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田第一次見到“顧檀”的時候,也是這種割裂的感覺。
當時他還沒有跟投資巨鱷宗野一夫。他是一個藝術家,犯罪後逃亡異國,十分落魄,跟着中介去看一處房子。那房子在郊區,房主移民,以極低的價格出租,唯一要求是房客有良好衛生習慣,保持屋內整潔。
房子十分合他心意,尤其是臥室與廳外更有一個相連的大陽臺。郊區天色明淨,也少霓虹阻擾,他走到陽臺上,視野甚是開闊。
忽然感覺脖頸上有一陣麻癢的涼意,似乎有人對着他脖子吹氣。
扭頭巡視一週,並無旁人,只有斜對面一幢屋子的陽臺上站着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穿着家居的開衫與鬆身長褲,正拿着一隻玻璃杯喝水。
男人似乎覺察到了他的視線,轉過臉來。
他心中一驚。
那是張無可挑剔的臉,眉眼輪廓都俊美得近乎鋒利,尤其是琥珀色的眼睛,亮得驚人,像穿透薄暮霧氣的星光。
不知爲何,他竟然打了一個寒戰。
但那種感覺只是一瞬,很快,對面的男人收斂了眼中的鋒芒,瞳色變深了,表情也放鬆下來。
他甚至矜持而禮貌地對他點了點頭。
然後轉身,走進屋裡。
因爲價格和條件實在太過誘人,他租下了那所房子。
隔壁的男人只在他搬進來時,在樓下見過一次——依然只是客氣而疏離地對他頷首,但是可以看出善良天真到有點理想主義的性格,跟初見時的氣質完全不同——之後便很少照面。
聽說他姓顧,是個刑警,也兼任偵探,似乎很有名,很忙——不像他,有大把時間遊蕩。
人一閒,就想要找點事情來做。
松田買了一架兩百倍的望遠鏡,安在陽臺內側,可以把對面客廳看得清清楚楚。
每夜熄了燈,他便蹲在陽臺,藉着儀器,觀望對面,一坐幾個鐘頭,也不覺得無聊。
對面晚上會拉上落地窗簾,但卻依然留出兩尺寬一個空隙。
於是,他可以看到,那個人坐在沙發上接電話,那個人站在窗前抽菸,那個人脫掉了襯衫走去浴室,那個人在深夜出來喝水。
很奇怪,他的氣質非常分裂。
他的睡眠時間每日只有四五個小時,有時半夜還起身,在廳中一坐便是半晌。
顧檀喜歡在大雷雨的夜晚出門——他親眼見他換好衣服,去了車庫。
下雨天?顧檀爲什麼總在下雨天的晚上出門?
他突然想到什麼,跳起來,披上衣服,拿起桌上的鑰匙,匆匆朝門外走去。
雨越下越大,雨刷嘩啦啦抹去車窗上的雨水,卻又阻止不住新的水流衝下來,大雨之中,前方的汽車也像是沒入了迷霧,影影憧憧。
跟住他,必須跟住他,他想。車速越來越快。
跟住他,這幾個月來的窺探馬上就能接近真相。
烏雲在天際堆滿,猶如龐大怪獸張開巨口吞掉半邊天,轟隆隆的雷聲混合着雨聲,響徹夜空。
心跳一陣緊似一陣,他感到腎上腺素飆升的興奮。
車過三岔路口,突然數輛車交叉而來,轉瞬之間,前車消失在茫茫雨幕裡。
竟然跟丟了。
他心有不甘地大力拍着方向盤,發出暴躁的滴滴聲。
這是最後一次,他想,不能再丟失他的蹤影。
眼前風雨晦暝,一片黑暗,他將車停在街邊,撐起傘隻身走進雨中,
像走進浩瀚無邊的深海。閃電撕裂烏雲,向地面擲下耀眼強光。不遠處是一個棒球場,像是風暴中心的一方孤島,亮着昏暗的光。一聲悶雷在天穹之上炸開,那站在雨裡面的男人,像隨着閃電突然降世的魔王,在看着兩個人自相殘殺。
然後,他綻開了魔鬼一般的笑容。
松田的傘,跌落在雨裡。
幾年後,同樣的地方,他的血與別人的血混在一起,被顧虞踩在了腳底。
“唉……”
殺了人後,顧虞溫溫柔柔地嘆口氣,看了看手錶,不知道是對暗處,還是自顧自說話:“又是一隻老鼠。阿雲,找個大桶,一個桶就可以完成所有的工作,剩下的,只是要找個順暢的下水道就好啦。今天的任務就先放下,早點回去。畢竟他要是發現我,可就糟糕了。”
暗處有一聲並不尖銳的哨響,顧虞低頭,居然是有一點溫柔的樣子,笑了笑,十分輕巧地走了出去。
顧檀吶,在昏暗無光的地獄中向你伸出手的,永遠不是朝思暮想苦苦哀求的家人、朋友、上位者,而正是和你一樣,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人。
……
蔣焱不得不承認,柏疏檐是個極有魅力的人。
他與顧檀完全不同,後者在蔣焱心中,任性天真如幼兒園單純小孩,而前者,老練毒辣的同時,偏偏爲人處事又面面俱到,利用與信任都乾脆利落——偏偏兩個人,是明面上斷掉親子關係的真父子。
當政治、金錢、權謀、高智商甚至是暴力同時交集在一個人的身上,再如何刻意低調也無法掩蓋住骨子裡那份攝人的威嚴,更何況他上位者的凜冽氣質是那麼自然沉靜,彷彿天生,令人不自覺臣服。
“顧檀,他現在已經半瘋。”
無論事情再驚心動魄,柏疏檐都是以極其平緩的語調在講述,即使說到最最利害之處,也聲線不變,如同家常語。
可惜他僞裝得了聲音,僞裝不了行動。這是他平生第二次,在外人面前,顫抖着手指,抽了根菸——這是柏疏檐即將失控的焦躁表現。
蔣焱知道,柏市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是一個高位者必須要有的基本素養。
當年,就算他手下最最得力的干將被政敵誣陷貪污,就算市內的嫌疑犯數據系統被殺人犯惡意黑掉,就算政府的尊嚴和全體民衆的信任差點被一個警察局副局長的情婦撕碎嚼爛, 他都保持着冷靜鎮定,幾乎可以說是面無表情。
像一條沒有感情、卻在暗處,伺機而動,等待一擊斃命的毒蛇。
蔣焱想起,柏市長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抽菸,還是顧檀十九歲生日後第二天與殺人犯火拼時肩胛骨裡中了兩顆子彈,還硬頭皮向前直到失血休克,最後被宇安市最好的外科醫生親自下了病危通知書的時候。那時宇安下了大雨——雨滴下落的密度和力度幾乎可以穿透傘面——柏疏檐在蔣焱面前第一次從口袋裡掏出了煙,吞吐煙霧的樣子讓當時還是初出茅廬的法醫無端聯想到黑夜中,鎖定目標的野狼。
襲擊他兒子的恐怖分子後續的具體情況蔣焱已然全忘。畢竟人腦天生有保護自己不受太大刺激的機制——那畫面着實血腥。
“老蔣,昨天出的頭版新聞,你看到了麼?野中集團副董事長松田佑一失蹤已經超過72小時,宇安市警方懷疑他早已經死了。”
“是。我們正在全力調查他幾日前行蹤和相關涉案人員,力圖找出嫌犯。請市長放心,我們會壓好相應消息,力求不引起市民恐慌。”
“現在有結果了嗎?”
“市長……這消息……總之顧檀的情況,還是先請市長明示。”
“好。我不問。不過就算你不說,我也隱約知道一些。聽說現在傳聞鬧得兇,說此事又跟那個殺人不眨眼的絕世天才犯罪狂黑瘋子有關。你是顧檀從小學一直到高中的同學,可有聽說過一些謠言之類的情況呀?”
沉默。
蔣焱沒說話。
是變樣的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