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君心何必強說愛(1)
雖然他卻一直在掩飾,可是掩飾就是事實。
其實百骨一直都知道,看他的眉宇間有暗沉的黑色瀰漫,已是體虛不足之症,孰料那死氣這麼沉重,叫他自己都感受到了。
所以他一直在告別。
可顧懷遠像是半點不知情,一盞一盞復一盞的喝個不停。
三巡過後,百骨就開始緊張了,看了看那些玉鉤藤又看了看他,心裡莫名的有些擔憂,然而白子京看上去興致還很高,他一個勁兒勸酒:“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古老的詩句被他不知用了什麼調子來吟,聽起來叫人無端覺得悲切,離愁別緒梗在喉頭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一邊笑着一邊用手在桌子上打着節拍,一邊唱着歌。所謂是陪君醉笑三千場!不訴離傷!
百骨一個無心之人,都覺得那調子的整個情緒悲傷到無以復加,她從未想過白子京那樣的人也有這樣的時候。
她無端覺得白子京此刻像是什麼都沒有了。他的戀人死了,他的世界裡只剩下了他自己,他把自己和周圍的人分隔開來,偶爾,能在那裡遇到他的老友,和老友身邊亙古不變的一致白骨精。
她不知道這種悲從中來的感受來自哪裡,轉頭卻見顧懷遠和白子京正暢飲,似乎先時唱的歌也只是歌而已,似乎白子京還可以活很久很久,百年之後還能和他們乾一杯。
百骨以爲他現下如此難過,以爲是玉婠婠之死的緣故,不由安慰道:“子京,你別難過啊……你想想,你找我們來,就是爲了讓我們爲她入殮,那時你便知道她病入膏肓了……你陪了她這麼久,也別太難過……”
白子京露出了一個慘淡的笑:“你也知道我陪了她那麼久……”又怎麼能不難過。
看着她六世的不得好死,他依舊死心不改的要陪她一世又一世。她世世早夭,他早該已經習慣了不是嗎。
可是爲什麼每一次都會更痛一點,都希望分別的時間延後一點……
他嘆了一口氣,又飲下一杯酒。
酒是穿腸□□,可是也許再過些日子,他會連□□的味道都嘗不到了。
顧懷遠心知好友跨不去心裡的那道坎,只得狠心道:“現在天氣開始轉熱,恐怕還是要早些下葬的好。”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要抱着一個屍體過一輩子。
他們的六世之約已完。強求來的緣分最後得到的結局也逃不過悲傷的基調。
白子京點點頭,百骨在他身後看着,覺得他的一個背影都透出了蒼老。畢竟五百年了。他也該老了不是麼。
百骨聽到他似乎苦笑了一下:“再等等吧……還有一人未到呢。”
百骨詫異,這玉婠婠自被遺棄之日以來,便相當於再無親眷。如今死後,還會有誰來悼念?……一人未到,他們初來時,白子京也說,還有一人未到。
左右不過他們三人,顧懷遠和百骨只因爲受白子京所託順路前來幫忙入殮,白子京所說的,還有一人未到……究竟是什麼意思?那個人,是誰?
天色濛濛的,透出些亮來,不經意間他們竟坐了一夜。
白子京起身,帶着些醉意,搖搖晃晃的走過去,躬着腰,站在玉婠婠面前,隔着很厚的一層冰,將玉婠婠抱在懷裡。他低垂着頭,將頭擱在玉婠婠肩膀處,做出一個擁抱的姿勢,然而中間是堅冰如許,他又怎麼能觸碰到她呢?
他的影子向來都看起來清雋,而如今,明明晨光熹微,卻怎麼看怎麼帶着一股孤寂瑟瑟的意味。而他什麼都沒有說,連一聲都沒有吭,卻無故給人一種他在哭的錯覺。
自玉婠婠死後,他一直很平靜,超乎尋常的平靜。百骨總是擔心他想不開。可冥冥中,他似乎感受到了什麼似的,突然擡起頭,眼神冷陌,分明面無表情,嘴角卻勾起了一個弧度,似笑非笑。看得人無端的心裡有些惴惴。他起身,凝望着那扇緊閉的門片刻,突然閉了眼,輕聲的道:“他來了。”
簡短的三個字,卻像是耗費了他所有的力氣。他長嘆了一口氣,不知是在感嘆什麼,帶着一種如釋負重的感覺,他睜開眼,眼裡卻隱隱有解脫、釋然、不捨種種情愫盤根錯雜,一時間這個擁有最明亮的笑的曾經的人間帝王面目竟然在此刻變得模糊起來,叫人難以看懂。
百骨不禁擡頭。
果然,片刻後就響起了敲門聲。
“婠婠,是我。”男子的嗓音很好聽。
現在天已大亮了,按理說,玉婠婠絕無熟睡之理,他等了許久,終於又問道:“婠婠?”
可是……
這裡哪裡還有什麼婠婠……
百骨覺得自己彷彿透過了這扇門,看見了那個男子,立得筆直,猶如一棵青松,滿枝幹的霜雪壓不垮他,而面前這個早已湮滅聲息的女子,卻能讓他萬劫不復。在那樣的敲門剩下,百骨竟然想將玉婠婠的屍體藏起來——這是一個人的愛情與夢,她死了,那個人將什麼都不剩下。
儘管,她都還不曾見過那個敲門的男子的模樣。
柴房裡長久的沉默讓隔着門的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敲門的聲音越來越大,幾乎要將那柴門給擂破了——
“婠婠,你怎麼了,回答我!!!”
“你可是怪我現在纔來?!我纔打聽到你在哪裡!婠婠!別不開門啊婠婠!”
白子京呼吸窒了一窒,最後只是面無表情的屈起手指,往外一彈,空氣竟似被什麼東西劃開了似的,“突”的一聲竟將柴門的門拴從中打斷成兩截。門猛然開了。那個捶着門大聲嘶喊的男子出現在幾人眼前。他面容清秀,看上去很年輕,不過弱冠之年。然而頎長的身軀卻不若尋常農家少年。他的臉上寫滿了焦急,驀然見到門自己敞開,裡面立着幾個素不相識的人,面上有了些許驚訝一閃而過。
而白子京卻像是壓根沒將他看在眼裡似的,只垂頭看了看玉婠婠。
他的動作在這沉默的氛圍裡是那麼突兀,那個農家少年像是五雷轟頂般呆滯的在門外離了片刻,旋即衝進來,沒有分半點注意力分給這小小的院子裡出現的幾個陌生人身上。
他的心裡、眼裡從來只有一人。
他似乎對白子京懷裡抱着玉婠婠沒有半點微詞,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只是推開他,然後小心翼翼將玉婠婠轉移到自己的懷裡,又哭又笑地抱着玉婠婠:“婠婠,你爲什麼不肯見我呢?你臨死都不願意見我一面……”
他還想說:婠婠,我還是來了。可你怎麼不等我呢?
他看着玉婠婠,眼睛紅得充血,眼神卻溫柔悲傷到無以復加,與白子京憐惜她時表情如出一轍。他痛苦萬分,面目悲傷到扭曲。眼淚大滴大滴的落下,從玉婠婠姣好的臉上滑下來。
顧懷遠突然明白了白子京一直在等的人是誰,擡眼看了看一旁低垂着臉看不清楚眉目的白子京一眼,長嘆了一口氣,一甩袖子,堅冰融化。那人將玉婠婠摟得更緊了。
她的容貌還宛如生時,膚如凝脂,嘴角掛着恬靜的笑意,倏爾掉下了他的眼淚,竟宛如死者復生。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如今他的愛他的夢他的快樂他的悲傷他的一切,都隨着她的逝去而消失不見。他即便是活着,也是殘缺。
他說:“婠婠,這下誰也不能分開我們了。你等我。”他形似癲狂,心目中覺得一切都已成空,天地之大似乎只剩下了他二人。做下決定之後他似乎明白了什麼,所以用着最狂喜的表情流着最悲慟的淚。
“別再拋下我一人。”他呢喃着。
語罷竟從袖中掉出一柄短刃,他拋起來,刀刃和刀鞘“噌”的一聲分離開來,顧懷遠心中一惴,眸光突然一凝,飛快地掃了一旁含笑看着他的白子京一眼,恍若明白了什麼似的,驚詫道:“不要!”話音剛落,那人右手執着短刃,突然間反手刺進了自己的胸膛。
刀刃順勢插入他的心臟,他只是輕輕的哼了一哼,表情安詳,甚至帶着淺淺的笑,他鮮血淋漓的微笑,簡直如同中了阿芙蓉的毒的人一樣。一面是天堂,一面是地獄,一面是幸福的淺笑,一面卻痛苦到猙獰。
他的指尖微微的動了動,將右手從刀柄上垂下,用沾了血的食指,輕輕點了一下自己的脣,再觸了觸她的,然後笑了笑,最後看着玉婠婠的眼神像是帶着隱匿了千百年的洶涌的深情,安詳的閉上了眼。
然而,那個表情太過熟悉,叫顧懷遠和百骨不由得回頭看——
白子京雙臂環胸,笑嘻嘻的看着他們,像是玉婠婠的死對他沒有絲毫影響,他又回到了那個不認識玉婠婠的時候。他仍是一個玩世不恭的紈絝,對顧懷遠不要臉的說着:“朋友妻不可欺可以騎”最後被百骨追着暴打,顧懷遠不顧百年交情喚來玄雷劈他的那個人。
可是他身體卻漸漸化爲透明,看着顧懷遠和百骨的眼神也是那麼的悲傷。百骨嚇了一跳:“白子京你怎麼了?”
白子京溫和地笑着看着她:“百骨,我要走了,不道個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