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報上刊載的這篇文章,喬安的心情有點複雜。
新大陸好比一個“大熔爐”,來自四面八方的移民,把各自的文化與風俗傳統都帶到這個“大熔爐”當中,任其自由傳播,而本該佔據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的官方思想無論是代表帝國的殖民地政府,還是代表國教的培羅教會相比舊世界的古老帝國與王國而言,都不夠強勢。
在這種多元文化相互衝擊交融的環境裡,由於權威缺位,必然就會有一股力量趁勢崛起,試圖攫取引導民衆輿論的權力在新大陸東海岸,扮演這一意見領袖角色的,就是新聞出版行業。
新大陸的殖民地政府,大多沒有力量進行嚴格的新聞管制。在這種相對寬鬆的環境裡,新聞出版業如魚得水,發展迅猛,僅在米德加德地區,每週就有上百份大小報刊出版面市。
這些五花八門的報刊,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具有強烈的政治傾向,哪怕報道同一起事件,也會從各自的立場出發進行解讀,不可能保持真正意義上的理性、客觀和公正。
通過報道來宣傳政見,引導讀者,一向是報界的共識,正所謂“揭露真相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對真相的解讀”。
誰能掌握對公衆事件的解釋權,誰就是這個時代真正的“無冕之王”。
米德加德論壇報作爲新大陸發行量最大的一份報紙,擁有五位數的長期訂戶,在引導輿論、輸出政見這方面的技巧,可謂爐火純青。
就拿喬安剛纔閱讀的那篇文章來說,屁股牢牢坐在了殖民者這邊,以濃墨重彩的筆觸熱情謳歌西進殖民運動,深情讚揚新移民的勤勞淳樸,懷着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來到新大陸,用自己的汗水與智慧開創家園,正在一步一個腳印的實現發財致富的夢想。
這種宣傳有着很強的煽動力,喬安身爲殖民者的後代,看完這篇文章都禁不住自心底涌出一股自豪感。
無論父輩早已在新大陸紮根的移民二代、三代,還是剛來到新大陸的新移民,大家雖然來自不同的國家,文化傳統不盡相同,卻有着相同的膚色,同屬於文明世界,都擁有勤勞、勇敢和勇於開拓的美德,都在致力於傳播文明。在這個“大熔爐”裡相互依存,相互影響,假以時日必將融匯成爲一個新民族,乃至建立起一個比宗主國更偉大的新國家。
讀者閱讀過後產生的自豪感,很容易就轉化爲一種樸素的敵我觀念:我們殖民者是一夥的,應該團結起來共同對抗敵人。
那麼敵人是誰?
一切阻礙殖民運動的勢力都是“我們”共同的敵人,無論荒野中的猛獸,土著原住民,抑或試圖通過立法遏制移民向西擴張的官僚乃至皇帝陛下,統統可以打入敵對的陣營!
誰敢阻止我們佔有更多土地,誰想奪走我們手中的“蛋糕”,我們就要聯合起來,打爛他的狗頭!
倘若讀者的思考到此爲止,這篇報道就算是達到宣傳目的了。
然而喬安並未就此停止思考。
他清醒的意識到,新聞報道有意迴避了一個關鍵問題,就是西進殖民運動的“合法性”。
如果去西部拓荒這件事本身是不合法的,是在損害土地合法主人的利益,新聞報道中熱情謳歌的殖民者,本質上不就是一羣強盜嗎?
如果“合法性”並不重要,人人奉行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誰搶到的土地就歸誰所有,那麼殖民運動無非就是一種倒退到原始社會的野蠻行徑,在西進拓荒過程中被阿薩族原住民殺死的殖民者純屬活該,不值得同情,新聞報道所謂的“傳播文明”從何談起,讀者又有什麼立場與一羣強盜共情?
除非人們潛意識裡認同“強盜邏輯”,嘴上卻又不肯承認,這未免太虛僞。
喬安當然知道,現實中的西部殖民運動,與報紙上不吝溢美之詞的正面描述存在很大偏差。
戰前,米德嘉德當局曾公開做出承諾:如果沃爾鬆格部落協助米德嘉德民兵對抗斐真人,那麼戰爭結束後,殖民地政府將會把黃昏平原西部維穆爾河谷地區的大片土地還給阿薩族人。
然而1622年的戰爭結束後,沃爾鬆格家族要求米德嘉德政府兌現當初的承諾、歸還領土的時候,時局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
和平帶來的繁榮紅利,刺激地價激增,巨大的升值空間促使人人都渴望掠奪更多土地,由此掀起新一波西進殖民浪潮,而維穆爾河谷的肥沃土地正是殖民拓荒的熱點之一。
威廉尼克爾斯總督和丹德里奇卡斯蒂斯勳爵都主張兌現承諾,將協議規定的土地歸還給阿薩族人,卻遭到多數議員和以本尼迪克特拉瓦爾男爵爲首的軍方將領堅決反對。
在殖民地議會與軍方的背後,還有以土地開發商和大莊園主爲首的既得利益集團撐腰,他們財大氣粗,政治能量極大,總督也不敢得罪這些大人物,戰前簽署的那份劃界協議,遲遲得不到履行。
石柱鎮的阿薩族人可不想吃啞巴虧。洛根沃爾鬆格當初是主張與米德嘉德人聯合的,現在承諾遲遲無法兌現,受到族中長老的訓斥。洛根咽不下這口氣,帶著家人徑自開進維穆爾河谷地區,在當地建立起居住點,歷經兩年發展,形成今日的“河谷鎮”。
喬安隱約覺得,鮑勃安德森上尉的殉職並不是孤立事件,恰恰是維穆爾河谷地區族羣衝突升級的一個危險徵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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