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貴妃藏在黑暗中的面容漸漸煞白,身側幾點金輝凌亂的搖晃着,是她鬢髮耳際的珠翠,由於激烈的情緒而晃動,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忍住顫抖,尖聲問:“這消息……你是從哪聽來的,可有證據?!”
“當然有證據!”孟歸羽低着頭,嘴角泛起一抹得意,但語氣仍舊是謙卑的,他緩緩道,“不過證據不好拿入宮闈,還請娘娘派遣心腹,到宮外查驗!”
“好!”舒貴妃咬着牙,身體微微前傾,寒聲說道,“倘若你說的證據是真,密貞當真是奉了那老不死之命才親近我們姐妹的,那麼無論是本宮,還是昭儀,都會給你記一大功!但你若是教本宮知道是在胡說八道蓄意栽贓……本宮保證,你們孟氏四房,包括你那個已經出閣有幾年的大妹妹,叫孟歸欣的是不是,總之你們這四個兄弟姐妹,一個都別想有好下場!!!”
孟歸羽神情平靜,說道:“娘娘的手段,我自是知曉。請娘娘放心,這麼大的事情,我怎麼敢欺瞞娘娘?”
頓了頓,見舒貴妃沒有讓自己告退,也沒有說其他話,知道這位貴妃八成還在心亂如麻,沉吟了下,就提醒她,“娘娘,倘若我騙了您,也還罷了;倘若最後證明我沒有撒謊,娘娘可想過以後?”
“以後自然是要想的……”舒貴妃心煩意亂的回了他一句,才醒悟過來,復怒聲說道,“本宮與昭儀往後要怎麼做,與你何干?!你以爲你來說了此事,就有資格對本宮指手畫腳了不成?!”
孟歸羽早知道她們姐妹被宣景帝慣的目中無人,相當的難伺候,此刻也不以爲意,說道:“兩位娘娘對密貞一片赤誠,原本是打算讓密貞將來過繼到膝下,爲兩位娘娘頤養天年的。可是密貞既是桓觀瀾弟子,接近兩位娘娘也是狼子野心,想必兩位娘娘也不會再引狼入室,收他做嗣子了?”
“然而我的幼妹,就是被鄭國公他們算計,不得不成爲廣陵王側妃的,如今已經即將臨盆!”
“倘若這一胎是女孩兒也還罷了。”
“如果是男嗣,按照孟氏的計劃,是要過繼給皇后,以嫡子身份謀取東宮的!”
舒貴妃冷笑着挑眉:“他們想的美!陛下壓根就沒正眼看過望春宮的那一位,哪裡來的嫡子?!她偷野男人生的不成?!”
孟歸羽淡淡一笑,說道:“娘娘,恕我直言:即使陛下竭力反對,然而……太后還在!”
貴妃先是不假思索的道了句:“那老婦還在又如何?也得陛下聽她的!”
跟着就變了臉色。
孟歸羽低笑了一聲,道:“正如娘娘所想:雖然說陛下盛寵兩位娘娘,在兩位娘娘與太后娘娘的爭執之中,從來都是向着兩位娘娘的。但若陛下有個三長兩短,太后娘娘卻還在世,無論是陛下的嗣子人選,還是兩位娘娘的今後,太后娘娘不說可以一言以決之,說出來的話,卻也是分量極重了啊!”
“……”舒貴妃臉色鐵青,好一會兒,才皺眉道,“太后竟然捨得下手?!她可就陛下一個親生骨肉!”
孟歸羽淡淡說道:“這樣的事情,誰會勞煩太后娘娘?反正陛下長年流連後宮,公認的沉迷酒色。即使忽然駕崩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是嗎?”
“住嘴!”舒貴妃勃然變色,拍案喝道,“陛下素來御體安康,豈容你信口污衊?!”
孟歸羽心中冷嗤,倘若宣景帝當真御體安康,貴妃何必怕自己這麼一說?
八成是貴妃姐妹心裡也清楚,宣景帝專心在後宮嬉戲多年,身體已經被掏空的差不多了,只是皇帝已經養成了這樣的生活習慣,貿然改變他,必定會惹他生氣,從而動搖她們的寵愛。
到底她們姐妹已經不是才進宮那會兒十來歲水滴滴的少女了,就算精心保養下的面容依舊嬌豔年輕,肌膚也白膩緊緻,可是眼底的疲憊與世故,終究不是當年了。
即使宣景帝依然千依百順寵愛有加,姐妹倆到這年紀卻還沒有一子半女傍身,反倒與太后、皇后等人關係惡劣,心中豈能沒有憂懼?
所以這會兒根本不能聽任何宣景帝時日無多的話,唯恐一語成讖。
“娘娘請息怒!”孟歸羽不以爲然,面上卻做出恭敬之色來,說道,“是我失言了!陛下福澤深厚,必能長命百歲!”
舒貴妃陰沉着臉,在上頭一動不動的坐了好一會兒,才淡淡道:“你既然連夜進宮來報信,那麼對於密貞……對於這事兒,可是有什麼想法?”
“我確實有點想法,只是過於離經叛道,說出來只怕娘娘會殺了我。”孟歸羽暗自深吸口氣,說道,“所以娘娘若要我說的話,得先請娘娘承諾不因此對我有任何責備才成!”
“……”貴妃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思忖片刻,說道,“左右這裡也沒其他人在……你就說吧!本宮答應你,不管你接下來的言辭是何等荒唐,都不會治你的罪!頂多,把你趕出去!”
孟歸羽道:“謝娘娘恩典。嗯,我的想法很簡單,過繼來的嗣子,不是自己親生,終究是不可靠的。就算密貞同桓觀瀾沒什麼關係,只看他對生身父母都不是很親近,老實說,兩位娘娘又怎麼能相信他目的達成之後,還將兩位視作生身之母?”
“所以兩位娘娘若想着將來有靠,關鍵還是有個親生骨肉纔是!”
他緩緩道,“這一點,兩位娘娘只看孟氏就是個鮮明的例子,陛下對太后娘娘其實算不得多麼尊敬跟聽從,然而孟氏仍舊靠着太后娘娘崛起迅速。這裡頭固然有陛下這些年來不怎麼視事的緣故,導致大權旁落,卻也因爲陛下念及母子之情,有意無意的幫扶孟氏!”
“試問倘若太后娘娘只是陛下的養母,而非生身之母,陛下可會如此信任、放縱孟氏?”
“這親生母子,血脈相系,情分到底不是義母義子能比的!”
“反面的例子就是現在的鄭國夫人,她對驃騎大將軍其實非常的用心,然而他們母子三個被侍妾嬌語欺凌的喘不過氣來時,驃騎大將軍何嘗認真爲他們出頭?”
“但若嬌語欺凌的是驃騎大將軍的生身之母,也就是鄭國公的原配鍾老夫人,試問,驃騎大將軍還會繼續漫不經心嗎?!”
舒貴妃聽着,沉默片刻,才寒聲說道:“你說這些話,莫不是來消遣我們姐妹的麼?!倘若能有親生骨肉,這還要你說?!”
她們姐妹隨便哪個,只要能生個皇子下來,普天之下,還有什麼好怕的?!
什麼孟氏什麼太后什麼高密王什麼密貞……統統滾一邊去!
整個天下都會是他們母子的!!!
問題在於,生不了好嗎?
寵奪專房這麼多年,那是妊娠都沒有過一次的!
從前在舞陽長公主府裡,身份卑微,生了病也沒資格請大夫,只能硬熬,也還罷了;後來做了寵妃,一羣太醫圍着轉,也旁敲側擊的問過這個問題,然而每位太醫都會用盡可能委婉含蓄的措辭告訴她們:她們是真的不能生!
至於原因,說來姐妹倆至今嘴上不提,心中卻十分的懊惱。
就是之前她們入宮未久,心態還停留在舞陽長公主府家伎的身份上時,桓觀瀾不喜宣景帝爲她們懈怠政事,親自到馨壽宮勸說太后出面,管束宣景帝。
那次宣景帝在太后跟前爲她們據理力爭以及太后怎麼要挾哭鬧都奈何不了她們,既讓她們恍然大悟自己的身份已經與往昔大不相同了,也讓她們得意忘形之下展露出驕矜之氣。
……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誰,好吧,應該說那時候她們差不多把上上下下全部得罪了,也不知道是誰下的手?
也許是太后也許是其他宮妃,總之是肯定着了暗手,至於誰幹的,家伎出身的舒氏姐妹,早些年哪裡會懂得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後來被太醫提醒,想去查,時過境遷,也是什麼都查不到了。
除了發泄一番、狠狠折磨她們認爲的幕後兇手之外,又還能怎麼辦?
此刻孟歸羽的話,不啻是拿着刀扎舒貴妃的心!
她原本因爲大受打擊的氣餒都消散了幾分,漂亮的眸子再次凌厲的瞪向孟歸羽。
“娘娘,宮中太醫這些年來的看法,我也有所耳聞。”孟歸羽垂着頭,緩聲說道,“然而當年家貧時候,我想自己給弟弟妹妹看病,也是看過幾本醫書的。就算兩位娘娘早年不慎中了什麼暗算,可是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兩位娘娘這些年來的玉體,一直都是太醫日日請着平安脈調理的,日常飲食也有專人看着,怎麼都不該出岔子了吧?”
“既然如此,又怎麼可能無法妊娠呢?”
“說句不好聽的話,二十來年的時間,什麼樣的藥還沒有失效?”
舒貴妃怔了怔,說道:“那些被灌了啞藥的人,不還是一輩子都說不了話?什麼時間長了就要失效……真有這樣的事情就好了!”
她眼中卻分明透露出幾許希冀來,幾乎是鼓勵的看着孟歸羽,希望他能夠帶給自己一個好消息。
“娘娘有沒有想過一個可能?”而孟歸羽也沒讓她失望,“那就是兩位一直沒有妊娠的緣故,不在兩位,而是在……”
他輕輕吐出兩個字,“陛下?”
“畢竟,借太醫十個膽子,誰敢說陛下生育有礙?”
“陛下?!”舒貴妃愣了愣,說道,“這怎麼可能?!當初的金美人,還有小文氏出的那個小皇子……”
孟歸羽說道:“娘娘,我不是說陛下一直無法讓妃嬪妊娠。而是,陛下早先內寵雖然不算多,然而當年才娶廢后文氏的時候,也是跟文氏恩愛非常過的。但文氏從承寵到被廢,都是無所出!”
“這宮裡,懷過孕的,只有兩個,金美人與小文氏!”
“娘娘不妨看一下這兩位的來歷:金美人是廢后文氏寵愛鬆弛之後,太后娘娘從宮女中挑選出來,爲陛下侍奉枕蓆的。”
“那時候陛下大婚已經有些年數了,膝下卻仍舊空虛,太后娘娘自然心中憂慮。”
“這情況,太后娘娘會爲陛下選擇什麼樣的人充實宮闈?”
“當然是面相身段都宜男,至少也是宜子嗣的!”
“而小文氏,是文家在廢后文氏失寵之後,送入宮闈的最後的掙扎!”
“當時廢后文氏已經失寵,陛下身側又有了兩位娘娘,小文氏爭寵的可能性,幾乎沒有!”
“那麼文家送她入宮,圖的是什麼?”
“自然也是皇嗣!”
“這種情況下,文家會挑選什麼樣的族女?”
“與太后娘娘選擇金美人一樣,不會要最美貌的,也不會要最會奉承說話的,更不會要最有智謀會算計的……而是宜子!!!”
“一個帶着文家血脈的皇子,纔是他們翻身的希望!”
孟歸羽嘿然道,“這兩位一個是太后精挑細選,一個是文家辛苦物色,也是陛下後宮之中唯二有過身孕的妃嬪!”
“娘娘不覺得,由此可見,陛下的子嗣緣分,很不怎麼樣嗎?”
“而兩位娘娘早年吃過許多苦頭,興許,也是難以有孕,而非無法有孕的情況呢?”
“如此再趕上陛下這樣的,兩位娘娘直到現在都沒有消息,卻也不奇怪了!”
“………”舒貴妃手按胸口,久久沉默之後,平靜道,“本宮知道了。”
偏頭看了眼屋角銅漏,“時候不早,你且回去,有什麼事兒回頭再說……還有,本宮明兒個就會安排人去宮外找你,記得準備好你的證據!”
“是!”孟歸羽對她這個反應也不意外,嘴角微微一勾,躬身行禮之後,悄然離去。
留下舒貴妃獨自坐在昏暗裡,望着不遠處的一盞宮燈,神情變幻萬千。
良久之後,貴妃終於下定決心,喚入宮女,啞着嗓子叮囑:“明兒個早上,去請昭儀務必過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