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一朝春盡紅顏老(二)
沐浴完畢,丫鬟來告說媽媽來了。
她懶懶的揮了下手示意自己知道了,拿起木篦給自己梳頭。頭髮半溼,她有一下沒一下的梳着,老鴇輕手輕腳滿臉喜氣地進來了,一看見她就老臉笑成一朵碩大的菊花,塗得跟城牆似的臉幾乎要開始掉粉。“喲!怎麼還坐在這呀!好女兒,你還不知道吧?方纔將軍夫人送來了一筆錢,說是要替將軍納你爲妾!”
“什麼?!”她的手一抖,木篦“啪嗒”一聲掉到地上,上好的檀木梳居然摔得斷爲兩半,片刻間她的心思已千迴百轉,心裡忽上忽下的只覺得此事蹊蹺,來得和斷掉的木篦一樣不吉祥。
老鴇看也沒看自己精心爲這位女兒準備的木篦現下居然斷爲兩截,只笑眯眯地問:“好女兒,高興壞了吧?”
她強笑道:“是啊……真沒想到。”她擡頭看了老鴇一眼,神色莫測。最終只告了乏道:“媽媽,我身上還有些不舒服,想再去牀上歪一會兒。”
鴇母臉上浮現出曖昧的神色,道:“那媽媽就不打擾你了,你好生補補眠。”她用水袖掩了半邊臉,羞紅了臉。鴇母笑笑,走時還貼心的關上了門。
老鴇走後,她便放下水袖,笑也冷了下來,思忖着。將軍自始自終都把她當一個金絲雀養着,閒時過來逗弄一下,從未上過心,也從未說過要爲她贖身。兩人的身份地位相差懸殊,就連給將軍做妾都算得上是她高攀。將軍對她……不能說是沒有一丁點兒感情,只是這樣一點淺薄的感情,也不足以讓她在將軍府裡立足。她日後的日子……她嘆了口氣。端看那將軍夫人,能不能容得下一個侍妾了。
她搖搖頭,決定不再多想。就這樣安慰着自己——在哪裡不必在青樓裡好呢?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那個將軍夫人,即便是再心狠手辣,也總不至於要了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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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骨,這以後就是我們的家了。”顧懷遠指着面前的家宅,兩眼笑眯眯的,彎成新月模樣,模樣英俊,活似那秦淮河畔迎風而立的翩翩公子哥兒,身後的紅塵萬丈都與他無甚關係一般,叫他執着的隻眼前的清風曉月,而當他用這樣的眼神看着一個人時,簡直能叫人心都化成一灘春水,對他的要求更是無法硬下心腸來拒絕。
百骨被他攬在懷裡,仰頭看着他英俊的臉,突然踮起腳親了一下他的下頜,然後縮在他懷裡偷偷的笑。“其實不用這麼破費的……”她扭捏道:“我一個人的話只用一個棺材就夠了……”
顧懷遠笑道:“可不止你一個人住……難道你要讓我陪你住棺材?!”他摩挲着下頜,“活人住棺材可不大吉利呀。”
百骨心中歡喜,然而此人就是越歡喜越口無遮攔:“有棺材住就不錯了,想當年我死的時候就躺在路邊連棺材都沒人給我買一副呢!不過……幸好我沒棺材,有棺材的話我就遇不到你了。”類似剖心的說法卻沒得到迴應,她覺得奇怪,擡頭看了看顧懷遠的臉。
顧懷遠聞言臉色有片刻僵硬,然而轉瞬即逝,他親親百骨頭頂,烏黑的長髮從他脣間溢過——這都是幻覺,他想,眼前言笑晏晏的美人兒只是個幻覺,是他用術法和血誓強留在人間的幻覺——可還是不可抑制的想要多留她一會兒,哪怕只是幻覺,也值得他傾六合之力而護一人!軟弱的神色從他臉上一瞬而過,轉而代之的是摧枯拉朽也無法掰倒的堅定!顧懷遠見百骨擡頭看他,正色對百骨道:“百骨,我要出去一段時間,你就在家裡等我,好麼?”
百骨猛地擡起頭,皺眉疑惑的問:“你出去做什麼?”
顧懷遠溫存的笑笑:“自然是有事……不過這暫時,是個秘密。”
百骨覺得自己簡直從天堂落到了地獄,心情頓時沮喪了起來——雖然她並不知道爲什麼沮喪,或許是因爲這是五百年來她和顧懷遠第一次分別。她總是理所當然的以爲顧懷遠是會永遠陪在她身邊的,所以,當看多了生離死別,她才更能知道珍惜——沒想到,就在這時,顧懷遠說他要離開……
她可憐兮兮的仰起頭:“妖道,你不會是不想要我了吧?”她的腦海裡瞬間浮現出一具思念成疾的白骨,背靠着這座大宅子坐着,四十五度仰頭,空洞的眼睛盯着前方,身子一動不動似乎是在等着誰一般。偶爾動一動便能聽到“咔嚓咔嚓”的聲音——大概也許可能是鏽掉了……
她腦補至此不由得自顧自打了個寒戰。這個寒戰的動靜之大,簡直像是恨不得將自個兒渾身上下的骨頭甩開外帶重組一遍。
顧懷遠以爲她害怕,將她抱得更緊了,笑將起來,“我怎麼會不要你。”我怎麼捨得不要你?他在她的額上印下一個吻,微微笑着對她道:“等我回來……”
百骨低下頭,捏着衣角,心裡雖然萬般不捨,卻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
擡眼時,顧懷遠已經不在了。
……速度這麼快,是趕着投胎嗎?
她恨恨地想着。
月娘穿着粉色的嫁衣,被小廝揹着出了繡樓。停在花顏坊門口的,是一輛極不顯眼的小轎子,粗糙的藍布簾子散發出一股陳舊的味道,只有四個擡轎的小廝和一個拿得出手點兒的僕人。無人均低眉順眼地候在花顏坊門口,看起來別說是將軍府的氣場了,就連往日月娘出門酬客的氣勢都沒有。月娘表情僵了一,不斷的安慰自己:這只是納妾,納妾哪有多大的禮數呢……可是,哪怕是納妾,也絕不是這樣的啊!想來,那位當家夫人,是現在就要給她一個下馬威了。
花顏坊卻着着實實將自己當成是月娘的孃家在辦這樁喜事的,老鴇早早的命人在牆上、門上貼了喜字兒,只等着將軍府裡的人以來便開始放炮仗。往日相好的姐妹也一個個的登場爲她唱歌獻舞……跟花顏坊的架勢比起來,將軍府簡直是過分的低調。那轎子連紅花都沒有扎一個,就跟是她月娘髒了將軍府的大門一樣。
她心裡有些堵,黛眉微蹙,但是,她轉念一下,覺得這些都不重要。
只要能離開那個不潔之地,委屈算什麼,在花顏坊裡難道就不委屈了嗎?做妾總比做□□好。得過且過吧。難道還能指望所有人對你一個從良的□□百依百順、俯首帖耳?
那來迎她的人面目憨厚,看身上着的也是綾羅綢緞,想來也只是將軍家裡一個地位比較高的僕人。他先是衝月娘拱拱手,又轉頭對老鴇道:“媽媽,我家主人吩咐好的東西你都準備好了吧?”
老鴇儘管心下有些不滿,可是將軍府又哪是她一個老鴇能夠得罪得起的?忙不妥地從袖子裡畫出一物來,諂媚的對一個僕人笑道:“都準備好了,這便是月兒的賣身契。”
那小廝看也沒看的將賣身契撕了,將一把碎片塞在月娘手裡:“姨娘收好了。”然後背月娘的小廝將她背進轎子裡。那撕了她賣身契的人招呼着交付擡轎。然後小轎子晃晃悠悠的在炮竹聲中遠去了。身後是墜落一地的繁華。
——好去莫回頭。
月娘手心裡攥着那因時間流逝而漸漸發黃的她的賣身契的碎片。這麼柔軟的一張紙,竟然困了她半生,想想真是不可思議。而它,現在就在她手心裡。
轎子晃晃悠悠的行了一盞茶不止的時間,月娘平靜下來心下卻生疑惑:花顏坊本不是位於偏遠蠻荒之地,到那將軍府也不過半盞茶的時間罷了,爲何行了這麼久還沒有到?先時出門,尚有鑼鼓聲震天,還有相熟姐妹們的歌聲,爲何一邊行着聲音卻越來越小呢?
何況,將軍府是御賜的,不必尋常官宦人家,怎麼可能在城郊呢?
她皺着眉頭撩起了鏈子,眼角餘光只瞟到了一點綠,便有一隻手隔着簾子將她的手摁下去,語氣卻恭敬得很:“月姨娘稍等片刻吧,夫人吩咐了要將月姨娘好生送到,小的們不敢不從。今天怎麼說都是姨娘的喜日子,哪能叫那些尋常人比將軍還先看到姨娘的臉呢!”
說完,他便又默不作聲了。寂靜得只能聽見轎伕們的腳步聲。月娘在這四四方方的小盒子裡安安靜靜的坐着,覺得自己幾乎要被悶死在這裡了。那壓抑的藏青色的簾子,阻隔了她和外界的所有聯繫。她的心慌亂起來,不詳的預感越來越重將她包裹在裡面,幾乎喘不過氣兒來。
當她看到那隻手後,簡直心都涼了一半兒——自幼便在青樓里長大的姑娘,再怎麼說也是見多識廣的。那人的手她瞧得分分明明:必是個練家子啊!
她腦中思緒瘋狂的旋轉着,青樓女子最擅長的便是與人虛與委蛇。她讓自己徹底放鬆下來:“小哥,我們這是要去哪廂?”——假作不知道他們走在荒村野道上。教那小廝明白,她什麼都不知道,她尚自以爲到了將軍府,只是去哪廂的問題。
小廝輕笑了一下:“這是要帶姨娘去將軍的藏嬌之地呢。”
月娘聽完這話心都涼透了——她終於知道那些妄想進入將軍府的女子現在都如何了。她們想來現在都躺在將軍的“藏嬌之地”了吧!
她又問:“那小哥,現在還遠嗎?人有三急啊。”
小廝有些遲疑,恐是不敢擅自決定。“這裡阡陌交通,錯綜複雜,小的怕夫人不小心就迷了路。”
她道:“哪裡就至於了呢,我去得不遠就是了!”
小廝遲疑地說了好。
月娘心裡真是又驚又喜,然而心跳像是要蹦出來似的,她帶面具戴得久了,幾乎隨時都能笑出來叫人感覺不到她的真實想法。
小廝命轎伕落轎,然後扶着她下馬車,她三寸金蓮一不小心仄歪了一下,竟是被扭到了。她疼得直抽氣,小廝道:“姨娘你還好嗎?”
她勉強笑道:“只是崴到了,一會兒就好了。”然後一瘸一拐的走了。直到走到那小廝看不見的位置,她方纔面若冰霜的站直了身子,用盡全力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