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但教顏色今日改(2)
顧懷遠毫無懸念的想到有一次,百骨難得的對白子京擺出一張笑臉來,白子京非要去招惹她。最後出現了這樣一個歡脫的局面——
白子京在前面撒着蹄子跑得歡,一邊笑得嘴都要咧開了:“小百骨,你來追我啊~你來追我啊~你追不到~你~追~不~到~~”
彼時百骨還沒有披上這麼一張如花美眷的皮,森森白骨披着一個漆黑的斗篷在瑟瑟寒風中昂然挺立着。她用空洞的眼盯了白子京片刻,最後默默的掀起了穿在身上的黑斗篷。
顧懷遠大驚失色:“百骨你要幹什麼?”
正在撩衣服的百骨停下來,嚴肅地看着他道:“此地沒有趁手的兵器,待我拆一根大腿骨,抽死白子京他丫的!”
……
也許……他們這麼犯衝,是因爲八字不合……
*
推開玉婠婠家的柴房門,不妨竟落了一頭的灰,顧懷遠一邊拍頭上的灰一邊衝裡面囂張的喊道:“白子京,這門上怎麼那麼多灰啊?你平時都從哪裡進來的?爬牆?”
一邊說着討人嫌的話,顧懷遠也沒有什麼好果子吃,一不留神灰給拍眼睛裡了,不得不弓下|身子讓百骨幫忙吹氣,想把灰從眼裡吹出來。
只見白子京幽靈似的飄過來,涼涼地看了他們一眼,道:“我早知道你們速度慢,但沒想到可以慢到這個地步,再晚點來說不定我都化成灰了。”
百骨道:“我們已經快馬加鞭的來了,你……”話還未落,就被顧懷遠牽住了手,顧懷遠和她對視一眼,似乎在叫她不要多言。白子京現在的狀況很是讓他擔憂……儘管他表現的似乎與先前並無甚不同,只是他仍舊心惴惴不知是何緣故。
白子京側身迎進了百骨和顧懷遠,百骨一邊走一邊問:“你心愛的姑娘怎麼都那麼早死呢?真真爲難你至今還沒有看破紅塵!”
白子京陰森森的道:“哦,是嗎。顧懷遠不是道士麼,照樣沒有看破紅塵。”
百骨用看白癡的眼神看着他:“你真傻,真的——看破紅塵的,從來不是道士!”
白子京長長的“哦——”了一聲,然而似乎心思並不在此,他道:“快進來吧,婠婠等久了。”
——說得好像那個人還活着一樣。
百骨很敬業的問道:“那個姑娘比較適合什麼樣的入殮妝呢?多種風格任你選哦~”
顧懷遠捏着百骨的手一緊。
白子京瞟了顧懷遠一眼,陰森道:“我知道她不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她從來都不說人話。”頓了頓,又正色道:“百骨,我不求你將她畫得花容月貌,只求你將她的容貌復原成平常的模樣。”——那便是他心中的絕色。
百骨還想嗆他一嗆,但是想到她自己已經死掉的事實,頓時就有些奄了,撇撇嘴,像是表明自己的立場,像是要告訴別人,她一點都不在乎自己是個死人一樣。
顧懷遠攬着她,什麼話也沒有說,可是那樣默不住聲的溫暖也叫她貪戀。
——顧懷遠,爲什麼不是在我最美好的年華里與你相遇呢?
玉婠婠歪在椅子上,像是剛剛睡着,然而她的臉龐上卻顯現出一種寧靜柔和的玉石般的光澤,帶着一點僵硬。按照百骨這麼一個早就死掉的人而言簡直是再熟悉不過了——當然,她也沒幸見到自己死後的尊榮,這經驗也大都是從她爲人入殮中得到的。
其實這玉婠婠容貌並不出色,充其量能算得上清麗,在這個破落的小山村裡也呢過算得上數一數二的了,白子京的欣賞水平還不至於墮落得太狠,這讓百骨稍微有點欣慰了。
百骨稍稍打量了玉婠婠片刻,便開始動手爲她上妝了。
胭脂薰得流雲醉,眉黛輕掃淡娥眉。
妝成之後百骨想,其實這玉婠婠,也能算一個絕色——若是打扮了來,不比舒梨聲差分毫。
她正在愣神,顧懷遠走過來,一擡手,卻把新出爐的美人兒給凍住了。老大一塊冰橫亙在她眼前,她瞠目結舌道:“這這這這你是要給她做做做一個冰棺嗎?!”
顧懷遠被她可愛到了,揉了揉她的頭髮,她高聲吼道:“別揉了一會兒腦袋給你揉下來了!”
顧懷遠:“……”
靜默了半晌,他道:“這些天略帶了一點暑氣,子京怕她……承受不住,所以叫我將她凍住。”
“初夏已經有些熱氣了,你準備何時將她下葬呢?”百骨有些不解白子京的舉動,有些迷惑的看着他。
白子京道:“無妨,顧懷遠用冰封術,將她放在屋內——我還在等一個人,那個人來了,就將他們合葬。”他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半點不忿,反而很平靜,說到“合葬”二字的時候聲音有點微微的顫抖。他的眼裡閃過一絲不捨,然而轉瞬即逝,百骨甚至懷疑是她花了眼。
百骨還想問:你爲何知道那一個人來了就會死掉,特地說“將他們合葬”?
可是她嘴脣動動卻什麼也沒說。
可見,調|教還是很有用的,至少在她那什麼都沒有的腦袋瓜裡,被顧懷遠硬生生塞進去了幾個道理。
儘管這一點道理讓顧懷遠花了五百年時間她……
顧懷遠走到玉婠婠身邊,看了看她狀似睡着的模樣,像是不經意的對白子京道:“我與她,也有經年不曾見了。”
白子京也走過來,笑道:“是有許多年了。我還記得那時你還是少年英雄,名震九州呢。”
顧懷遠似乎憶起了那個時候,一向稍有些蒼白的臉色也顯現出了些紅暈:“那時候年少輕狂,目中無人,可是再怎麼風光,又有誰能比得過您少年天子,弱冠紈絝啊。”
白子京似乎完全不在意玉婠婠的死一樣,——或許在他心裡,玉婠婠從未死過,永遠活着。他依舊言笑晏晏:“弱冠紈絝……從你嘴裡說出來,怎麼就那麼不像一個好詞呢?!”
顧懷遠佯裝怒了,白子京哈哈大笑着對百骨吩咐道:“好百骨,給我們打點酒去吧!”
百骨深知二人脾性,嘆了一口氣,道:“好……但是不許喝多!”
說罷便自行去了。
她其實明白,白子京是想把她支開。
但是那個人是白子京。
所以她不在意。
買好了酒,到了玉婠婠家柴房的門口,她掐指算算還不到半個時辰,索性蹲下,一隻一隻的數門口路過的螞蟻。
及至顧懷遠推門出來,皺着眉自言自語:“百骨怎麼還沒回來?”
她歪歪扭扭掙扎着站了起來,蹲太久讓她感覺骨頭都要鏽掉了:“我在這裡……”
顧懷遠一看她從地上站了起來,呆了一呆:“百骨,你怎麼從地裡長出來了?”
百骨呲牙咧齒道:“你才從地裡長出來呢!我這不是怕進去打擾了你們說話的雅興麼!”
顧懷遠看着她,皺着眉沉默了半晌,然後柔和了下臉上的棱角,方纔開口:“你……唉,你不必這樣的。”
不必這樣迴避,不必這樣,提心吊膽。
因爲我會是世上對你最好的人。我不會拋棄你,不會對不起你。
你能不能……對我撤下一點點心防?
“別傻站着了,快進來吧。”兩人之間難得的出現了一點尷尬的沉默,顧懷遠先開口道。
“你我難得一聚,定當不醉不休!”他眉目間有瀲灩的笑意,爲顧懷遠斟了一杯酒,舉杯敬顧懷遠。
“第一杯,敬你我的百年之交。”
“第二杯,敬你倆的百年之約如願。”
老闆的玉鉤藤釀得很烈,白子京也不是愛酗酒之人,不過尋常飲酒作樂,酒量也是一般,剛喝了滿滿兩杯,此刻便要歇一歇。
百骨關切道:“子京,你喝得太猛了。慢慢喝吧,離下一個天亮還早呢。”
白子京盯着斟滿酒的杯盞許久,眼睛似乎跟着那沒有漣漪的酒定住了似的——他的手相當的穩,杯中酒竟一點都沒有晃動的漣漪。然後苦笑一聲:“不早了。我時日已無多。”
顧懷遠身子一震,恍若極不相信。百骨眉間寫滿了擔憂,輕輕握住他的手。指間帶着一點涼。
半晌,白子京放下酒盞,大笑道:“哈哈,你們真信了?!”
百骨:……
顧懷遠:……
他笑眯眯的說:“咱們五百多年的交情了,從來聚少離多。現在敬你二人一杯,若是我哪天突然離去,切莫難過,不過,老友你可得爲我燒一通宵的紙錢啊!”
百骨啐他一口:“什麼紙錢啊,瞧我,死了五百多年了,還從來沒用過!”她雖然說着輕鬆的話,心裡卻沉甸甸的,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開始擔憂了。
白子京也算是修道之人,否則怎麼會活到至今?他說出來的話再不真切也是有幾分真實的。何況,白子京總是吊兒郎當嘻嘻哈哈,說的話半真摻半假,又有誰能真正進駐他的心?
他如今這麼說,是因爲算出了自己的命盤嗎?
白子京忍不住又跟她饒舌:“你沒用着那是因爲黑白無常不敢勾你呢!換誰都得帶上很多紙錢啊,黃泉路漫漫,那樣好打點啊!”
百骨皺眉:“你怎麼知道黑白無常不敢勾我?”
這事兒明明只有她一人知道,就連顧懷遠,她都沒有告訴。
白子京打了一個哈哈就過去了,眼角餘光卻似不經意的掃過了顧懷遠。
顧懷遠沒有說話,舉起了酒盞。
這二人像是完成一個儀式似的,只見白子京大笑道:“第三杯,敬此生之後,她得以無憂,世世安康。我得以解脫,再無牽掛。”他一口飲盡杯中酒,將杯子倒過來,示意顧懷遠飲盡。
雖然笑得豪爽,但是話裡話外無疑都透露着一個信息——他時日無多。
但是他卻一直在掩飾,可是掩飾就是事實。
其實百骨一直都知道,看他的眉宇間有暗沉的黑色瀰漫,已是體虛不足之症,孰料那死氣這麼沉重,叫他自己都感受到了。
所以他一直在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