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蓋被子是盛惟喬主動提出來的,但盛睡鶴當真走過來之後,她又有點後悔了,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半是緊張半是爲了掩飾緊張的奚落道:“你還真是從善如流——我道你至少要意思意思的堅持下呢!”
“爲兄堅持個什麼?”盛睡鶴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只點了一隻蠟燭的山洞裡光線不怎麼好,照得近在咫尺的兩人面容都有些模糊,唯獨雙眸明光灼灼,亮如星子,他薄脣微勾,笑的愜意,“照今晚這風的樣子,半夜裡八成還會下大雨!乖囡囡方纔也說了,秋夜寒涼,有蓋被子睡榻上的機會,爲兄做什麼還要死守在山洞門口大晚上的吹冷風?”
他伸手摸了摸盛惟喬的腦袋,慈愛道,“爲兄可是有妹妹心疼的人,是吧?”
不出意外的感受到掌心下盛惟喬整個人都因爲緊張僵硬的不行,盛睡鶴心頭暗笑:以他的體質,這種季節在山洞口吹一晚冷風不過是小事。何況就算扛不住,他也還不至於爲此佔這妹妹的便宜,所以本來沒打算答應盛惟喬的提議的。
但偏偏拒絕的話還沒出口,這女孩兒就心急火燎的炸了毛——口是心非的小模樣看起來怪好玩的,盛睡鶴頓時心裡起了戲弄的念頭,爽爽快快的答應了下來。
現在看着盛惟喬呆若木雞的樣子,他眼中笑意更濃,收回在她頭頂摩挲的手,俯身拍了拍榻上的被褥,“乖囡囡,你讓開點啊!不然爲兄怎麼上榻?”
“……要不被子就給你吧?”盛惟喬心中天人交戰,一會兒想着“我們是嫡親兄妹,此地又無他人在場,非常之時,蓋一條被子也是權宜之計,回頭出去想來我跟那隻盛睡鶴都不會說出去,誰知道?”,一會兒又想着“再是嫡親兄妹,都這麼大了,怎麼可以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枉我以前還老拿禮義廉恥教訓應姜,難道到自己身上就這麼輕輕鬆鬆的忘記了嗎?!”。
良久,盛睡鶴都打算不逗她走開了,她才下定決心,迅速起身,將被褥一把抱起來給了他,毅然道,“反正我不需要去長安趕考,就算凍着了,等出去之後慢慢將養就是,誤不了什麼大事!所以被子給你!”
盛睡鶴:“……”
他盯着塞到自己懷裡的被子,神情恍惚了一瞬,才復笑道,“乖囡囡,你明明知道自己弱不禁風,還這麼爲爲兄着想,這叫爲兄要怎麼回報你纔好呢?”
盛惟喬坐回石榻,才坐下就差點跳了起來:這石榻好涼!
不過爲了讓盛睡鶴收下被褥,她忍住了,只暗暗腹誹他愚蠢:“弄什麼做睡榻不好,偏偏弄個石榻!這才秋日裡,沒鋪東西就這麼冷了,要是冬天,只怕三牀被子都壓不住寒氣吧?!”
努力掩住情緒,她高高揚起下頷,傲慢的冷哼:“回報我就不必了,你好好唸書,別辜負了祖父對你的一番期望就好!”
想了想又踹了他一腳,沒好氣道,“你才弱不禁風呢!我哪一點點像那種成天養後院裡足不出戶、弱不禁風的女孩兒了?!”
“從你踹爲兄這麼嫺熟的動作來看,確實不像!”盛睡鶴盯着自己被她踹髒的白綾綢褲,嘆了口氣,“好啦,不逗你了,爲兄現在還不需要被子,你趕緊鋪回去,免得夜裡寒氣重,你們女孩兒家一旦寒氣入體,想祛除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
“反正我又不要去長安!”盛惟喬之前遲疑了好久,拿定主意後卻很堅決,一口回絕,“讓你蓋你就蓋!明知道祖父對你多期望,還這麼扭扭捏捏的,比我這正經女孩兒還女孩兒,像什麼話?!去去去,快去門口,我還指望你今晚給我擋一擋風呢!”
盛睡鶴無語的將被褥扔到榻上,拍了拍她肩:“起來,讓開!”
“幹嘛?!”盛惟喬見狀忙道,“被子給你,這個石榻不能給你——我可沒本事盤腿坐一晚,山壁那兒我怕有蟲子!我也不要靠着初五睡!”
盛睡鶴懶得跟她囉嗦,直接把她強拉起來,挽起袖子,三下五除二,將被褥再次鋪好,跟着抓過還想跟他理論“你拿被褥我要石榻”的盛惟喬,一把推到榻上,彎腰給她脫了絲履,把人朝被子裡一塞,順手掖好被角:“好了,乖囡囡,不想爲兄點你睡穴逼你睡,就乖乖兒躺着,不許亂動!”
說完屈指一彈,一縷指風滅了燭火,轉身回到洞口,盤腿坐下,卻就打算這麼過一晚了。
盛惟喬被他不容置疑的氣勢所懾,愣到這會才反應過來,下意識的扭頭望去,卻見盛睡鶴背對着自己,昏暗中他背影並不分明,然而此時此景,說不出來的叫人心安。
“到底是同父同母的嫡親哥哥!”她咬住脣,只覺得眼中微微溼潤,原本到嘴邊的不依不饒統統嚥了下去,暗忖,“果然平時再怎麼吵鬧奚落我,關鍵時刻終歸是護着我的——只是你對我好,我又怎麼能自私的不爲你考慮?春闈那麼重要,你這眼接骨上哪裡能挨凍?”
於是半晌後,裝睡的盛惟喬揣測盛睡鶴已經睡着了,立刻爬起身,抱起被褥,躡手躡腳的走向山洞口,打算給他蓋上!
但!
才走了一步,原本趴在盛睡鶴身旁的初五,立刻警覺的爬坐起身,白晝的金瞳在黑夜裡望去碧色幽幽,猶如妖鬼,滿含煞氣的看過來!
盛惟喬:“………”
怎麼把這煞星給忘記了?!
她感覺自己抱被褥的手有點抖……
天啊光顧擔心兄長會不會被凍到,現在才醒悟過來,自己會不會被這頭豹子吃掉啊啊啊!!!
一人一豹僵持片刻,頭皮發麻的盛惟喬實在受不了初五那越來越不友好的視線,尤其這頭豹子換了個姿勢之後,很有下一刻就撲上來開飯的架勢——她哆哆嗦嗦的小聲喊:“哥哥?哥哥?”
其實自從盛睡鶴正式入了宗譜,序了年齒之後,盛惟喬該喊他“大哥”的,但一來盛睡鶴進盛家門後過了大半年才序齒,盛惟喬已經有點喊習慣不帶排行的“哥哥”了;二來盛睡鶴回去前,盛惟喬喊堂哥盛惟德“大哥”已經喊了十幾年,忽然要把這稱呼換個人喊,多少有點彆扭。
她因爲老是跟盛睡鶴鬧翻,本來喊這哥哥的次數也不多,是以除非正式場合,她現在喊盛睡鶴,總是以“哥哥”居多——以她在盛家的地位,盛睡鶴本人也沒表示有意見,這麼個小小的錯誤,自然也就被衆人默契的忽略了。
“怎麼了?”好在盛睡鶴似乎睡的淺,盛惟喬聲音不高,他卻還是一喊就醒,轉頭看到初五的動作,在它腦袋上拍了拍,示意它重新趴回去,再看盛惟喬坐了起來,溫和道,“可是想更衣?爲兄陪你出去?”
這山洞之前都是盛睡鶴一個人住,他一介男子,浴盆都沒一個,自然也沒有更衣之所。不過因爲來的次數多,爲了保持谷中清潔,在離山洞有段距離的地方,卻是做了個簡單的茅廁的。
盛睡鶴說陪盛惟喬出去,指的就是去那兒。
“……不!”盛惟喬默默吐了口血,抱着被子坐了一會才道,“哥哥,你冷麼?”
“不冷,你睡吧!”盛睡鶴明白過來她忽然起身的緣故了,以盛惟喬的目力,自然看不見他嘴角彎了又彎,只覺得他純粹是在硬撐,越發感動和內疚了——見她一直坐在那裡不肯躺下,盛睡鶴心知肚明,思忖了會,摸了摸下巴,起身走過去,伸手捏捏她面頰,笑道,“你看爲兄的手是熱的,怎麼樣?爲兄確實不冷吧?”
話音才落,盛惟喬忽然擡手,也摸向他面頰,跟着就帶着哭腔道:“你臉上這麼涼,還說不冷!”
盛睡鶴哭笑不得道:“洞口風吹着,臉上自然涼,不過也就是涼而已,這種情況爲兄根本不在乎的!”
然而盛惟喬不相信,她低下頭,似乎剋制了下情緒,隨即起身,哽咽道:“什麼都別說了,你睡這兒吧!”
怕他推辭,她緊接着出語要挾,“你要是不聽我的,那我今晚也不睡這裡,跟你一塊去洞口吹冷風!”
“不聽話了是不是?”但盛睡鶴對她的威脅只是一笑了之,摸了摸她腦袋,溫柔道,“乖,你是自己睡,還是爲兄幫你入睡?”
“你敢這麼做,那我以後都不跟你說話了!!!”盛惟喬聞言,沉默片刻,驟然爆發似的高聲喊道,“你試試看!!!”
洞口的初五被嚇了一跳,警覺的張目望過來!
盛睡鶴朝初五擺了擺手,安撫完黑豹後,他低頭注視着昏暗中的女孩兒:山洞裡本來就昏暗,今晚月黑風高,洞中在盛惟喬看來甚至是伸手不見五指的,以他的目力,也只能看到隱約的白。
是女孩兒初雪般無暇剔透的肌膚。
但那雙星辰般的眸子卻清清亮亮的仰望着他,眸子裡盛滿了清清楚楚的擔憂與怒氣。
讓城府頗深的盛睡鶴,也不禁有片刻失神。
以至於他沒有繼續採用強壓或威脅的手段,而是放緩了語氣:“來年春闈,是爲兄再三堅持,爹爹才答應的。爲兄又怎麼會不知輕重的讓自己病倒,以至於無法參與?如今這季節,這麼點涼意,爲兄確確實實撐的住,所以乖囡囡,你不必擔心,爲兄不是迂腐之人,當真受不了的話,橫豎這兒沒旁人在,你我兄妹,暫時同蓋一被又如何?”
他想了想,又舉了個例子,“你忘記前年爲兄待你去墳場練膽的事情了?那次爲兄還親自給你更衣呢——爲兄是那種因爲不好意思折騰自己的人嗎?”
這番話有理有據,盛惟喬聽罷,沉思片刻,勉勉強強的接受了。
躺回被窩,她探頭叮囑:“你要是覺得受不了,一定搖醒我,我把被子給你!”
盛睡鶴含笑摸了摸她面頰,黑暗掩去了他眼中一抹罕見的柔軟,溫言道:“乖囡囡,放心吧,爲兄纔不會跟你客氣!”
然而盛惟喬終於不放心的睡了過去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被滾滾雷霆以及如注暴雨驚醒,張眼正逢紫電掠空,迅速勾勒出一人一豹的輪廓,那樣安穩如山的盤踞在洞口,與垂掛下來的薜荔,一塊爲她擋住了洞外呼嘯而過的狂風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