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惟喬心中頓時升起一股怒火!
這人怎麼這樣?!
口口聲聲答應的事情,轉頭就拋到腦後?!
還是根本就把自己當成小孩子,隨口敷衍?!
他到底把不把春闈當回事?!
把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她本能的想爬起來大罵盛睡鶴說話不算話——但想到兩人之間巨大的武力差距,她還是生生按捺住了,深吸口氣,狠掐了把掌心,醞釀片刻情緒之後,弱弱開口:“哥哥?”
“嗯?”原本垂首盤坐的盛睡鶴,立刻轉頭望過來。
不斷劃破夜幕的紫電,照出他平靜的面容也照出他毫無惺忪之意的雙眸——盛惟喬看的心頭又酸又澀:是啊,這麼大的風雨,這麼響的雷霆,連自己這個睡的好好的人都被吵醒了,連被子都沒有、還坐在山洞口給她擋風的盛睡鶴又怎麼可能睡得着?
忍住眼中的潮溼,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惶恐與無助:“哥哥,你能過來陪我會麼?我……我怕打雷!”
盛睡鶴很明顯的怔住,片刻後,山洞中的氣氛已經有點古怪、盛惟喬在黑暗中的面頰已經紅的發燙了,他才輕笑出聲:“乖囡囡平時厲害的不行,沒想到連下雨打雷都怕?”
“……怕打雷的人多着呢!”盛惟喬心情複雜的反擊了一句,覺得胸口堵的慌:還不是怕你頂風冒雨的守在門口凍出個三長兩短來,爲了哄你過來一塊蓋被子找的理由?!
“說的也是,爲兄小時候也怕過打雷來着,那時候每次打雷了,爲兄都會躲到……”盛睡鶴笑意盈盈的說到這裡,忽然頓了頓,沒再繼續,而是起身讓初五換了個位置,到山洞角落去趴着,自己走到石榻畔,撩袍坐下,替盛惟喬掖了掖被角,含笑道,“好啦,爲兄在這兒,乖囡囡不怕,睡罷!”
盛惟喬朝裡讓了讓,掀起被角蓋到他身上——生怕盛睡鶴不肯要,也是覺得不好意思,她覺得應該趕緊找個話題說幾句,好轉移注意力,順口追問:“你以前也怕打雷?多大的時候啊?現在怕不怕了?”
“多大的時候?不太記得了,那時候終歸還很小吧。”盛睡鶴背對着山洞,面容完全掩在黑暗裡,看不清神情,只一雙眸子亮若星辰,卻沒什麼溫度,語氣是與眼神不符的溫柔,“現在當然不怕了。”
盛惟喬悄悄伸手拉了拉他手,發現涼的沁骨,試探着朝被窩裡拖了拖,見他沒反抗,索性把他雙手都拽到被子裡取暖,口中則繼續出言以掩飾緊張:“說起來,你當初到底是怎麼被弄到玳瑁島去的啊?這麼多年了,爹孃一點口風都沒露……總覺得你們聯合起來瞞了我蠻多事情的!”
“是瞞了乖囡囡很多事情。”盛睡鶴似乎笑了一下,居然承認了,“而且乖囡囡問了爲兄也不會告訴你的——所以別多想了,快睡吧!”
說着動了動手指,似乎想摸摸她面頰,但轉念想到自己此刻十指冰涼,怕凍着了盛惟喬,到底沒動,只笑道,“爲兄已經在這裡陪你了,你要再不睡,爲兄真要點你睡穴了啊!”
盛惟喬頗爲鬱悶,道:“那你不許走!哪怕雷雨停了也不許走!明早我醒來要是看見你不在這兒,我可要跟你沒完!”
“好好好,不走。”盛睡鶴這次笑出了聲,沒忍住拿冷冰冰的手指颳了刮她鼻尖,含笑道,“還說這兩年老是跟在姨母身邊長進了不少,結果骨子裡還是小孩子,爲兄瞧着比前年的時候還稚氣點了,嗯?”
盛惟喬打開他手,憤憤道:“你才小孩子!!!”
她的精力跟盛睡鶴是沒法比的,即使在盛睡鶴讓出來的牀褥裡睡了大半夜,這會說了幾句話,還是覺得睏意潮水般涌上來。因爲擔心盛睡鶴說話不算話,她特意拽了他一點衣角,才昏昏沉沉的進入夢鄉。
“首領!”盛惟喬不知道的是,她入睡後未久,公孫喜的身影赫然出現在山洞口——此刻的公孫喜黑衫快靴,裝束利落整齊,連一頭墨發都束的絲毫不亂,然而半跪在那兒的身影,卻散發着濃濃的血腥氣,眼神更是冷的不帶絲毫人氣,語氣平淡的稟告,“一切如首領所料……”
只是他話纔出口,就見背對着他的盛睡鶴伸出食指,側頭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跟着,盛睡鶴開始解開外衫的繫帶,小心翼翼的將盛惟喬拽住衣角的衣裳留下後,他躡手躡腳出了山洞,猶且不放心,冒雨走遠了一段路,才站住腳,道:“乖囡才睡着,往後這樣的情況細心些,別吵醒了她。”
跟過來的公孫喜默默看了看頭頂的電閃雷鳴:“……”
天地良心,他剛纔說話的嗓音再大也沒這會的雷聲大好嗎?
若非兩人都是內力有成的高手,換個普通人,今晚這樣的情形,他在洞口說話,坐在石榻上的人只怕什麼都聽不見!
這樣也能吵着盛惟喬?!
除非那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壓根沒睡!
看着鄭重其事叮囑自己的首領,公孫喜心裡默默心疼了他一會,“十成十又被那大小姐給折騰了!不然方纔首領怎麼會是陪在那大小姐的榻前,而不是在初五身邊?都是盛大老爺這個偏心的老東西,不過是個遲早會嫁出去的外人,居然看的比唯一的男嗣還重!倒要看看這嬌氣任性的大小姐出閣後,她夫家會不會也這麼縱着她!”
轉念想到盛惟喬已經十五歲了,三月裡還辦了笄禮,盛蘭辭夫婦今年的重點就是給女兒物色夫婿——忠心耿耿的屬下覺得總算看到了曙光:這個討厭的大小姐在盛家待不了多久了!!!
就不相信她出閣之後,還能經常回孃家折騰自家首領!
想到盛惟喬馬上就會滾出盛家、沒法再成天跟自家首領爭寵,雖然頭頂還是烏雲密佈,雷霆大作,公孫喜卻感到說不出來的神清氣爽,無比的期待盛惟喬嫁人那天的到來!
盛睡鶴不知他心思,見他沒作聲,以爲這素來忠心的下屬是默默記下了自己的囑咐,也就說正事了:“現在情況怎麼樣?”
“稟首領:公孫海主果然在前來谷口查看情況的半途遇襲,若無首領安排,多半是九死一生之局!”公孫喜聞言忙定了定神,恢復成平時的精幹沉穩,沉聲說道,“如今島上都亂成一團,上上下下全在傳少海主不滿海主重視首領,意圖弒父篡位,甚至有人爲了奪船出海,衝擊碼頭……未知接下來要怎麼辦?”
盛睡鶴嘿然道:“碼頭是重建的烏衣營守着的,有人敢奪船,他們不知道該怎麼做?!”
現在的烏衣營沒有首領,名義上的首領仍舊是盛睡鶴——當然知道盛睡鶴此刻身份的人不多——而代替盛睡鶴調教新人的,都是盛睡鶴手把手帶出來的骨幹。所以雖然他這個首領在盛府專心讀了兩年書,指揮起公孫氏這張底牌來依然毫不含糊。
此刻公孫喜聞言頓時凜然,將原本就筆挺的脊樑挺的越發挺拔:“衝擊碼頭者都已被烏衣營當場斬殺!”
沉聲且迅速的稟告了這麼一句後,他有些遲疑的小聲補充了句,“但島上四面環海,雖然那些地方走不了大船,舢板之類的小舟卻是可以走的,黑燈瞎火的,咱們人手不足,所以肯定還有些人會逃出去……”
“靠舢板?”盛睡鶴擡頭看了看頭頂的雷雲,嗤笑出聲,“這種天氣,這種時辰,樓船都不敢出海!他們若能靠舢板逃出生天還折騰出動靜,這樣的氣運在身,還會落到如今的地步?!”不過說是這麼說,盛睡鶴卻還是謹慎的吩咐,“等風浪稍平之後派樓船出去巡視一圈,若有漏網之魚,一律就地處決,一個不可放過!”
公孫喜應下,猶豫了會,又問:“少海主……?”
“到底是大哥的血脈,能保則保吧。”盛睡鶴不在意的擺了擺手,風雨裡他面容昳麗依舊,卻毫無方纔在山洞中盛惟喬面前的溫和與縱容,眉宇間盡是一片霜雪般的冰冷,星眸中隱見戾氣,平淡道,“不過還是以咱們的人手爲重,實在保不住就算了。左右大哥還年輕,絕不了嗣!”
公孫喜再次應下,見他沒其他吩咐了,躬了躬身,悄然離去,片刻便消失在夜幕中。
而盛睡鶴返回山洞之後,立刻運起內力,將溼漉漉的袍衫迅速烘乾,方慢慢踱步到石榻前——女孩兒因爲疲倦,正睡的香甜,但即使如此,拽着他脫下來的外衫的手指,依舊很緊。
他試着拉了一把,居然沒拉動,反而讓盛惟喬警覺的朝裡拽了拽,要醒過來的樣子。
盛睡鶴啞然失笑,伸出因爲剛剛運轉內力,恢復體溫的手,在她腦袋上輕輕揉了揉。
這個動作卻未曾刺激到盛惟喬,反而朝他掌心蹭了蹭——女孩兒光潔柔嫩的肌膚摩挲過掌心薄繭的觸覺,以及她毫無防備下本能的信任,都讓盛睡鶴感到心情複雜。
他知道盛惟喬所謂“怕打雷”只是藉口,因爲多年來刀頭舔血的生涯,早就讓他養成了淺眠與獨居的習慣。
甚至這個山洞最初的出現,不是因爲他要陪初五,而是因爲,他在島上的屋子不夠安全。爲了避免死在睡夢中,纔在初五活動的範圍裡,弄了個臨時住處——這裡不僅僅有初五做幫手,更可以因地制宜的設置種種陷阱機關,幹掉那些層出不窮的敵人或仇人。
後來他羽翼漸豐,不需要再藏身谷中了,才把外面的陷阱機關拆除大半,將這山洞當成閒暇時的落腳點。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哪怕這會跟他同居一室的,是他知根知底的柔弱女流,他其實也本能的存着戒備。
所以方纔盛惟喬才被吵醒的時候,呼吸的節奏才變,他察覺到,頓時就醒了過來!
雖然女孩兒後來開聲求助時努力表現了害怕,但在盛睡鶴這樣經歷的人眼裡,卻是破綻百出——他都不需要察言觀色,只聽這女孩兒呼吸的變化,就知道她對打雷根本沒什麼畏懼,扯這麼個理由,無非是把自己喊過來一塊蓋被子罷了。
盛睡鶴一直都知道這個妹妹心軟好哄的,只是以往的事情,跟今晚的被褥到底不一樣:坦白來講,以往盛惟喬的善良,大抵是建立在她有一對愛她且能幹的父母的基礎上,她要做的就是原諒與求情,說的難聽點,那些善良的代價,出自盛蘭辭夫婦,出自盛老太爺,出自盛家,盛惟喬本人的付出,實際上微乎其微;
但今晚的被褥,卻實實在在關係到盛惟喬自己的利益了。
無論是之前打算把被褥完全讓給他的堅定,還是此刻找藉口與他共享被褥的決斷,這女孩兒是真心怕他被凍着。
哪怕代價是她自己挨凍,又或者是違反她一貫認可的禮儀廉恥,冒着名節的風險。
盛睡鶴不期然的想起了幾年的那件事——就是他曾經說笑一樣講給盛惟喬聽的那對兄妹:懦弱的兄長靠着出賣妹妹苟活,獲救後卻爲了掩藏自己的卑劣逼死了爲他犧牲的妹妹……
這件事情玳瑁島上其他的人,包括在應他所求放了那對兄妹時提醒過“你會後悔”的公孫夙,恐怕早就忘記了。
畢竟海匪窩裡最不缺的就是各種悲劇。
無人知道,這件事情對於盛睡鶴而言,意味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