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一朝春盡紅顏老(三)
她找不到路,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林子裡不停地奔跑——只要不被那些人找到就可。然而偌大一個林子,何時才能到得了頭?她幾乎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是能多跑一點是一點,似乎這多跑的一點,就能救了她命一般。然而對方一個會武之人,她卻僅僅是個成日裡舞文弄墨,還纏了三寸金蓮的花魁而已。
相差懸殊,而她,還不想死。
面前有一個達到,前面不遠處就有一個小寨子——她幾乎是拼了命的跑到了哪裡。
許是她運氣好,那人竟沒有追上來。
她跑到那個四四方方的門口前,極度緊張的時候看見了希望竟不自覺的腿軟,一個不查竟撲倒在地,她一邊嚎啕一邊手握成拳扣着門問:“有人嗎?開開門!救命啊……”
她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那人隨時都會追上來……而她分明沒做錯什麼,她只是不想待在青樓裡倚門賣笑了,她只是也想從良嫁人罷了。爲什麼將軍夫人要這麼爲難她?
在紅塵裡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她覺得自己百毒不侵了,朱顏漸老之後,她早已不奢望愛情,只是依舊嚮往自由。
她沒有錯!
只是,不管她有錯沒錯,那將軍夫人的眼裡,是註定容不下她的了。
她不顧一切的狂奔,現在撲倒在門前,淚水將妝容打溼了,胭脂與粉底都糊在了臉上,簪子也跑丟了一支——想來,或許正是那無意中丟失的簪子爲那歹人指向了另一個方向,方纔救了她一命——可是,依照那人的武功,不多時便一定會追上來,到那時……
她幾乎不敢想下去。
她的手顫抖着繼續扣門。扣了三下之後手依舊是顫抖的固執的在門前懸空着,靜謐的那一剎那間她的心都幾乎要跳出來了——門很快就開了。沉重的木門發出了“吱扭”的聲音,帶着淡淡的木香。門後是一個身着黑斗篷的面色蒼白、身材孱弱的女子。黛目明眸,脣色卻和臉色一樣的白,形銷骨立得似乎一陣風來就能吹走她似的。
女子沒有多的表情,更沒有多問,只一見了她狼狽的模樣,便讓開來,道:“進來再說吧。”
然而此刻她身體軟得幾乎動不了,她求助的看向那女子,美眸中流轉出驚惶與無措,那着黑斗篷的蒼白卻動人的女子沒有露出半點嫌棄,只是彎腰將她扶了起來,攙了進去。
此人正是顧懷遠離去後的百骨。儘管她是靠着顧懷遠施法纔有了一身的血肉,然而顧懷遠不在的日子裡,她卻還是瘦了。
相思樹底說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
之後的故事,無非又是一場贅述,枉她在紅塵裡翻滾了這麼多圈兒,自以爲早已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孰料還是在從良一事上掉以輕心了,只爲了嫁與人作妾,就險些喪掉卿卿性命。百骨聽完她的故事之後不說話,只是擡眼薄涼的看她一眼,道:“你得罪了將軍夫人,現在出去定然是沒有活路了。不若先在此地歇歇腳,日後逃命也有勁。”
說完她才反應過來這似乎不是什麼吉利話,腦子裡驀然迴響起了白子京形容她的話:“我知道她不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她從來都不說人話。”說這話的人早已經不在了,可是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卻一件不落的長留在了她的記憶力。真叫人趕上。沒有人陪同樣的日子裡,她總是回憶,一不小心搞得人都深沉了起來。心裡也漸漸升起了些許疑惑。
她確實是不說人話,並且這個不說人話的程度是與日俱增,許是不知何時,頭蓋骨被某不知名的東西撞了一下,導致了她一個高齡白骨精也和潮流接上了邊,生動形象具體的爲我們展現出了一個腦殘形象……
門再次被扣響,月娘就如受驚的兔子一樣,眼中噙着淚身體些微的顫抖。百骨示意她不要做聲,然後引着她到了不遠處的花廳,然後徑自去開門了。
門外站着一個小廝打扮的人,見門開了,門後站着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只是着裝有些許詭異,然而衣裳的面料卻是極好的,黑色的斗篷的邊沿上紋着暗月色的紋路,細細密密爬滿了半個衣袖,像極了鎮魂的咒文。
女子長得很美——亦或是不能說是美,她甚至不如方纔那絕色的花魁。眉目卻精緻,猶如冬日的白梅一樣,暗送芬芳,眉眼盈盈時,想是極美的。只可惜現在,她臉色蒼白如紙,靜靜地看着他。
他方纔緩過神來,自個兒已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了,他定定神,問道:“姑娘可見着一位粉色嫁衣的女子?那是我們家的姨娘,做奴才的見她好一陣不會來,因此出來找找。”他說得很恭敬,但是語氣毋庸置疑。百骨毫不懷疑,如若她百骨輕輕淺淺的一笑,微微垂下頭,擡起頭來時,臉上那層薄薄的鮫綃卻不知道哪裡去了,她用空洞的眼洞看着他,問:“你說什麼?”
那小廝直覺的頭暈目眩,只覺得如花美眷瞬間便經歷了似水的流年變作了一具會說話的百骨,儘管是習武之人也不由兩股戰戰,他轉身想要逃,卻覺得腿有些軟,根本移不開步子,他道:“你你你……你是鬼!”
百骨優雅的一笑,眼波一斜竟然暗顯殺機,讓他這個奉命而來的劊子手也心驚膽寒,說出的話更是有悖常理:“我不是鬼,我是妖精。”
小廝強笑:“姑娘真是……愛開玩笑。”
人們對於妖魔鬼怪,魑魅魍魎的想象總是超過妖魔鬼怪,魑魅魍魎的想象,叫她一介小小白骨精情何以堪~那人跑遠之後她懶懶的伸了個懶腰,然後朝花廳走去。
近來精力卻是越發的不充沛了……許是因爲顧懷遠不在身邊的緣故,叫她一個人的日子如何打發。
她閒閒的步入花廳,那女子在花廳裡焦躁地踱來踱去,見到她進來了,便慌張的朝她身後看去。
百骨斟了一盞茶遞給她,道:“那人走了,你沒事了,先在此歇歇腳再走吧。”
女子卻噗通一聲跪下了,她低頭,流下了兩行清淚,旋即默默的拭乾了臉上的淚,擡頭竟已恢復了平靜,她眼裡慢慢浮現出堅毅來,直挺挺的跪在百骨腳下,不謙卑,明眸裡竟有一種氣節:“姑娘是好人,月娘此生此世都不會忘了姑娘的大恩大德,若是不幸這輩子薄命,那下輩子也定是要報答姑娘的,還求姑娘再收留我幾日,待躲過這場劫難的時候,再從長計議——”
百骨點頭,沒有半點猶豫,道:“是我考慮得不周。我家多年不和人走動了,我竟連禮數都忘了。……”話語間,竟有幾分苦澀,她清麗的臉上浮起一個笑來:“你若是想在這裡住下,那我一會兒便叫人來幫你收拾收拾屋子。”
月娘看着百骨,卻不知不覺的有淚涌出來,一個陌生人,見到她落魄的倒在門前,都會出手相助,那個將軍夫人,怎麼就能那樣驕陽跋扈、輕輕鬆鬆的就下了一個殺人的決定?
她不過是個倚門賣笑的女子,若沒有塵世間貪圖顏色的男人,又怎麼會有她?
百骨將她扶了起來,問:“你叫什麼名字?”
“王青月。青霜的青,皎月的月。”
這是她入花樓前的名字——惟願此生,如月皎潔,執子之手,平安白頭。而今再用這個名字活下去的時候,她卻已不再相信愛情。
次日,百骨親親熱熱的挽着王青月的手上街買菜。王青月皺了眉頭,反握住百骨的手,頗有些爲救命恩人擔憂:“恩人,你的手怎麼這麼涼?可別是着了風寒。”
百骨彎彎眼笑了,神色頗爲溫柔,竟有幾分顧懷遠的影子,卻語帶戲謔道:“姑娘我天生冰肌玉骨。”
王青月一不留神叫她給逗笑了,反觀百骨,盯着前方某處凝神片刻,神色突地一僵。拉着王青月就掉頭往回走。
她走得很快,王青月幾乎跟不上她,腳底下像是生出了一片雲,將她托起來了似的,她卻半點沒有察覺。周圍人只見面前一道人影晃過,便消失不見了,有的人尚不自知有人從自己身邊走過,還以爲那是一道風;而有的人原本就耽迷江湖,看到此情此景,更是人血沸騰,義不容辭且奮不顧生的投入了江湖的腥風血雨之中。
“恩人,怎麼回事?”王青月不解。她還不知自己被百骨帶去了哪裡,只覺得速度飛快,想來,這恩人武功不錯,否則又怎能將先前奉命奪她命的小廝趕走?
心中頓時萬千感慨,認定只有做一個恩人一樣的女子纔可以不依靠男人,像一個真正的人一樣,頂天立地站在這天地之間,有尊嚴,也有自由。
可是她哪裡知道趕走小廝的法子有千萬種,於百骨而言,只需輕輕鬆鬆的脫下一層皮罷了,如此這般,縱他有千軍萬馬,臨到百骨面前也得不由自主的軍心盡散、四散潰逃了。
百骨眼見出現了自己熟悉的景色,方纔鬆開王青月的手,讓她先喘喘氣。這兩日,原先只素日呆在繡樓裡的花魁在那密不透風的追殺下可真是遭了秧,精緻無雙的一對小腳現下估計都磨破了好幾層皮了。好在她性格堅毅,從來不吭聲。
只是,都說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她吃了那麼多苦了,爲何還不能求一個善終?
百骨道:“你再不能出門去了,外面有你的通緝令。”
王青月呆了。她拉着百骨的衣襟,愣了半晌,方纔怔怔的開口:“哦。”她是人間二月花,正室眼裡容不下她也是常理。話畢,只低頭看着自己的影子。
王青月這一短住,竟然就是兩個月。任時光飛逝,那通緝令仍是巍然不動。
王青月總算是明白了——那將軍夫人的意思,其實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無論是上天入地,她都要自己死!
她無權無勢,脫離了花樓便再也沒有容身之地。百骨雖然是世上難得一見的好人,她卻也不能寄人籬下一輩子。如今,唯有一計——
她手執一柄小刀,不過寸餘長短,平日裡應該只是用於削果子。那刀竟是十分精美的,不知哪個客人送的,被她時時刻刻戴在身邊。刀柄上鑲嵌着鮮紅欲滴的紅寶石,就像是哪個韶華女子留下的血淚。
她的手顫抖得很厲害,卻一寸一寸逼近自己的臉。青銅鏡裡浮現出她泛黃的面容,那樣的如玉美人的臉,就要毀在自己的手上了嗎?她心裡恐懼得要死,卻仍舊下手了——刀鋒在她臉上拉出長長一段血痕,突然身後傳來了百骨的聲音:“青月,你在幹什麼?!”接着她從花廳走過來,看了一眼王青月,眼睛定在了她手上拿着的刀上,然後道:“你先把刀放下,一會兒別劃傷了我。”
王青月含淚看了百骨一眼,畢竟剛劃破了自己的臉,雖然疼,但是她一聲也沒吭。猶豫着將刀放下,自己卻捂住臉,不讓百骨看——由此及彼,她怕嚇到百骨。可是她也沒想過自己怕不怕。
百骨看着這樣一個被逼上絕路的姑娘,有些心疼,儘管她們才初初相識,甚至,還不是朋友。
只是王青月就是這樣一個女子,她對自己最狠。她能一邊流淚一邊做出最理性的決定,她因爲不忍心所以從來不做害人的事,可是無論什麼傷害自己的事她都能狠下心去做。她出身青樓沒有人疼,她就自己心疼自己。要是受委屈了,就自己安慰自己;要是哭了,就把自己逗笑。她的生活那麼簡單,她那麼容易滿足,只要過上平淡、自由的生活就可以了。
誰都能給她,可是誰也不給她。
沒有人給,她就自己給。就像曾經做過無數遍的事一樣。她對自己說: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唯有自己最牢靠。所以,所有的困難在她面前都不是困難。爲了能活下去,她可以犧牲掉一切,包括自己與世無雙的臉——前十八年,她靠着這張臉吃飯穿衣,她自小沒有親爹親孃可以靠,這張臉就是她唯一的依靠。
可是就連這張臉,她都能下手毀掉。
對於一個出身青樓的人而言,苟且偷生又如何呢?或許在所有人眼裡,她們都命如螻蟻,卑微如草芥。正如她不奢望愛情一樣,她也不奢望人能改變對她們的看法。可至少……她要活下去。即便猶如微塵一樣渺小,即便所有人都看微塵不過眼想要無時無刻將她們拂去一樣。得不到尊重得不到諒解,儘管如此她要活着的目標還是如此的明確,如此的堅定。
成爲青樓女子不是我的錯……誰讓我自小被賣到了這裡。不倚門賣笑又怎麼能活下去?好不容易靠上了棵大樹,她已做好了爲妾被正室欺辱的準備,可是這點犧牲在正室眼裡卻不足爲道,那個身居高位說一不二的將軍夫人,眼裡容不得一點沙!
若是將二人的身份、地位都換一換……她黯然的想,自己也許也容不下丈夫心裡有旁人的吧?
百骨緩緩地走至她的跟前,俯下身,微微挑起她的下巴讓她看着自己,然後問道:“你要幹嘛?說出來,或許,我可以幫你……”
她手指微涼,眼神魅惑,脣角微微勾起,黑色的斗篷襯得她越發的蒼白。簡直就像是下界勾魂的豔鬼——
王青月像是遭到了蠱惑,卻一點都不怕,她無助的捂住被劃花的半張臉,嚎啕:“恩人……你幫不了我,幫不了我!那將軍夫人要的是我死,只有‘我’死了,她才能甘心!可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所以劃花了自己的臉,所以捨棄了自己的容貌,她只是爲了好好的活下去……
明明是個青樓裡的花魁,渾身上下卻無半點菸花之地的媚氣,百骨想,壯士斷腕這個詞,明明是形容男人的,爲何女子也能這樣毫不猶豫的說斷就斷?
她道:“青月,這個我能幫你。不用你劃花自己的臉,不用你這樣殘忍的對自己。把你的手放下,讓我看看你的傷勢。”聲音輕緩柔和,很容易便叫人放下心防。王青月依言緩緩的鬆開了捂住自己臉的手,百骨細細的看了一下,那傷勢不嚴重,只是淺淺的一道,然而因爲王青月手有些抖的緣故,刀尖在臉上拖出了歪歪扭扭的血痕。她自然有信心能將她的容貌恢復如初。一陣清涼襲來,卻是百骨手中二指上冒出了一小團柔和的白光,輕輕塗在她的傷處,就像膏藥一般,塗上的地方竟奇蹟般的痊癒了。百骨的臉卻又白了幾分。
她的心裡迴響着百骨說的話——“我能幫你”,“我能幫你”……興許,這回真是她命中的貴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