富家老爺的家眷,要一起出城。
百姓們雖然是很能忍耐,很溫馴,但都不是笨蛋,自然知道出大事的時候要抱團離開危險之地,一時間場面有些激化,軍官拔出腰刀,一臉憤怒,彷彿隨時就要暴力鎮壓。
錢掌櫃有些着急,在人羣中左推右涌,想擠到前面去。他兒子現在也知道不對,護着父母前行,想盡快出城。
忽然,錢掌櫃停下腳步,差點撞到他兒子了。
“哎喲父親啊,你幹嘛呢。”兒子嘟囔一句。
“地面是不是在震?”錢掌櫃問。
不只是錢掌櫃,其他人也感受到地面的震動,軍官的臉色由紅轉白,這時候一飛騎趕到城門口,看見密密麻麻的人羣忽然一愣,下意識喊d縣令大人現在出城,閒雜人等趕緊遠離!”
衆人譁然,哪還不知道連縣令都要逃了,更是不肯讓開道路,要大開城門一起離開。
很快縣令大人過來了,看見道路被堵,無比生氣,大喝道:“李將軍,趕緊把這羣平民趕走,現在本令有緊急公務出城,耽誤不得!”
“食屎啦你!”
一顆石頭從人羣飛出,正正打中縣令的腦袋,徹底激化了平民和軍隊的矛盾。錢掌櫃一家在人羣中間,擔心受怕地隨着人羣流動,到處都是喊叫聲、哭聲、罵殺聲,非常混亂。
不知被誰一推,錢掌櫃被擠了出去,他兒子來不及反應,眼睜睜看着父親離開人羣,暴露在官兵的屠刀之下。
“將這羣亂民趕走,不從者,視爲叛亂,斬!”
李將軍的一聲命令,令這官兵舉起屠刀,對錢掌櫃露出一個殘酷的笑容。其他民衆連忙退後,讓錢掌櫃一個面對已經鮮血上涌的軍士。他兒子想衝過來,卻被人羣阻擋,寸步難行。
“我,我南下幹嘛,好好在老家種地不就好了……”錢掌櫃痛苦地想到,下意識閉上眼睛,不想看到刀鋒加身的慘象。
然而,他等來的不是刀鋒,而是一句驚呼:
“敵襲!”
官兵全都離開了,只留下錢掌櫃一個人孤零零躺在地上。他兒子連忙過來扶起父親,一家人走到附近民居旁邊休息。
錢掌櫃很快反應過來:“敵襲!敵襲!我們趕緊回家,不能在外面,不然就會被亂軍殺死!”
然而,錢掌櫃旁邊一個同樣是準備出城的男人,卻是喃喃說道:“來不及了。”
一聲爆響,所有人轉頭看向城門。只見剛纔一直封鎖的南城門,這時候卻被打出了一個大洞!
一個大洞!
不是被頂開,不是被推開,而是直接被打出一個大洞!
大洞中,一個穿着軍甲的男人還保持着出拳姿勢。他看着城門口被城門碎片打飛的慶軍士兵,露出一個殘酷的笑容。
“吳將軍,請速戰速決,我們時間不多,必須儘快北上。”
吳將軍收斂笑容,對身後的少年和老者點頭說道:“之番知道了,放心,就這點清軍,不會花很多時間。”
吳之番身後的少年和老者,自然是梅森和史可法。史可法看着在吳之番以及他身後的五萬屍鬼的攻勢之下,被迫進入巷戰的清軍很快就潰敗逃跑,不由得唏噓道:“往日橫行天下的滿清大軍現在也剩下一個殼了。”
梅森對史可法說道:“爲何史公不攻陷揚州城,殺盡城內貪官?揚州官吏腐敗,江南無人不知。”
“我在等。”史可法說道。
梅森自然不明白史可法在等什麼,不過他很快就等來吳之番的捷報。
“嘉定城五千守軍,三千死亡,兩千逃離,無一俘虜!”吳之番在兩人面前莊嚴說道。
史可法很滿意地點點頭,“吳將軍,報仇雪恨了麼?”
“沒有!”吳之番咬牙切齒說道:“嘉定三屠,這筆賬,豈是區區五千守軍所能彌補?不能生吃李成棟這個魔頭,乃是俺一生之遺憾!”
“李成棟不僅三屠嘉定,還誅滅兩帝,多造殺戮,哪怕晚年反清,也不能彌補他的罪孽,不過他最後落水淹死,連屍首都不知道,倒是無法讓你鞭屍報仇了。”梅森說道。
“恩公放心,得知此獠死得如斯慘烈,俺已經十分開心了!”吳之番抱拳說道。
史可法說道:“好了,既然接回嘉定五萬冤魂,接下來便是時候——”
“北上,驅逐韃虜!”
大義,小義,大國,小家,大利,小利,這些東西,飽讀聖賢的史可法早已分清楚了。
“活人的事,就讓活人去做。如果中原大地豪傑不出,再次被異族奸賊竊取神器,也是無可奈何的天命。”
“然而死人的事,就必須讓死人完成!吳將軍,我身後的二十多萬冤魂,以及你身後的五萬冤魂,都不會允許我們眼睜睜看着滿清韃子逍遙自在地在中原享受榮華富貴。”
“常言道:血債血償。”
“聖人曰:以直報怨。”
這一天,清朝官吏終於瞞不住,將消息傳達朝廷。
“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冤魂,回來報仇了?”
康熙在諸多大臣面前,喃喃說道。
“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冤魂,終於回來了。”
嘉定城大路兩邊,看着一隊一隊面貌可憎,皮肉如泥的屍鬼大軍經過大道,直接北上,無數人跟錢掌櫃一樣,在心中喃喃說道:
“終於……來了。”
注:嘉定三屠,大清入主中原大屠殺之一。吳之番,南明將領,反攻嘉定,失敗被殺,並引起清軍第三次屠殺嘉定。
注:李成棟,製造嘉定三屠的主要將領,嘉定三屠四年後反清,失敗後落水被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