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啓年滿意的捋須點頭,從頭到尾的將信件誦讀一遍,眉頭不自覺的皺了起來,信件寫的不錯,但是似乎……大概……也許和林婉兒的性格不符啊。
隨手撕掉文采斐然的信件,王啓年嘆口氣,搖搖頭,繼續研墨,雙眼盯着燭火發呆,最後胸有成竹,提筆,落筆。
志遠同學,看到你的來信,本姑娘十分高興,哈哈,想着在澶州有個人惦念着自己,心裡總會甜滋滋的。不過你的信件印泥封裝的太厚,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拆開。聽說你近來讀書很用功,這很好,這很不好,學習這玩意,你不能太用功,不然累到自己就不好了,別在上京城見到你的時候,發現瘦得跟猴子似的。文武狀元可是個技術活,自古到今都沒有出現一個,所以不要太強求,隨其自然就好。得個榜眼、探花什麼的,也不錯的。俗話說,有所執方有所得,但是也有句古話說得好,放下才能得到。哈哈,前一句是古人說的,後一句是我杜撰的,但是我覺得自己說的很有道理,希望你能聽取。
又寫完一封信,王啓年終於滿意的點點頭,以林婉兒的口氣寫信,一定要隨意自然,東一句,西一句,不能太過板正,一筆一劃,而且字體一定要慘一些,橫七豎八一些。
才女林婉兒才情無雙,但是寫的字實在不敢恭維。
爲了彰顯信件的真實性,王大人還特意在信件紙張的空白處滴了一大滴墨跡。畫了一隻烏龜。
這是林婉兒的習慣,她曾經在上京城寫信回澶州林家,而自己恰巧在林家做客。也看過一封,最後落款處是一隻烏龜。
林任重呵呵乾笑一聲,解釋道:“大姐的習慣,呵呵。”
將信件摺好,裝進信封,和那塊上好的玉簪子放在一塊,王啓年像是完成了一件極爲重要的事情。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咚咚咚”,三聲輕輕敲門的聲音響起來,極爲有規律。不用說,肯定是隔壁那位豫州刺史了。
王啓年整理一下衣衫,輕輕拉開門,那位大人手裡提着一壺酒和小半包花生米:“哎。今夜朝廷下令不準百官出客棧。可惜瞭如此大好的圓月,你我小酌一下?”
忍不住輕輕搖頭,王啓年將對方引入房間,這位大人每次都說小酌,但是喝到最後完全就是牛飲,胡言亂語倒也不會,只是愛打酒嗝,整個房間內瀰漫着別樣的味道。想想都讓人心醉了,也碎了。
刺史大人在豫州有一個“酒嗝刺史”的稱呼。和王啓年的“髒話知州”算是不謀而合,交相呼應了。
擺上花生米,兩人相對而坐,斟上清酒,捏一個花生米入嘴,隨即一口小酒,入口柔,一線喉,眯眼沉醉,怎一個美字了得。
兩人交談向來無忌,從風土人情到公務瑣事,?不一而足。
一個來自商業較爲發達的澶州,一個來自農業繁盛的豫州,一開始會有所政見相駁,但是說到最後,兩人竟然覺得殊途同歸,農業是根本,商業是致富之道。
此外,兩人還對如今大魏國的“一對”這個話題進行了探討。
這裡的“一對”指的很廣,比如西涼王和大將軍、林婉兒和陳諾諾、西涼王和靖安王、趙乾和徐雲楓、西涼和鎮北軍、匈奴和西胡。
不似京官那般,一味詆譭西涼王徐驍,恨不得將他抽筋扒皮,兩人從心底敬佩那位遠西涼王,平定中原,定鼎天下,這位王爺做出的貢獻絕對不是如今史書上寫的那般。
禮部編撰《大魏國史》有意無意淡化了徐驍的豐功偉績,過分突出了“襄樊死城”、“徐驍衝冠一怒爲紅顏”這些事情,而且將原因寫的模棱兩可,在雲霧之間,朦朦朧朧,看不清楚——襄樊鐵城,久攻不下,兵折將損,涼王震怒,赤膊上陣,披甲持槍。襄樊下,涼王屠全城泄私憤,血流滿地,天地猩紅。——京城亂,涼王瘋,率十萬精兵,出城尋王妃,未果,自囚於室,飲酒買醉,不問天下,致十死士襲宮,匈奴南下,陷中原於危。——西涼起兵十餘萬,搶河套,危上京。朝廷百官,心繫社稷,問涼王“十問”,涼王囂張,以污言穢語作答,辱百官,罵朝廷,百官豁達,忍之。——涼王封於西涼三州,驕奢淫逸,大興土木,王府圍山而建,亭臺樓榭,崎嶇蔓延,犬牙交錯,其勢尤勝於阿房宮。
每每讀到此種橋段,王啓年總是忍不住要在心裡罵禮部一句:“龜兒子的。”
西涼王的彪炳戰績怎麼不寫,將西胡打得滿地找牙怎麼不寫,司馬尺領兵攻擊匈奴怎麼不寫,渭水同盟,涼王持刀而立,震懾匈奴王怎麼不寫?
至於大將軍夏侯襄陽,兩人更是心悅誠服,從心裡敬佩。大將軍之才,天下共知。如今大將軍身在鎮北軍,將鎮北軍打理的井井有條,還擊潰了匈奴叛軍,當年赴涼封王的不是徐驍,而是大將軍,也能夠打垮西胡。即使留在上京城,統領三省六部,大將軍也能運籌帷幄,不比如今的宰相潘春偉差。
又談到林婉兒和陳諾諾,兩人臉上皆是敬佩的神色,澶州知州和豫州刺史在官銜上不算顯赫,但是兩人對於學問可是自信到自負的,能對兩個女子佩服,可見兩位女子何等出衆。
不過兩人卻在林婉兒和陳諾諾誰排名前後爭吵不已,王啓年一致認爲林婉兒應該在前,稱呼爲“南林北陳”。
而豫州刺史卻不住搖頭,“知州大人,此言差矣,莫要和林姑娘是同鄉就要厚此薄彼,就才情來看。還是陳姑娘略勝一籌。”
王啓年搖搖頭:“刺史大人此言纔是真真的差矣,小文榜一口氣上八篇,又能寫出《西廂記》《石頭記》等曠古奇書。才情已經無雙,怎會比陳姑娘差呢。我看這世間才情最高的便是林姑娘。”
“知州大人,那林姑娘確實是寫出了錦繡文章,但是陳姑娘在文淵閣,潛心修撰《四庫全書》,可是與黎民百姓有大大的益處的,連陛下都誇陳姑娘爲女學士。敢問林姑娘有耐性坐在文淵閣一心修書嗎?”
如今上京城有一羣人對林婉兒愛之入骨。恨之也入骨,《石頭記》寫了前十章,吊足了人的胃口。然後竟然沒信了,讓那羣心急如焚的讀者漸漸練出了心性,天塌下來都不會皺一下眉頭,也對林婉兒的勤勞和負責人產生了大大的懷疑。她的懶惰在上京城是有名的。
曾經有人說過:“如果你愛一個人。請他(她)去看《石頭記》。讓他(她)知道世間有真情、真愛,如果你恨一個人,請他(她)去看《石頭記》,讓他(她)知道世間有揪心的度日如年。”
大魏國國風嚴肅,很少提“愛”字,但是衆人對於上面那句話深感贊同,其中最贊同的就是大將軍夏侯襄陽。
對於豫州刺史的話,王啓年無從反駁。但是他可以從另個方面進行反駁:“陳姑娘舉世無雙,但是爲什麼三皇子在大婚之時逃了婚約。獨自去了澶州尋找林姑娘?這不更是說明林姑娘更勝一籌。”
豫州刺史反駁不了,只能嘆氣搖頭,自此話題自然而然的轉到另“一對”上面,趙乾和徐雲楓,只是話題有了,話頭卻挑不起來,兩人放浪形骸於外,做事落人把柄,若是開口說起來,皆是一些荒唐糊塗事,一件讓人心悅誠服,拍手稱快的事情也說不出來,不提也罷,不提也罷啊。
兩人又聊了聊匈奴和西胡,感慨兩位大漢的時運不濟,若不是碰上了大魏空前盛世,北有大將軍,西有西涼王,上京城有陛下,以及衆多文臣武將,那兩位大漢必將在史書上留下濃厚的一筆,可惜,如今的兩位大漢一個只能繼續北遷,一個在西胡當縮頭烏龜,不敢露面。
兩人曾經私底下探討過,如果當年冒頓大漢策馬揚鞭,從渭水繼續南下,和前朝水軍將大魏百萬軍隊堵截在大江之上,如今天下是不是又是另一番景象?
但是答案是否定的,因爲當時天下大勢皆在大魏這邊,民心所向,即是天下所向。匈奴軍隊進入中原腹地,便沒了大範圍奔襲的機會,中原的丘陵和山川會讓匈奴騎兵無處是從,即使到了大江以北,見到了大魏軍隊,也應經是少了半條腿的匈奴騎兵了。
再退一萬步說,天下氣運都站在匈奴這邊,大魏軍隊打敗,而且匈奴利用大魏軍隊留下的戰果,消滅了前朝軍隊,平定了天下,建立新朝,成爲中原之主。其國運也超不過百年。
因爲中原的文化會無孔不入,侵入匈奴中的骨髓中,漸漸同化他們,給他們貼上中原漢人的標記,這種轉變和同化並不是朝廷頒佈法令或者強行制止就能夠消除的。
中原人強大的同化能力會讓匈奴人漸漸習慣耕田種地和收割織布,漸漸遠離馬匹和草原,漸漸忘記自己的信仰是長生天。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中原的水土適合漢人,不適合草原人。中原土地肥沃,但是那不是草原人能夠消受得起的。
自古到今,草原人在影響着中原人,中原人也在影響着草原人,可是草原人對中原的影響是皮毛,是另一種生活方式的展現,新奇,但是並不讓人羨慕。
可是中原人對草原人的影響是深入骨髓的,是生活觀念、思想和意識的影響,是能夠讓匈奴人羨慕,並且願意去模仿學習的東西,比如匈奴右帳王庭就學習中原建立了權利制衡南院大王和北院大王。
從來也不會有一天,中原人會向匈奴人學習根本層次的意識形態,只會是一些表面的東西,比如如何利用草原廣袤無垠的地形進行馬戰,還比如如何更好的擠羊奶。
如果林婉兒和趙乾在場加入這場討論,必定會不斷的點頭,兩位大人說的極對,在某給世界中,確實有一位胸懷大略的大漢佔領了中原,建立起了一個朝代名字叫元朝,但是這個朝代沒有過百年就被中原人給滅了。
知州大人和刺史大人飲酒微醉,眼神開始迷離。
豫州刺史笑着說道:“這次來上京城,能夠見陛下一面,也能有幸經歷朝堂之上的風雷乍起,不枉此行。等些時日,我也要離京回豫州了。能交到王大人這個朋友人生一大快事。”說完衝着王啓年打了一個飽嗝,酒氣熏天。
王啓年忙用手捂住鼻子,另一隻手驅散着酒味:“認識刺史大人也是王某三生有幸。”
“王大人,不如你我在此拜把子稱兄弟如何?”豫州刺史提議道。
王啓年不住的搖頭,倒不是對這件事情本身多麼反感,而是身爲一方父母官,朝廷官員,總是要注意一下影響的,拜把子稱兄弟這種草莽氣息的事情與身份不符。
豫州刺史似乎也察覺到了其中不妥之處,連連擺手:“全當胡言亂語,王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正在說話之間,兩人突然聽到一陣吵鬧之聲,還順帶着某些物件破碎的聲音,乒乒乓乓,好不熱鬧。
微微一愣,兩人都是喜歡清靜的人,臉上隱隱有怒氣。
喝的微醉,脾氣也相對暴躁一些的豫州刺史起身教訓道:“半夜吵鬧,成何體統?”
少刻,一個聲音回答道:“大人息怒,半夜老鼠亂竄,出來捕殺,擾了大人,還望見諒。”
那人回答完,將手放在嘴邊,吱吱作響,好似老鼠吱叫,惟妙惟肖,以假亂真。
客棧柴房再也沒有聲音傳出。
那人揮揮手,從暗處走出幾人,拖起地上已經暴斃死去的匈奴刺客,相互之間點點頭,隱入黑暗之中。
又出現兩人,手捧着熟土,輕輕灑在血跡之上,遮掩了大半血腥味道。
一場悄無聲息的暗殺和反暗殺在輕描淡寫之間畫上了句號,而澶州知州和豫州刺史毫無察覺。
一夜之間還有幾十次這種暗殺,但是皆被朝廷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