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寧渝而言,朱舜水並不是一個很陌生的名字,他前世去日本旅遊的時候,曾經在茨城縣常陸太田市見過朱舜水的墓地,上面寫着‘明徵君子朱子墓’,由此便對此人產生了一定的興趣,後來查過資料才發現,此人之氣節足以燭照千古。
廿年家國今何在?又報東胡設僞官。
起看漢家天子氣,橫刀大海夜漫漫。
寧渝輕聲吟誦着這一首詩,這正是朱舜水赴日二十餘年之後所作。詩中悲痛之意,溢於言表。
站在一旁的影子負責人寧羅遠一直低着頭,他雖然不是很明白這個人的存在意義,可是皇帝的這番感嘆,也就足以說明了其重要性。
“陛下,此次日人赴我朝來使,將朱子後裔一同帶了過來,只是不知爲何,外交部只有日人使臣備案,卻無朱子後裔......根據影子回報,朱子後裔已經在南京了。”
寧渝略微細思一番,很快就明白了過來,感嘆道:“只怕這是‘近鄉情更怯’了,我大楚終究不是大明,所以難免會有些不適,讓他在民間多看看吧,看到了也就會來見朕了,讓探子們都散了吧。”
“是。”
打發走了寧羅遠之後,寧渝心裡對於朱舜水的事情也就放在一旁了,不管這個人氣節如何,終究都是過去了,反倒是江戶幕府使人前來南京這件事,裡面始終透着幾分玄機。
如今軍情處和影子的諜報力量,畢竟只是集中在國內,針對國外並沒有太多的涉及,因此寧渝在得到日本使臣來華的消息後,也有些反應不過來——根據目前的資料來看,江戶幕府正在進行享保改革,正處於一個關鍵的時間當口。
所謂的享保改革,便是如今江戶幕府第八代徵夷大將軍德川吉宗,正在進行的一系列改革措施,其中像精簡機構,廢除旗本官位和世襲制俸祿,此外還針對幕府武備方面,恢復了德川綱吉時代禁止的鷹狩,並且加強了其訓練的強度。
當然,在經濟方面,德川吉宗也有很大的功績,他將日本長期動盪不休的米價給穩定了下來,也使得日本社會恢復了穩定,因此在這些方面,寧渝多多少少也關注了幾分。
根據目前有限的資料來看,這位掀起享保改革的徵夷大將軍德川吉宗,在位已經超過八年,他於正德六年繼位,且當時將軍家絕嗣,因此又是以賢侯身份繼任的將軍職,從資歷上來說,相對有些不足,因此掀起改革本身也能說明一些問題了。
對於寧渝來說,對日關係在未來將會影響到全盤的計劃,因此十分關鍵,對於這一次日本來使也是頗爲重視。
.......
“外臣鬆平綱吉領旨!”
外交部驛館區,鬆平綱吉跪在了地上,他的手裡託着一份黃澄澄的聖旨,裡面的意思很簡單,讓鬆平綱吉明日前去覲見皇帝,而他的身後,還跪着數名日本的武士,人人態度謙卑而恭敬。
外交部尚書杜秋言站在鬆平綱吉面前,臉上十分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笑容,“貴使請起,此番聖旨送到,還請貴使於明日大禮覲見皇上,呈遞國書。”
這一套鬆平綱吉自然不會感覺到陌生,他站起了身子,但是頭卻依然微微低着,謙卑道:“上國陛下有詔,外臣自當小心謹慎,絕不敢逾越半分,還請尚書大人予以指點。”
杜秋言哈哈大笑,他撫着長鬚低聲道:“陛下對你們還是很瞭解的,此番覲見只需守好規矩便行了,後續一應事物都將由外交部承領,貴使無需過於憂心。”
鬆平綱吉來到南京之前,對於當下大楚的一些變化也是有所耳聞,這個所謂的外交部,無非就是過去的鴻臚寺罷了,雖說不知道爲何改的如此不倫不類,可心裡也沒有太過於在意,總歸是天朝上國的大人.......
“尚書大人的好意,鬆平綱吉感激不盡!”
杜秋言見話都說到了這份頭上,也就低聲問道:“與你一同來的那人......可曾在驛館區?”
鬆平綱吉臉上露出幾分驚訝,他可是自從下船後就同朱毓彥分開來了,卻不料一舉一動都掌握在了上國眼裡,這讓鬆平綱吉有些惶恐,連忙重新跪了下來。
“回稟尚書大人,此人的確與我等同船,只是碰巧順路同行罷了,一下船便與外臣等分開了,還請大人知曉。”
杜秋言也沒有過分糾結這個問題,對鬆平綱吉這番話也沒有什麼疑問,便就此離開了。反倒是鬆平綱吉本人卻陷入了疑惑,難道天朝不知道朱毓彥的身份不成?
不過不管知不知道,鬆平綱吉也沒有將此事太過於放在心上,而是一心前去準備,打算應對明天的覲見,對於寧渝這個皇帝,他還是做過一些功課的,若是沒有做好準備,怕是就難以完成將軍大人交過來的任務了.......
次日,鬆平綱吉信心滿滿地帶來了紫禁城皇宮前,在經過了重重檢查之後,帶來了奉天殿覲見皇帝。
“外臣鬆平綱吉,此番奉徵夷大將軍德川吉宗之命,特來拜見陛下。”
寧渝瞧了一眼這個武士打扮的傢伙,輕聲道:“貴使請起,此番遠道而來,可有要事?”
鬆平綱吉不敢擡頭看向寧渝,低聲道:“啓稟陛下,此番外臣前來天朝,正是奉徵夷大將軍之名,請與陛下允許我江戶幕府向大楚恢復朝貢關係,加強通商聯繫,並體量弊國艱辛,減免關稅,以實現兩國之好。”
眼下的寧楚與日本之間,實際上是有一定的通商路徑的,只不過因爲寧渝的相關政策,以致於對外徵收的關稅,相較於往年提高了許多,因此也使得一些商人開始希望能夠利用幕府外交,來實現減免關稅的可能。
寧渝深深看了一眼鬆平綱吉,“關稅之事可以商量,但是朕有一件事,反倒希望貴使能夠給與解惑。”
“還請陛下直言。”
鬆平綱吉心裡隱隱感覺到有些不妙,只得硬着頭皮答覆。
寧渝輕輕道:“如今的琉球王尚敬何在?”
琉球王!
鬆平綱吉瞬間明白了過來,硬着頭皮道:“外臣乃日本江戶幕府將軍使臣,對他國實在有所不知。”
“他國?”
寧渝冷笑了一聲,“若是朕沒有猜錯,如今的琉球國依然在你日本的手裡纔是,只不過貴國島津藩爲了謀求朝貢利益,才假使琉球國自立向清廷二年一供,可是不要以爲朕不清楚,朝貢貿易之利盡數被日本盡數所吞佔,琉球國不過只是傀儡罷了。”
此言一出,卻是引起了殿中羣臣一片譁然,他們盯着正沉默不語的鬆平綱吉,眼裡透着幾分殺氣,此事之嚴重程度可見一般。
而此時的鬆平綱吉卻只能選擇閉口不言,因爲這件事被捅穿之後,他根本沒有半點理由來狡辯,在這件事上日本的狼子野心早就暴露無遺。
說起這件事,就不得不提琉球本身的特殊地位。在中國的歷史上,琉球一直都是一個佔據非常重要地位的存在,從明初開始,明太祖朱元璋給琉球的中山王察度下達詔諭後,琉球的北山、中山、南山三王遂開始嚮明政府朝貢,從此琉球成爲大明的藩屬。
當時爲了解決琉球來華時節海上航行的困難,朱元璋特賜閩人善於造船航海的技術者三十六姓人家移居琉球,其中‘知書者,授大夫長史,以爲朝貢之司;習航海者,授通事,總爲指南之備’,而後的琉球也就成爲大明宗藩體系當中的典範代表。
後來在大明成化四年,大明與日本之間因爲朝貢問題而爆發了強烈衝突,以致於使得明憲宗一氣之下將日本踢出了朝貢體系,而在當時朝貢體系本質上是一種貿易關係,因此沒有了朝貢資格的日本,其經濟發展受到了嚴重影響。
特別是在後來,隨着壬辰倭亂爆發之後,日本與大明之間的關係越發惡劣,也就使得日本開始打起了琉球的主意,準備入侵佔領琉球,然後利用琉球的外皮來向大明朝貢,獲取朝貢貿易的利益。
因此在壬辰倭亂結束後不久,薩摩藩在德川幕府的支持下,派遣大將樺山久高率領三千精兵向琉球發動突然襲擊,而琉球國並沒有做好相關的準備,因此很快就被薩摩藩軍隊打的落花流水,甚至連首裡城都被攻破,導致琉球國王尚寧被薩摩軍俘虜,甚至有“有如家家日記,代代文書,七珍萬寶,盡失無遺”的記錄。
在後來正逢明末之時,大明無力干涉,而琉球國王尚寧在日本也被逼着簽訂了喪權辱國的《掟十五條》,在這個條約當中,琉球成爲了薩摩藩的藩屬國,連王位繼承以及官員任命等事務都必須上報薩摩藩。
雖然後來隨着清廷入關之後,琉球在表面上迎來了獨立,可實際上依然是作爲薩摩藩的藩屬國而存在,以此謀求朝貢貿易的利益。
對於寧楚的大臣們而言,他們不太清楚這裡面的彎彎道道,可是對於從後世來的寧渝寧大皇帝,對於這些日本人的用心瞭如指掌,如今幕府將軍派遣使臣想要恢復朝貢貿易,本質上還是在試探寧楚,如果寧楚同意固然最好,即便是不同意也能借助琉球這個外殼來謀求利益。
在寧渝的逼問下,鬆平綱吉的臉上冒出了一絲絲冷汗,他有心想要辯解一二,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啞口無言,只得低聲道:“這些事情都是薩摩藩所爲,與將軍大人無關,如今將軍大人對天朝的仰慕之心,日月可鑑,還望陛下知曉。”
寧渝冷哼了一句,“朕知道,朕的百姓們也都會知道,若是想要恢復朝貢貿易,還請貴國拿出些誠意來,琉球的問題不說清楚,這件事就不算完。”
“陛下,如今琉球國分屬薩摩藩,將軍大人也無能爲力......還清陛下明辨。”
鬆平綱吉急於甩鍋,連忙慌不擇言將真正的得利者拋了出來,反正將軍跟薩摩藩之見的關係一直都很惡劣,在這一次改革當中,也是薩摩藩衝在最前面反對。
見到鬆平綱吉這麼說,卻是正中了寧渝的下懷,他嘿嘿一笑:“既然貴使說此番事情都是薩摩藩所爲,與徵夷大將軍無關。是否可以說明,我大楚出兵薩摩藩,徵夷大將軍也不會插手了?”
見寧渝如此解讀,鬆平綱吉卻是有些慌了,這江戶幕府跟薩摩藩之間無論有多少恩怨情仇,可畢竟是屬於內部矛盾,一旦將大楚這樣的龐然大物引進來,怕是全日本百姓都要天誅國賊了!這口黑鍋是他鬆平綱吉所背不起的!
“這......陛下,此番事情還需妥善商量.......何必刀兵相見?外臣是帶着誠意來到天朝,更希望能夠得到陛下的體量!”
鬆平綱吉結結巴巴說道,一口原本都不怎麼流利的漢話,被說得支離破碎,卻是讓殿中的羣臣皺起了眉頭,他們之前無論再怎麼不懂這裡面的緣由,如今多少也有些瞭解了,這件事說白了,純粹是小偷跑到失主家來談合作了!
寧渝並沒有想就此對日作戰,一來是當下的大敵還是清廷,二來時機也不夠成熟,因此他的想法其實還是在德川幕府和薩摩藩之間埋下一根暗刺,而且相對於日後一力主導明治維新的薩摩藩而言,現在已經趨向腐朽的德川幕府,纔是寧渝更好的合作對象。
想到了這裡,寧渝臉上的表情也就和緩了幾分,“貴使抱着誠意而來,朕心裡自然清清楚楚,只是一碼歸一碼,徵夷大將軍若是想要朝貢我國,就需要解決薩摩藩這根眼中釘,肉中刺,這不僅是我大楚的需求,更是徵夷大將軍眼下的當務之急......”
聽到寧渝這般說,鬆平綱吉心中有些意動,他先前只是擔心將大楚勢力引入日本國內,故而纔出言推諉,可是對於薩摩藩卻是半點好感也沒有的,因爲在日本國內,一直都是薩摩藩在暗中主導倒幕之事,也是將軍的最大敵人!
可以說,在對付薩摩藩這件事情上,徵夷大將軍同天朝的合作是有基礎的,只是鬆平綱吉擔心的是,天朝一旦將手伸到了薩摩藩之後,還會不會繼續向日本國內發展?這是他所承擔不起的責任。
“陛下,此番事關重大,還請陛下允許外臣,修書回江戶與徵夷大將軍,方能給與陛下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