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機關之前,孟家乾聽着孟成在外的動靜,先是趕到車畔,隔簾詢問,繼而訓斥親衛、催促軍醫,然後終於有上車的動作……他覺得自己的心都快停跳了,握着勁弩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雖然北疆出身,又是孟伯勤最欣賞的嫡子,孟家乾十來歲的時候,就被孟伯勤帶着見過血,殺人這種事情,對他來說根本不陌生!
但對自己人下手,還是看着自己長大的孟成,他究竟是惶恐的。
只是想到此番倘若一直在高且儀的控制下,即使煙波渡那邊沒有陷阱、即使成功的殺死了密貞郡王妃,對自己來說,有什麼意義?!
這些功勞都是高且儀的,同他孟家乾絲毫沒有關係!
甚至他回頭還要感激這個姑父的雷霆手段保下了他的性命、挽回了孟氏在西疆的利益?!
這對於年才二十五,正是人生當中最年富力強、也滿懷雄心壯志要做一番事業來的孟家乾來說,是絕對絕對無法接受的!
“我若是自己苦苦掙扎、鬥智鬥勇之後失敗了,這是我技不如人,又或者命途多舛,我也認了!”他心中暗自說道,“但若是因爲姑父或者諸長輩的遙控指揮才敗的……我絕對不甘心!!!”
大概就是懷着這樣的心情,在孟成掀起車簾、打算進入車廂查看他的傷勢時,孟家乾忽然一點都不抖了,他幾乎是心平氣和的按下機關,將二十歲加冠那年,親爹孟伯勤送的防身勁弩上,那支配套的淬了毒的弩箭,深深射入孟成的胸膛!
“您……???”遇襲的孟成顯然萬萬沒料到,小主人兼上司的孟家乾會出手偷襲自己,還想置自己於死地!
他被弩箭的衝擊力帶着朝後踉蹌倒下、撞到車伕的背上時,還努力向孟霆說,“快……有歹人在車廂裡……五!孫!公!子!”
用盡最後的力氣,提了一句孟家乾,他原本怒睜的瞳孔驟然擴散,聲音迅速消失,人也軟軟倒下!
而這時候,尚未完全失去光彩的眸子,照出從車廂裡邊咳嗽邊蹣跚走出來的人影。
孟家乾低頭看着沒了氣息的孟成,在車伕的哆哆嗦嗦以及孟霆的戰慄中,淡淡的道了句:“爹爹說這毒迅猛非常,果然如此。”
他甚至沒有多看孟成一眼,轉頭看向旁邊的孟霆,“本將軍舊傷發作,孟副將來看本將軍時,誤觸本將軍袖中勁弩機關,以至於中毒而死!本將軍心中十分悲傷,但如今局勢危急,不是難過的時候……孟霆!”
孟霆一個激靈:“屬下在!”
“去將校尉以上軍官都喚過來!”孟家乾深吸了口氣,沉聲說道,“快!”
……孟家乾驟下殺手奪回兵權的時候,長安。
安福宮。
寬廣的偏殿裡僅僅只點了十幾盞香瓜式薄紗宮燈,不過照亮方丈之地。
這塊方丈之地裡站着喬裝成內侍的孟歸羽,被照的有點睜不開眼睛,但十幾步外的軟榻上,踞案斜坐的舒貴妃,面容卻隱藏在混沌的黑暗裡,看不清楚,只見一點點金玉光輝閃爍,是貴妃身上的珠翠,折射着燭光。
“你怎麼又來了?”舒貴妃打了個呵欠,慵懶的語氣,甜蜜中帶着她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天真,結尾微微上揚,若非知道聲音的主人,會勾勒出一個好奇的小女孩兒的模樣。
然而與舒氏姐妹打過幾次交道,目前也在努力迎合她們的孟歸羽,知道這樣天真甜蜜的語氣,隨時都可以吐出置人於死地的要求或者命令,所以絲毫不敢怠慢,他撩袍跪倒,認認真真的磕了頭、行過禮,才低聲道:“忽然接到了一個關係兩位娘娘生死存亡的消息,不敢有絲毫耽擱,故此打擾娘娘安眠之處,還往娘娘饒恕!”
“生死存亡?”舒貴妃吃吃的笑,這會兒夜色已深,她的嗓音裡卻沒多少好夢初醒後的懵懂,也不知道是本來就沒睡着,還是有其他緣故,還跪在地上、低着頭的孟歸羽看不到她神情,只聽她媚聲說道,“是什麼事情,這樣要緊啊?難不成,孟伯勤跟趙適廢物的,沒守住?叫茹茹從北疆殺過來了?要真是這樣,這可確實是件大事。不過要說關係我們姐妹生死存亡……”
舒貴妃說到這裡,忽然毫無徵兆的聲音轉冷,“你當我們姐妹是你這個廢物?!隨便一點兒什麼事情,都值得你大半夜的把本宮吵醒了聽你神神叨叨?!”
說話間,一隻裡頭還剩了大半盞茶水的瓷碗,兜頭砸到了孟歸羽身上,還燙着的茶水茶葉淋了他滿頭滿腦,白皙的面頰更是被燙出了一道分明的紅痕。
只是孟歸羽臉色不變,眼角都不曾抽動一下,竟是平平淡淡的忍耐下來了。
這反應讓舒貴妃挑了挑眉,不過也沒什麼讚賞的意思,而是又放緩了語氣,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曼聲問:“好啦!大晚上的,你不困,本宮可是困得緊呢!到底有什麼緊要事兒,值得你堂堂崇信侯,這樣大動干戈?”
“娘娘可知,密貞郡王何以能在抵達西疆之後,猶如猛虎歸山,幾乎是心想事成?!”孟歸羽低眉順眼的說道,語氣語調與適才沒有任何差別,“即使驃騎大將軍想方設法的爲孟家乾拉偏架,卻仍舊在他手裡輸的一敗塗地?!”
舒貴妃有片刻的愕然,這倒不是覺得他說的有道理,而是覺得他簡直有毛病:“密貞年才加冠就高中狀元,這樣的天賦,在西疆有那點兒成就有什麼了不起?!”
這可是她跟她妹妹舒昭儀看中的嗣子人選,宣景帝駕崩之後的靠山!
就她們姐妹的得寵,容氏宗室子弟,可以說是隨便挑的。
這情況下讓她們一致認可的容睡鶴,表現出色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畢竟無論舒貴妃還是舒昭儀,對自己的眼力都是很有自信的。
如果說容睡鶴去了西疆之後表現不好,舒貴妃覺得,這才奇怪呢!
“……”孟歸羽儘管早就知道舒氏姐妹除了爭風吃醋、後宮爭鬥之外,在軍國大事上臉常識不齊全,聞言也不禁嘴角微微抽搐,“娘娘,密貞在西疆的成就絕對不簡單!其他不說,單說吉山盜,那是密貞纔到西疆就主動投靠的。娘娘您想,那些人盤踞西疆已久,西疆軍的統帥以及益州前任刺史,都曾試圖招安過他們,卻次次都失敗了。爲什麼從來沒去過西疆的密貞郡王,還沒招安呢他們就俯首足前了?”
舒貴妃理所當然的說道:“西疆軍的統帥!還有益州什麼前任刺史,歸根到底不就是地方上的一些小官?那都是什麼東西,怎麼能跟密貞比?密貞可是宗室子弟,是天子的親侄子!人家就算是盜匪,既然是盤踞西疆已久,顯然也是有點本事有點底牌的。如此不甘心被尋常朝廷命官招攬,主動找個好上家,難道不是人之常情?!”
又說,“這也是天意,就是要扶持密貞做出一番事業來!豈不見自古以來,成大事者,都是得天獨厚,即使身處困境之中,也能得到各種各樣的襄助來解圍?”
“那倪寄道幾人呢?”孟歸羽深吸了口氣,說道,“他們主持西疆軍多年,在西疆可謂是根深蒂固勢力龐大!密貞郡王就算身份尊貴,可是年紀擺那兒,就不是能夠鎮住人的樣子!再說郡王迄今抵達西疆也才幾天?何以就能讓倪寄道他們戰戰兢兢,不敢怠慢,甚至前不久的鴿信裡還說,密貞郡王已經逼着倪寄道他們交出兵權,親自掌管西疆軍了?!”
“這……”舒貴妃皺了皺眉,到底覺得有點不對勁,因爲不知道來龍去脈,更不知道真正的內情,她設身處地的想了一下,暗道要是自己是倪寄道他們,山高皇帝遠的,管你來的是郡王還是王爺,反正想奪權沒門!
而倪寄道他們居然主動交權,着實可疑!
“莫非他們也想效仿吉山盜嗎?”貴妃深思片刻的猜測,讓孟歸羽無語了一下,才道:“娘娘,您忘記了?倪寄道他們早就投靠了孟家乾。好像是孟家乾之前敗給密貞郡王之後,擔心在西疆無法立足,扯着孟氏的旗號,將他們收攏下來的。”
舒貴妃聞言,臉色一變,目光如電的看向跪在底下的他:“你的意思是,孟氏在針對密貞?!難道是孟氏有了謀害密貞的設計?!”
她頓時想起來孟歸羽說是有關係自己姐妹生死存亡的事情要稟告,雖然方纔又是砸茶碗又是大聲呵斥孟歸羽打擾了自己的安置,但實際上舒貴妃對孟歸羽這人也算有所瞭解,知道他不是那種沒分寸的人,沒有要緊大事,不可能三更半夜來吵自己的。
此刻心頭一跳,險些從軟榻上站起身來,“還是密貞已經出事了?!你說!”
“娘娘請稍安勿躁!”才受到舒貴妃的虐待,跟着就看到這位貴妃對容睡鶴的推崇與重視,孟歸羽臉上卻沒有絲毫忿然,反而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用近乎溫柔的語氣道,“密貞郡王平安無事……不過,倘若郡王一直這麼太太平平又順順利利的,只怕娘娘與昭儀娘娘,卻要不好了!”
不等舒貴妃質問或者催促,他垂着眼眸,淡淡道,“因爲,他之所以年紀輕輕就這麼出色,乃是因爲,他是當初的帝師桓觀瀾的愛徒!!!甚至,是關門弟子!”
“!!!!!”舒貴妃驟然瞪大了眼睛!
好一會兒,她才舉袖掩嘴,發出一聲低低的、壓抑的驚呼,“你……你說他是誰的弟子?!”
“桓觀瀾!”孟歸羽低着頭,掩去眼底一閃而過的快意與算計,用溫和的語氣繼續道,“帝師桓觀瀾!他沒有死,而且,還栽培出了密貞郡王!”
“娘娘可還記得,郡王抵達長安後,從第一次見到娘娘起,就對娘娘還有昭儀娘娘十分親熱?”
“兩位娘娘大概以爲,他是因爲在高密王府不得意,反而覺得兩位娘娘這伯母比較親切?”
“可現在看來……只怕,是出自桓觀瀾的算計啊!”
孟歸羽慢條斯理的說道,“畢竟誰都知道,兩位娘娘乃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心頭肉!而桓觀瀾他,當年爲了讓陛下承位,可謂殫精竭慮!結果陛下當初卻在他與兩位娘娘之間選擇了兩位娘娘,試問桓觀瀾他心情會如何?!”
“現在他的學生隱藏身份返回長安,主動接近兩位娘娘,八成,就是想要以牙還牙,讓兩位娘娘嚐嚐錐心之痛、嚐嚐被最關心最愛護最疼愛的人背叛跟傷害的滋味?!”
“兩位娘娘難過了,陛下豈能不心疼的感同身受?”
“這樣,桓觀瀾大約就認爲,他報了當年的仇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