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詡又暼了一眼馬日磾,冷笑道:“公誤會了,在下並非恥笑公等膽怯,而是恥笑公等愚蠢。”
一聽這話,即便是涵養極好的盧植和劉虞,也不由得臉色一僵,其他人也都是義憤填膺。
賈詡卻自顧自地說:“公等身爲漢室重臣,當世名士,毫無救民於水火的志向,毫無棄榮辱性命於不顧的膽氣,在下以爲,也並不打緊。可嘆公等居然如此愚蠢,竟然連世家這一問題都看得如此短淺。昔日詡聽聞公等有大才,不想今日才知,那不過是謠言而已。”
一聽賈詡如此羞辱,蔡邕有些看不過去,想起身阻攔。馬超連忙對之搖了搖頭,蔡邕十分不解,但還是不再輕舉妄動。
盧植在席位上直起身子,對賈詡微微一拜,平靜地說:“既然先生言我等愚蠢,想必先生必定有超脫我等之見識,請賜教。”
賈詡聽了盧植的話,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番衣冠,把衣裙上的褶皺都一一撫平,然後又慢吞吞地從席位上站起身來,緩緩走到盧植、劉虞等十二人面前,一邊自顧自地在十二人的席位之間踱步,一邊淡淡地說:“賜教不敢當,權當在下放屁好了。談及世家兼併土地的問題,公等大約只能看到,如若再不加以遏制和嚴厲打擊,那麼必定會有更多的百姓失去土地,淪爲流民、徒附和野外白骨。”
一聽賈詡這話,盧植、劉虞等人無不有些憂心忡忡,面帶憂色。
賈詡繼續在席位間踱着步子,又道:“可是呢,實際上世家的害處還遠不止此。其一,若再不嚴厲打擊世家,世家必定斷絕漢祀!”
胡母班怒道:“一派胡言!自從後漢建立以來,漢家朝廷的衆多公卿百官,或是世家出身,或是爲世家出身者所舉薦。可見世家乃是社稷之福,是國家棟梁。”
賈詡微笑道:“公所言,大謬。在後漢建立之前及之初,世家大族的勢力遠遠沒有現在這般強大。甚至在孝武帝之時,一道遷居關中的詔書,就逼迫整個關東的所有世家大族不得不遷往關中;告緡和算緡,更是讓全天下的豪奢之家,在朝夕之間家破人亡。在那時,世家大族根本不足爲懼。世家子出仕,反而能爲朝廷提供大量人才。當時的世家大族,說是國家棟梁不爲過。
但此一時彼一時,及至目下,世家大族的勢力早已今非昔比。每州每郡每縣,都盤踞着衆多的世家大族。世家的人才憑藉孝廉察舉,已經如深入骨髓的蛀蟲,充斥朝廷州郡;世家的錢糧絲帛,堆滿一座又一座倉庫;世家的奴婢隨從,乃至於超過一個大邑的戶口;世家的塢壁,甚至形同一座座城池。
有如此強大的實力,公等試想,他們還願意聽從朝廷和州郡的命令嗎?他們還願意安分守己,乖乖地作漢家的臣民嗎?”
一聽賈詡這麼分析,盧植、劉虞等人無不是心有餘悸,亦或是吃了一驚。
賈詡繼續說:“在下可是聽聞,早在黃巾之亂之前,徐州和揚州就有豪強不再滿足於一地豪強的身份,聚衆造反,乃敢自稱天子。而在黃巾之亂時,也有不少豪強率部投靠黃巾賊,還有不少豪強打着率領部曲鎮壓黃巾賊的旗號,實際上卻幹着搶掠人口、兼併土地的勾當。直到現在,荊州各地都還有宗賊總數達五十多股,正在攻打郡縣,居然連襄陽這等重城,都被江夏賊攻下並佔據。”
馬超知道,這些事,盧植、劉虞等人並非不知道,但礙於自身侷限,他們不會把這些事同世家危及社稷聯繫起來。如今聽賈詡這麼一說,他們必定是震驚萬分。
果然如馬超設想的一樣,盧植、劉虞等人聽了賈詡的話,這才如夢方醒地意識到,原來世家豪強的可怕,已經到了如此程度,不由得爲之膽戰心驚。
賈詡依舊自顧自地在席位間走着,輕飄飄的話,又再一次落在盧植、劉虞等人的耳旁:“公等才識過於常人,必然知道黃巾賊雖然擁衆數百萬,但他們之中缺乏有遠見卓識的人才,爲他們指明方向、制定策略,因此如同無頭蒼蠅,不足爲慮。而官軍卻人才濟濟,所以才能以少敵衆,迅速鎮壓黃巾賊。
可豪強宗賊可就不同了。他們不僅擁有衆多的兵力,充足的錢糧,更是人才輩出。如果他們鐵了心要造反,朝廷也不能保證能夠鎮壓成功。現在宗賊已經肆虐州郡,州郡不能御。假以時日,豪強宗賊進一步壯大,漢家社稷必會滅亡。”
社稷易主,這對於盧植、劉虞等人,就是乾坤倒轉,是最爲可怕,也是決不可接受的。因此聽了賈詡的威脅,他們不約而同地都涌起忌憚之心。
賈詡又道:“其二,世家豪強不得抑制,即將滅亡帝制。因爲世家豪強進一步壯大,也很可能不會選擇滅亡漢家,改朝換代。世家豪強之間早已盤根錯節,依靠相互舉薦、師門關係和聯姻,世家豪強們早已織就了一張關係網絡,形成了一個非正式的利益集團。憑藉合力,他們不斷排擠寒門,搶佔朝廷和州郡的官職。外戚和公卿,絕大多數都是世家出身。也就是說,世家豪強正在一步步地掌控朝廷和州郡。
假以時日,世家出身的臣子們絕不會滿足於爲人臣子,聽命於漢家君主。他們會自然而然地選擇架空漢家天子,然後再從他們中推舉出一人執掌最高權力。屆時,國家社稷便成了世家豪強的掌上玩物;天下的走向,完全取決於世家豪強之間的相互妥協;天下萬民,也將從漢家臣民,變成世家豪強的徒附。
社稷易主,只是漢家亡了;而如若出現如此情形,也就是帝制形同虛設,則是綱常與法度亡了!”
滅亡漢家宗廟,已經讓盧植、劉虞等人感到震驚;滅亡帝制,則更是讓他們,以及馬超、滿寵、楊彪和蔡邕,感到心驚肉跳。盧植、劉虞等人已經坐不住了,紛紛不安地站起身來,看向一直一臉淡然的賈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