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惟喬本來以爲,公孫應姜這年歲,乍被點破這樣的事情,不說驚恐萬分,至少也會手足無措會的。如此自己正好趁她心慌意亂的光景,窮追猛打,一舉矯正這侄女的扭曲觀念,扶正她的人生標杆!
誰知公孫應姜聞言,眼都不眨一下,笑嘻嘻道:“姑姑看出來了啊?”
“……”盛惟喬深吸口氣壓住怒火,冷冰冰的說道,“就你方纔在園子裡句句推崇你小叔叔的樣子,瞎子纔看不出來!”
“可我說的都是實話。”公孫應姜一雙白生生的小手擱在鮮綠底繡瓊花的裙襬上,邊擺弄着腰間墜下來的宮絛,邊無辜的看着她,“我只是不想姑姑被那徐世子的不學無術騙了去而已!”
盛惟喬怒極反笑:“徐世兄是咱們家的貴客,之前要不是他,我這會還在不在這兒都是個問題了——他要騙我什麼!?他又會騙我什麼?!”
不待公孫應姜回答,她已警覺的把話題拉回去,“現在我不想跟你計較方纔花園裡的失禮!我只問你,你知道不知道,在俗世之中,你作爲侄女,戀慕叔父乃是大逆不道?!”
最後一句,盛惟喬幾乎是貼在公孫應姜耳側,用蚊蚋般的聲音低喊出來的!
“姑姑您就放心吧,要沒意外,我跟小叔叔這輩子怕都不會有什麼的。”公孫應姜聞言神情一黯,落寞的揉着衣角,輕聲說道,“所以您完全不必爲此擔心!”
盛惟喬見狀,以爲她是在委婉表示已經對盛睡鶴死心,暗道:“難怪她方纔被我當面點破心思,竟是不慌不忙!想來是因爲她早就有了放棄之念,原也打算悔過了。說不定是正等着我開口好坦白。”
這麼想着,看着公孫應姜憂傷的模樣,盛惟喬心中不禁升起一抹憐意:好好的誰會生來就想亂倫,然而這侄女兒生長玳瑁島,那地方盡是粗野的水手與海匪,盛睡鶴雖然也未必是什麼善類,但實際上只比公孫應姜大四歲的他,不但是海匪中難得的文武雙全,還生的俊雅昳麗。
公孫應姜沒個正確的引導,在一干盜匪裡看上這位叔父也是情有可原——畢竟整個玳瑁島都知道,盛睡鶴只是公孫氏的義子,與公孫應姜沒有任何血緣——說到底,這女孩兒是被出身帶累了。
盛惟喬短暫的思索了下,認爲既然公孫應姜已經知道錯了,那麼這侄女兒現在需要的應該是鼓勵與安慰,而不是指責與敲打。
所以她醞釀了下措辭,正打算說幾句諸如“你還小,以後一定會遇見比你小叔叔更好的男子”的話,未想忽聽公孫應姜幽幽道:“畢竟小叔叔可是實打實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好手,就我這幾下子,除非他自己願意,不然想跟他春風一度,根本就是癡心妄想——尤其他現在已經知道了我的心思,以他的爲人,以後一定都對我嚴防死守,哪怕是採用下藥之類的手段,想也是沒機會的!”
她無限傷心無限遺憾的嘆息道,“偏偏小叔叔他心如鐵石,我怎麼說,他都不肯答應這件事!!!”
盛惟喬瞠目結舌的看着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讓我放心這件事,不是因爲你知道錯了,決定徹底掐滅了這份不該有的心思,而是因爲奈何不了哥哥?!”盛惟喬直直瞪了她片刻,才難以置信道,“你……你到底要臉不要臉?!”
羽扇似的長睫眨了眨,公孫應姜睜着貓兒似的明媚眸子,特別無辜的看着她:“七娼八盜九吹灰,姑姑,我乃草莽出身!”
所謂“七娼八盜九吹灰”,指的是下九流:一流戲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龜,五剃頭六擦背,七娼八盜九吹灰【注】。
按照這個排序,盜匪還在娼妓之後——這麼看來,四代落海爲寇的公孫氏,確實沒必要考慮要臉不要臉這個問題了。
因爲他們早就把祖上的臉面都丟盡了。
“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盛惟喬氣的直哆嗦,顫聲道,“你今年纔多大?小小年紀的,居然就想認命,打算往後一輩子做這個‘八盜’麼?!你以後的子孫呢?你就是不顧自己,想過後人沒有?!”
“我覺得我在島上過的日子也不差啊……”公孫應姜委屈的扁嘴,“我爹說,岸上好多讀書人家,過的還沒我們過的好呢!”
盛惟喬恨不得給她兩個耳刮子,好把她打醒:“人家清清白白的人家,哪有你們家殺人放火來錢快?!可人家一輩子活的堂堂正正,俯仰無愧天地,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子孫,到老了也能壽終正寢——而你們哪?成天刀頭舔血風裡來浪裡去,一個閃失就是屍骨無存不說,甚至死了還要被梟首在港口,叫人家指指點點!子孫更是才落地就被打進下九流,比戲子娼妓都低一頭!!!”
她怒目噴火,直視着公孫應姜,切齒道,“你告訴我,你們哪裡過得不錯?!”
公孫應姜小心翼翼的看着她,欲言又止——盛惟喬看了出來,越發震怒:“看什麼看!?有什麼話你就明明白白的說出來!今兒不把話說清楚,將這件事情做個了結,我也不跟你囉嗦,直接回了爹爹送你回玳瑁島!”
盛二小姐的臉上頭一次流露出森然之色,她凝視着與自己同歲的侄女,一字一頓道,“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你毀了我哥哥,更不會讓你毀了整個盛家!!!”
“姑姑喜歡吃海瓜子麼?”公孫應姜抿了抿嘴,小聲問。
盛惟喬氣的拍案而起:“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跟我東拉西扯?!你是不是覺得耍我很好玩?!”
“我說正經的呢!”公孫應姜歪了歪頭,撇嘴道,“我很喜歡吃海瓜子!所以當初在島上的時候,廚子才炒好,我就趕緊叫玉扇給您送了一大盆過去了——然而,姑姑似乎勉強嚐了幾個,就擱了牙箸?”
盛惟喬努力按捺住怒火,坐了回去,沉聲道:“我確實不大喜歡吃海瓜子,辜負你的一番好意……”
她驀然止住了話音——公孫應姜不是在指責她沒把那盆海瓜子吃完!
“就是姑姑想的那樣!”公孫應姜聳了聳肩,攤手道,“我喜歡海瓜子,所以把它送給了姑姑,但姑姑不喜歡,那麼我也沒什麼意見;現在姑姑喜歡堂堂正正喜歡清清白白,可是我不喜歡,所以姑姑又何必非把岸上這一套強塞給我呢?”
盛惟喬有片刻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因爲公孫應姜跟着又說,“何況盛家之所以能夠成爲本郡三大勢家之一,我們玳瑁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當然我不是說姑姑口口聲聲要我學好,自家卻也不是什麼好人。畢竟義祖父他們也是被朝廷逼的沒辦法了,只能跟我們妥協。但既然義祖父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姑姑又何必這樣眼裡揉不得沙子?”
“你少在這裡混淆事實!”盛惟喬差點沒控制住動手抽她的衝動,切齒道,“和光同塵的道理我豈是不明白?!然而我讓你學好,難道是指望你從此溫柔賢惠三從四德?!你也不想想你現在打的主意,一旦傳了出去,慢說岸上肯定沒你的容身之所,你就是回去了玳瑁島,我不相信你爹會放任你!人家做盜匪的往往還扯個大義名分說是‘義匪’哪,你這樣就是下九流也只有嘲笑你的份!”
看着低頭擺弄衣角的公孫應姜,盛惟喬深吸了口氣,放緩語速,語重心長道,“你說是我侄女,其實跟我同歲,今年才十三而已!像咱們這個年紀,不懂事也是有的!前些日子,哥哥纔回來的時候,我成天謀劃着怎麼趕他走,又豈是安好心嗎?”
“可是胡鬧總得有個限度!”“不能因爲一時衝動,把一輩子搭進去!”
講到這兒,見公孫應姜還是無動於衷,盛惟喬又氣又急又恨,不禁想起祖父盛老太爺常說的那句話“女孩兒最麻煩沒有,還是兒子孫子好”,這句話她以前一直認爲是小覷女孩兒,聽到就不高興的。
但現在卻覺得祖父簡直太睿智太正確了——如果公孫應姜是男子,哪怕是更小一點的公孫應敦呢,這麼個油鹽不進不學好法,盛惟喬早就挽起袖子抓過拂塵抽過去,用武力強行矯正他觀念了!
但偏偏眼下不省心的是公孫應姜,同歲的女孩兒白白淨淨嬌嬌滴滴,水汪汪的眸子尤其顯得無辜又無害,即使知道這種無辜無害十成十是僞裝,但盛惟喬猶豫再三,始終覺得下不了手。
就在她心生失望,覺得這事兒自己的能力估計處理不了,還是得去找爹孃時,公孫應姜卻也考慮好了,甜甜的喊了聲“姑姑”,跟着道:“姑姑,總之您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我打小叔叔主意的這件事情一旦曝露出去,會給小叔叔、給盛家帶來極大的麻煩,是吧?”
見盛惟喬聞言冷笑了一聲,沒有回話,她也不尷尬,依舊甜甜道,“其實這很好解決啊!我答應您,往後再也不去勾引小叔叔,以後都只把他當成長輩看待,不就是了?”
盛惟喬狐疑的看着她:“你在打什麼主意?”
“天涯何處無芳草!”公孫應姜迎着她不信任的目光,坦然道,“這天下俊美出色的男子多了去了,本來小叔叔論武功論心機論手腕都在我之上,他不願意,我肖想他的指望也很渺茫,如今姑姑您也這麼堅決的反對……我再堅持那就是愚蠢了!畢竟我爹說過,之前祖上走四海的時候,劫船也是看情況的,可不是見到船就攔,那樣的話,早些年周大將軍掃蕩四海時,我們公孫氏肯定是頭一批遭殃的!”
她說的周大將軍是前朝出生的名帥,乃將門之後,頭次被父兄帶上戰場時年僅十二,就已經顯露出了過人的天資。長成後南征北戰,可謂是實打實的戎馬一生——“一生轉戰八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這句話儼然就是他的畢生寫照。
用周大將軍舊部盛老太爺的原話來講:“別看南方的海匪,北方的茹茹,都不是善茬,但大將軍在的時候,旌旗到處,莫不是聞風喪膽,望風而逃!”
只可惜這位堪稱大穆朝萬里長城的人物,到底也沒能逃過功高震主的下場——二十年前,也就是宣景十年,他以“裡通茹茹,意圖謀反”的罪名,被賜死軍中,滿門抄斬。
這也是盛老太爺一干人解甲歸田的直接原因。
不過盛惟喬畢竟不是盛老太爺,她沒有親眼目睹過周大將軍所向披靡的風采,也沒做過周大將軍的部屬,切身體會這位名帥的人格魅力,所以對於周大將軍的結局,不像盛老太爺那麼耿耿於懷。
此刻公孫應姜擡出周大將軍說嘴,盛惟喬倒更關心她前面的話:“你的意思是,你之所以會肖想你小叔叔,是因爲他長的好?而不是一門心思的認定了他?”
見公孫應姜肯定的點了點頭,盛惟喬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你早點說啊!
她還以爲公孫應姜對盛睡鶴是真愛,打死不肯放手的那種呢!
不過盛惟喬一口氣鬆到一半,驀然想到一事,頓時又緊張起來,警惕的坐直了身子,厲聲喝道:“那你剛纔在花園裡想方設法的跟徐世兄搭話,可是有什麼其他想法?!”
——差點忘記了!
徐抱墨論姿容,跟盛睡鶴是各有千秋啊!
【注】百度“下九流”裡抄的,其實比較好奇最後個“九吹灰”是什麼?查了下,難道就是指趴地上吹爐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