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從正月十四開始放燈。一年一屆的燈市從這一天開始,一直會開放三日,只是因爲各種官方的遊行歡慶卻只在元夕節正日舉行,所以,大部分人都在正月十五這一天晚上出門賞燈遊玩。
一貫低調安靜的靖北侯府中,正月十四晚上,卻是通府上下一片熱鬧歡騰。
邱晨提議了掛燈猜謎,就讓阿福佈置下去,後來阿滿也拉着阿福嘀嘀咕咕地不知說了什麼,幾個大人都採取了放任態度,沒有理會。沒想到的是,等到了掛燈籠的後園子才發現,兩個孩子不止掛了燈籠,貼了燈謎,還佈置了套圈、投壺等關撲攤子,阿福的小廝喜良、柱子,秦錚的幾個小廝都被徵用了,安排在哥哥攤子上做了攤主,熱熱鬧鬧地張羅着。丫頭婆子們則拿了自己做的刺繡、打的絡子、各種準備出讓的首飾物品,也湊在一處擺了幾個攤子,吸引着一羣羣丫頭婆子駐足流連,細細地挑選着。
邱晨有些訝異地轉回頭看向秦錚,兩個人對視之後同時一笑。邱晨回身吩咐青杏:“去拿些咱們自制的藥丸子、香皂、面膏過來。”
青杏是個愛玩愛鬧的,一聽這話就明白了夫人的打算,立刻眉開眼笑地答應着,點了天晴、雨霏兩個小丫頭跟着,匆匆返回沐恩院取東西去了。
阿福阿滿提前一步趕了過來,這會兒正在看着幾個家丁拿着長杆子往樹上、屋檐迴廊下掛燈籠。遠遠地看着邱晨秦錚在衆人簇擁下走過來,阿福阿滿吩咐一聲,匆匆忙忙地趕過來迎着。
“父親,孃親!”阿福阿滿兄妹倆規規矩矩地行着禮。
秦錚溫和地點點頭,邱晨上前一步,俯身握住兩個孩子的手,看着兩人都戴了兔皮手套,伸手摸摸也溫熱不冷,也就放了心。笑着攬了兩個孩子,指着那些攤子問道:“這是誰的主意?”
阿福幾乎完全未加思索地說:“我。”
阿滿看了看邱晨的臉色,這才拉着阿福的手說:“哥哥,你不用替我擔責,明明是我的主意……”
說着,轉向邱晨,拉着邱晨的手,低着頭道:“娘,我想着府裡好些人不識字,猜謎怕也不行,那樣,就只能看着別人猜謎,未免太無趣了些……我就想起咱們出去看到的這些……這些準備起來簡單快捷,花費也不大,就是讓人熱鬧熱鬧……丫頭婆子們拿的針線什麼的,是幾個丫頭想着掙點兒小錢提出來的,我覺得不錯,就答應了她們……這些都是女兒的主意,跟哥哥沒關係。”
阿滿一臉的小心翼翼,卻完全坦白無隱瞞地緣由經過說的清清楚楚的,說完,還再一次重申自己負責,把哥哥洗脫了出去……
邱晨對這些玩樂性質的攤子並不反感,也沒打算懲罰誰,她只是有些好奇孩子們是怎麼想到這些,這才詢問。卻沒想到兩個孩子居然都如此緊張,爭着搶着承擔責任……她真不知道該歡喜兄妹倆感情好,還是該嘆息自己在孩子們心中的不信任,難道她在孩子們心中,就是這樣一個思想守舊頑固的家長麼?
摸了摸阿滿的頭,邱晨轉臉看向乖乖站在一旁,目光關注在妹妹身上的阿福,笑了笑道:“這件事,阿滿出的主意,可你也沒有制止,還一定幫了不少忙,所以,你們兄妹倆都要懲罰……嗯,這樣吧,等青杏她們回來,你們倆就負責給我守攤子去吧!”
兩個孩子緊張忐忑地等着對自己的懲罰,卻沒想到最後居然是這樣的結果……愣怔了一下,阿滿綻出滿臉的笑意轉回頭看向哥哥阿福,兄妹倆相對看着對方,同時嘿嘿哈哈地笑起來。
阿滿笑着靠近邱晨懷裡,摟住邱晨的脖子,蹭蹭親親,邱晨則伸手將阿福攬進懷裡,摸着大兒子的頭,笑着道:“你們倆先別高興太早,我拿來那些東西可不能都剩下,至少也得賣出一半去才行……另外,我過會兒讓青杏給你們個底價,賣賠了也不行!”
阿福阿滿止住笑,互相看看,阿滿眉眼彎彎地問道:“孃親,要是賣多了呢?”
邱晨挑着眉毛看着她,笑着道:“賣多了,就算你們自己掙的,我也不要!”
阿滿立刻拍着巴掌跳起來,阿福卻微微蹙着眉頭,看着妹妹歡呼跳躍過後安靜下來,阿福這才伸手扯了扯阿滿,低聲道:“妹妹,我覺得,咱們還是別想着掙錢了……孃親拿出那些東西來,必定是想着給府裡的下人們一個便宜機會,若是我們賣的太高,他們一來買不起,二來也傷了母親一片慈和之心。官不與民爭利,咱們既然是主子,也不能過於苛責……這樣的錢還是不掙的好!”
阿滿止了笑聲,眨巴着眼睛看着哥哥,歪着腦袋想了想,隨即就痛快地點頭應承下來。
倒是邱晨很有些意外,阿福一個虛歲九歲的孩子,居然就能夠有這麼一番想法,還知道‘不與民爭利’,這份心胸,這份大度,倒是很有些見地了。不過,邱晨也在心裡提醒自己,這般大度寬容固然是好事,可也要小心阿福過於拘泥了。
於是,她笑着開口,問阿福道:“不跟府裡的下人們掙利……若是有一天,我讓你去管理家裡的鋪子、作坊,你會不會也覺得,價格應該降低,或者就用本錢價賣東西出去……若是加了利潤,那是不是與民爭利?”
阿福看着母親,眨着眼睛,略略想了想,開口道:“孃親所說的鋪子、作坊,與此日之事又有不同……鋪子作坊,乃商人所爲,逐利乃商人之本,就如農人耕作收成一樣,乃其勞力勞心所應得,故不應稱之爲‘與民爭利’。”
邱晨眼中笑意深了些,又繼續問道:“今日那些丫頭婆子拿針線手工出來售賣,勞心勞力,自然也應該有利爲酬。你可想過,你不讓妹妹加利售物,會不會牽連到她們,讓她們得不到應該的利錢,也就得不到應得的酬勞呢?”
阿福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想了想,略有些猶豫道:“那些丫頭婆子雖說拿些針線、絡子之物來發賣,不過是閒暇做的小物件兒,數量也必不多不到哪裡……孃親最是憐老愛貧,溫和寬厚的,想必孃親讓人拿來東西售賣,已經想到這些,拿來售賣之物必定不會與她們相沖……”
說到這裡,不說邱晨,連秦錚臉上都露出一抹驚喜之色來,專注地聽着阿福繼續往下說道:“孃親售賣物件兒與她們不同,並非圖這點兒蠅頭小利,不過是添些物件兒增加些熱鬧喜慶之意罷了,所以,兒子才讓妹妹讓利售賣,也不擔心會牽連到那些丫頭婆子們,不會讓她們無利可圖!”
邱晨滿眼驚喜地看着阿福,眨眨眼,綻開滿滿的歡喜欣慰來。肩上一沉,邱晨轉頭望過去,恰好與秦錚欣慰的目光對上,兩人相視由衷地笑起來。
“正如你說,阿福長大了!”
秦錚含笑點點頭:“嗯,不止長大了……這些年的書也算沒白讀,看事做事都夠細緻,看得出,今晚的事情是真用了心!”
邱晨滿眼笑意地連連點着頭,轉回頭來,伸手將阿福攬進懷裡,摸摸阿福的頭臉,愛之不盡地道:“好兒子,聽到你爹爹的評價了?以後,要戒驕戒躁,繼續用心努力纔好!”
阿福這麼大了,當着幾乎全府的下人被孃親攬在懷裡,多少有些不自在了,卻並不掙脫,只微微紅了臉,眼睛卻亮亮地看看秦錚,又看看自家孃親,連連點着頭應承着。
有了阿福阿滿的提議,又有平安和陳嬤嬤兩位全力以赴地佈置安排,靖北侯府正月十四日晚上的燈會辦的很是有聲有色,熱鬧喜慶,比預料中更加圓滿。
邱晨隨着秦錚帶了昀哥兒一路逛過來,看着燈上一個個謎語,那些丫頭婆子小廝僕人們出的謎面,雖說言語粗陋簡單,字跡也多歪歪扭扭,甚至夾着好多錯別字,卻更加生動,更加具有生活氣息,邱晨跟秦錚夫妻二人就在這些紅紗燈籠旁流連着,偶爾也會猜一猜燈上的謎語。這些看起來很簡單的謎語,邱晨和秦錚也沒能全部猜對,這讓幾個出謎的僕人自得不已,以後許久了,還常常說起曾經自己是猜謎高手,出的謎連侯爺和夫人都沒能猜出來。
元宵節,秦錚打發了人去樑國公打了招呼。
上午邱晨處理了家務,就跟秦錚去了後邊的暖棚,一直到午飯時分,在半畝園裡吃了午飯,帶着幾個孩子好好睡了一覺,起身後,收拾一番,就帶上穆老頭兒一起乘車出了門。
說起來,邱晨進京也有兩個年頭了,去年卻在家裡坐月子沒能出門,今年還是第一次逛京城的燈市。
提前幾日,平安就帶着人在摘星樓定了座,一家人悠悠閒閒地逛了一個多時辰街,在摘星樓吃了飯,暮色四合中,出了摘星樓,隨着人流一路進了燈市,一直都到宮門外的燈棚。
秦錚是被責令回府思過,卻沒有被削了爵位,加上邱晨也加封了郡主,今年這燈棚的位置絲毫沒受影響,仍舊排在幾個國公府後邊。
走到靖北侯府燈棚下,穆老頭兒帶着阿福阿滿昀哥兒上了燈棚。過會兒,還有湯家和宜衡一家過來看燈。邱晨和秦錚卻沒有上樓,難得的只剩了兩個人。
看着孩子們上了樓梯看不到了,邱晨回頭對上秦錚的目光,兩個人相視一笑。
好像,他們還從沒有就兩個人逛過街……除了夜裡,兩個人就連獨自相處的機會都很少!
這會兒,沒了幾個孩子在中間牽絆着精力,兩個人莫名地覺得有些微微的眩暈。莫名地從腦海深處浮出一句酸詩——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秦錚自然地伸手攬住邱晨的肩頭,用自己的大氅將邱晨整個攏在了懷裡,一邊擡腳,一邊低聲道:“走,這會兒還早,要等到天黑透了,聖駕纔會出宮,屆時的戲龍最是好看,宮裡和各部各衙門的燈纔會燃起來……這會兒的燈沒什麼看頭,人也不多,倒是適合隨意走走。”
邱晨對這個時代的燈火沒有太多的期望,前世她看過太多的燈火璀璨,那時天上的星月之輝早已經暗淡在了通宵達旦的燈火通明裡。倒是這難得的走在街上的機會,又有身邊人相陪,兩個人說着話隨意地走走看看,反而讓她略略領略到了一種戀愛約會的感覺。
擡眼輕笑着微微點點頭,將自己又往他懷裡靠了靠,隨着他的腳步,隨着人流緩緩移動着,看街道兩旁漸次亮起的燈籠,看或富貴或普通的行人們的笑臉,看街道兩旁賣力吆喝着的攤販……不用說什麼,也不想做什麼,這樣,對她來說已經足夠!
走出一段距離之後,邱晨看到街旁一個售賣儺戲面具的攤子,不由想起曾經看過的一部古裝電視劇,那裡邊的少女公主偷偷出宮,就是頂着一張這樣的面具邂逅了她心儀的男子,一眼之下,怦然心動……再後來什麼過程她不記得了,或者根本沒看完那部電視劇,歷史上那位公主強迫着那人休妻娶了她,卻沒有獲得她想要的愛情和幸福。
有時候,愛情很美,現實卻很殘酷!
相對於那個執着的近乎病態的公主,她更推崇《廊橋遺夢》上的愛情。愛情無罪,卻不可以建立在其他人的痛苦之上。愛情可貴,難得的是不要忘記自己的責任和義務。那位女主人公邂逅了愛人,卻選擇了留下,留在她原來的生活中,陪着丈夫老去,守望着孩子們長大……最後,故去之後,留了遺言,讓孩子們把她的骨灰撒在她們邂逅的廊橋之上,在生命的盡頭之後,終於還了自己一個自由,去追隨了愛人的腳步——男主人公先行離世,骨灰就撒在了廊橋。
“喜歡那個?我們去挑幾個?”秦錚附到她的耳旁低聲詢問。
邱晨猛地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一直盯着那個賣儺戲面具的攤子看了老半天了。
心裡詫異着自己怎麼會想起那麼久遠的東西,也詫異在這元夕之夜,身旁陪着自己的愛人,怎麼想起來的都是那樣的故事……真是有些不合時宜。
晃晃頭,將心裡種種詭異的思緒甩遠,邱晨轉眼看向秦錚:“孩子們必定喜歡!”
秦錚瞅着妻子的笑臉瞭然一笑,點點頭,擁着邱晨往那攤子走過去。
他的妻子毋庸置疑的是個好母親,即使孩子們不在身邊,看到什麼首先想到的也是孩子們。
儺戲面具是用木頭雕刻而成,又繪製了各種各樣線條誇張、色彩濃烈的圖案和花紋,看起來不是多精緻,卻古樸悠遠,拿在手裡,彷彿耳畔就能看到先民逢節日跳起儺舞,神秘而熱烈。
對於這些東西,邱晨很是喜歡。她精心挑選了十幾個面具。
小販歡喜不已地拿了跟麻繩把面具串起來,雙手捧着遞過來,一邊滿臉笑地兜攬生意道:“夫人,這是您挑的儺面……一共十二個,一個十五文,您給一百五七十文好了!”
邱晨笑着點頭致了謝,儺面自然有身後跟隨的護衛接了,邱晨從袖袋裡摸出一小塊銀角子,約摸着也有五六錢的樣子,微笑着遞過去。
“啊,夫人您稍等,小的稱了銀子跟您找錢……”小販看着銀角子兩眼微微發亮着,卻仍舊極規矩地尋出戥子來準備稱銀子找錢。
邱晨笑着搖搖頭,轉回身,靠進秦錚的臂彎裡,擡腳離開了儺面小攤,走進了往來穿梭的人流。
“哎,夫人……”小販一手戥子,一手銀子轉回身來,卻看到兩位貴人已經走出了好遠,連忙出聲招呼。
落在後頭的曾大牛晃晃手裡的儺面,嘿嘿笑着道:“你安心做生意吧,那是夫人打賞你的!”
“啊?”小攤販有些不敢置信,驚訝地愣怔住,好半天等他回過神來,看看早已經不知所蹤的兩位貴人,再看看自己手裡的銀角子,猛地一跺腳,登時吸了口冷氣,然後嘿嘿嘿地傻笑起來。
他攤子上的儺面都是自己手工刻制的,基本上沒什麼本錢,所以他的儺面賣的也不貴……元旦、元夕這樣的節日每天都能賣上一二兩銀子。這一回,天已擦黑就賣了十幾個儺面,他還高興呢,今晚說不定能賣上三兩銀子……沒想到,人家隨手一打賞,就是這麼大一塊銀子……
不管那攤販的歡喜激動,邱晨離開儺麪攤子之後,從曾大牛手中要了一張青面獠牙的儺面過來,舉到秦錚臉上比劃了一番,隨即,由着秦錚攬着往前走着,她一面低聲笑道:“你聽過蘭陵王的故事麼?”
秦錚微微挑着眉,略略點着頭,卻不太明白妻子爲什麼提起了這個。
邱晨斜睨了他一眼,又轉回頭看着手裡的儺面,笑着道:“據說,蘭陵王容貌極爲俊美,兩軍交戰時,他那張臉太過俊美而每每受人輕視,不夠威武,於是,他就選了一張特別兇狠猙獰的面具戴在臉上,每每出征都以面具形象示人,漸漸地,他的面具形象深入人心,每每另敵方聞風喪膽,潰敗如潮……”
說到這裡,邱晨頓住話頭,轉着眼睛看着秦錚的臉,淡淡笑道:“你初入軍營時那麼小……是不是也戴過面具?”
秦錚微微怔然地看着笑的一臉狡黠的妻子,突然失笑着搖了搖頭,默然了片刻,方纔低聲道:“不用面具,因爲我所轄的軍隊最爲拼命最不怕死……打了幾仗,就再也沒有人敢笑話我,看不起我了!”
邱晨微微怔了一下,看着身邊的昂然男子,卻不由生出一抹心疼來。
她伸出手臂來,藉着大氅的遮掩,摟住秦錚的腰,將自己往他懷裡又貼了貼,低聲道:“你這麼一說,倒讓我想起當初去回春堂賣藥時的情景來……”
她想起來的不是這一世的奮鬥,而是在現代的種種經歷。
現代雖說喊了百多年的平等,現實中卻仍舊有種種無形的等級存在。
在中學時還不太覺得,等上了大學,全國無數聰明成績好的學生聚集在一起,沒了學習成績出類拔萃的光環照耀,她這個貧窮的除了自己再無半分依仗的,自然就落到了下乘。聰明人不會當面譏諷輕視嘲笑,卻隱隱地將她孤立在了一個個小團體之外。
那時的她也不過只有十幾歲,受到那種對待,也曾黯然、也曾傷心,卻沒有氣餒。她乾脆將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學業之中,在全級第一個考取了四六級證書,大二就開始跟着導師做課題,選修了第二學位……大三升大四,其他同學都爲畢業後的去向忙碌不堪焦頭爛額的時候,她已經得到了導師的推薦,獲得了直升讀研的機會,而且是碩博連讀!
一時間,醜小鴨幾乎成了小天鵝……當然,也有人暗地裡說她麻雀飛上枝頭也變不成鳳凰,甚至暗指她這些成績來路不光彩……
習慣了孤立,習慣了獨行的她,這一次連黯然傷感的時間都沒有,她的實習直接跟着導師做課題,出差幾乎跑遍了全國,然後,讀研時不過是熟門熟路地繼續課題的研究……隨着她漸漸做出些成績,她身邊也漸漸有了朋友,有了越來越多關注到她身上的目光……
只是,她已經習慣了自強不息,習慣了努力勤奮,於是,她的成績一個個拿出來,卻一直沒有將自己嫁出去!
秦錚低了頭,輕聲應道:“怎麼?當初回春堂的人還曾爲難過你?”
邱晨擡眼笑着搖了搖頭,淡淡道:“倒是不算爲難……”
“……你或許不太知道,藥材滿大山都是,爲什麼採挖藥材發財的卻幾乎沒有。我當時採挖了兩樣藥材拿去賣,家裡已經斷了米好幾天了,只靠着蘭英給的半袋子山芋果腹……我那天帶的藥材必須賣出去,還得賣個高價……家裡兩大兩小四張嘴可都等着我賣了藥買米吃飯呢……也是巧了,正好回春堂的炮製師傅出來說了幾句話,被我抓住破綻駁倒了,然後,吸引了陳掌櫃的注意,用比較高的價格收了我的藥,還拿了個方子跟他們合作……”
說到這裡,邱晨又一次擡眼看向秦錚,笑眯了眼睛道:“你不知道吧?我那第一個方子可不是自己做的。直接交給人家,然後分紅利的。還好,回春堂沒有貪那點兒小便宜昧了那藥方子,之後,我纔跟他們合作的越來越多……那個時候,若是換一家藥店,說不定我就賣不了藥,也就沒錢買糧買米……我和孩子們這會兒也不知在哪裡了!”
秦錚下意識地緊了緊手臂……他不敢相信,若是沒有她,他會怎麼樣?還能夠這般放鬆平靜地面對一切麼?他垂着眼睛看着偎在自己懷裡的人,這麼嬌弱的人,就這麼含着微微的笑意,緩緩訴說着什麼,卻總能夠讓他安然心喜,讓他不由自主地放鬆下來,忘卻久遠的小時候的種種黑暗恐懼,忘卻無數次戰場廝殺那股子濃重的血腥氣,忘記或許就在身邊的種種陰謀傾軋鬥角勾心……似乎有她在的地方,就是一片和暖一片安然。
他喜歡這種感覺,近乎依賴的留戀不已……若是可以,他甚至想就這麼陪在她的身邊,只爲她和孩子們撐起一片天空,遮擋風雨雪霜……
他似乎略略有些明瞭,明瞭自己一直對女人無心無意多年後,爲何單單對她不一樣,那麼迫切地想要將她攏在自己懷裡……太過黑暗血腥的過往,讓他遠比一般人渴望寧靜平和安然的生活,這個女子看似瘦弱的身體裡,卻有一個那樣堅韌勇敢的靈魂,無論置身何種境地,她也不會妥協不會氣餒,總會尋找到合適的法子,讓自己和身邊的人過得好一些,富足、開心、安樂怡然……
她,正是他需要的,尋找多年的……他很幸運,找到了這個迥異於一般女子的存在,併成功地將她娶了回來,可以長依長伴、相攜而行。
兩個人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夜色暗下去,盞盞燈火亮起來,如灑落了滿街的星辰,閃爍着,暈出一團團一片片明亮和溫暖。
兩人行走間,不知不覺來到文廟前,這裡已經高高豎起數根高杆,杆子間繫了繩索,繩索上掛了一盞盞紅紗燈籠,星星點點亮成一片星湖。最中間也是最高的高杆上掛着十數盞玻璃宮燈,比其他紅紗燈精緻的多,也大一些,宛如皓月被衆星拱衛在中間。
這一片燈籠星辰下邊,同樣不乏早到的遊客,與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在這些燈籠下流連駐足的,多是一些長衣長袍頭綰方巾的士子文人,大多仰着頭,凝視着一盞盞燈籠,或沉吟,或思索,或讚歎或鄙夷着……
邱晨微微疑惑着,仰頭看向秦錚,秦錚含笑道:“這裡最初是將歷屆頭榜的文章眷抄到絹紗之上,做成燈盞懸掛供人品賞。後來,不知什麼時候,有人將自己的文章寫在紅紗燈上掛過來……最初之人或許抱着出風頭的心思,卻沒想到,文章被許多人看過之後,或褒揚或批評,竟是收益匪淺,之後也漸漸有人跟風,將寫了自己文章詩詞的燈籠掛了來……再後來,一些士子乾脆集資買了空白的紅紗燈過來懸掛,並備了紙筆文房等物,供人取用……這樣不但方便了想要展示自己文章詩詞的士子,也規整好看了許多。再後來,這些燈籠下頭多了個小小的匣子,看過文章若是覺得好,就可以投一枚銅錢進去,文廟中自然有人不時清理,統計燈下銅錢的數量……每年得錢最多的三篇文章,就會被鐫刻製作成琉璃燈,跟那些榜首們的燈籠掛在一起。喏,你看那高杆上的燈籠,最上面的就是歷代榜首們的燈籠,下邊一層,則是歷年得了頭籌的燈上文章……這得了頭籌的人,文廟還會將名字鐫刻到那邊的榜上……”
邱晨聽得微微挑起了眉梢,驚訝道:“這些寫文章的人,都是當時屬了名的麼?”
秦錚俯視着她,微微笑道:“這個並不做要求……不過,但凡寫了文章在燈籠上的人,第二天大都會過來查看結果的,拔得頭籌的人,自然就可以將名字屬上!”
邱晨眨眨眼睛,總覺得這事兒不太靠譜。這個時候又沒有指紋、沒有dna識別技術,這署名若是有人冒認只怕也沒辦法吧?或者說依憑字跡,殊不知,天下書法大家不過那麼幾個,大家練字不是歐、柳、王、趙,就是顏……字跡雷同的絕非一個人。
兩人說着話,都沒有往那邊的燈下去,就停住腳步站在一片燈海外邊,駐足看了片刻,邱晨仰着臉微笑道:“沾完書墨之香了,走吧!”
她站在這裡駐足好一會兒,居然是爲了沾書墨之香?
秦錚挑着眉失笑起來,連連點着頭,攬着邱晨轉身離開:“好,聖駕也快出宮了,咱們也該回去了,不然就耽誤了戲龍了!”
邱晨倚在秦錚懷裡,忍住大笑的衝動——她猛地想起某一年春晚上,那個高個子小眼睛的相聲演員表演的小品‘出宮’,還不止一次有人拿着‘出恭’和‘出宮’調笑……這會兒,她卻不敢再那樣隨意,那可是大不敬之罪!
不過這一會兒功夫,剛剛來來往往的人流,就差不多都往一個方向涌過去,邱晨整個身子都被秦錚攏在懷裡,他的大氅裹着她,將她全須全尾地護嚴實了,周圍又有秦義帶着五六個護衛全神戒備地護持着,阻隔着周邊的人羣,才使得邱晨二人在人羣中不至於太辛苦。
秦錚攬着她的肩膀,一邊穩穩地帶着她走,一邊低聲寬慰着:“別怕,過了這個路口,那邊有了叉子,也有了禁軍維持就好了!”
邱晨沒有多言,只仰頭給了他一個淡定的微笑。
她其實不怕,一點兒都沒有害怕……想她一個曾經天天高峰時段擠地鐵的人,又怎麼會被眼前這一點點人流所嚇到?十來年的擠地鐵經歷,她還總結出了很是行之有效的辦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