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啓年從牀上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打了一個哈欠,一擡頭碰到了天花板,忍不住罵了一句:“龜兒子的。”
知州大人住在柴房,還是被隔離開來的,形成一個個小小的空間,放上一張牀,排上一張書桌,書桌上放上幾本書籍,添上一個油燈,顯得格外擁擠。
不過好面子的王啓年並不覺得委屈,因爲隔壁住着豫州刺史,官銜比自己大得多,那又如何,還不是乖乖住在隔間裡。
若是在澶州時節,他可不敢有打哈欠、伸懶腰的動作,身爲澶州的一方父母官,官威是必不可少的。
猶然記得當初在澶州罵了一句髒話,被他人叨唸了許久,還起了一個“髒話知州”的外號。
第一次聽到這個外號的時候,他忍不住又罵了一句髒話,沒想到沒有通過表達自己的惱火平息了此事,還從此坐實了“髒話知州”的雅名。
所以在澶州,你要嚴肅着、端坐着、文雅着、孤傲着、矜持着、威嚴着。
可是如今在上京城,知州、御史遍地走,自己一些無傷大雅的舉動就是有人瞧見了,也不會放在心上。
他有時候特別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挖個大洞,然後衝着洞口將這麼多年想罵人的話統統罵出來,∑,..比如罵一罵已經死去的韓嶗山,罵一罵倚老賣老的秦老先生和段老先生。
本來,林婉兒已經私下送給王啓年不少銀錢。王啓年也住進了客棧乙字號客房,可是當他進了一間首飾鋪,挑選半天。尋思着購置一款百兩紋銀左右的鐲子送給夫人,也挑好了款式,準備付錢走人。
但是眼神一瞄,一款二百兩紋銀的上好簪子印入眼簾,簪子古樸大方,貴氣十足,但是又不庸俗。讓人看着歡喜,更湊巧的是上面刻着一個“寧”字,正好契合了夫人的名字。
他嘖嘖稱奇許久。愛不釋手。思索一下手頭銀錢,恰恰不夠,一咬牙一跺腳,大不了住進柴房。
咱們的知州大人王啓年咬牙切齒的包好簪子。付了銀錢。一扭頭,跨步離開了,發誓以後再也不進這賣東西不考慮買家感受的首飾鋪。
王啓年時常從懷裡拿出簪子,想象着夫人看到簪子的歡喜場景,心裡泛起一陣甜蜜,好似多年之前,在自己那兩間草房裡洞房花燭時的溫馨。
幽幽的嘆了一口氣,王啓年想起這半年澶州發生的事情。感慨世事無常,自從簡大家離奇失蹤之後。夫人再也不去半月書局校驗書籍。
他知道這是夫人怕矚物思人,心裡難受,但是她卻變得越來越囉嗦,脾氣也越來越難以琢磨,時常爲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動肝火。
但是王夫人看看兒子王志遠勤勉好學,半點毛病都挑不出來,心疼還來不及,哪裡敢再指摘,只能將脾氣發到自家丈夫身上。
可是苦了王大人,每天還不得不面對心性轉變的夫人,整日整夜聽她叨唸沒完。
平常婦道人家到了四五十歲脾性會有所轉變,王啓年可以理解,但是也被煩得惱火,心想這次來上京城好好放鬆一下,領略一下上京城的風土人情。
剛離開澶州那會兒,王啓年十分高興,耳邊清淨了許多,笑容掛在臉上,活像一個剛剛得到自由的囚犯。
可是走到秦淮河畔和林任重臨江而眺,一輪夕陽西下,染紅了半條江水,他突然十分想念夫人,想念不斷指摘自己的夫人。
扭頭望了一眼那位在澶州聲名鵲起的林家老五林任重,王啓年面帶微笑的問道:“五公子,想人呢?”
面對夕陽染江面,正在思念冬蟲夏草的林任重點點頭,但是口中說的是:“有些想念大姐了。”
比林任重足足大了兩輪的王啓年哪裡會看不出林任重的心思,只是也不點破,說道:“馬上就要見了。”
因爲想念夫人,所以他決定到了上京城,不去購置書籍了,一定要買一件頂好的首飾送給夫人,讓夫人高興高興,自從嫁給自己,夫人就沒有正兒八經的添置過首飾,愧對夫人啊。
可是他沒有想到一件首飾竟然貴的如此離譜,更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玉簪子到了澶州,遞交給夫人手中的時候,夫人兩行熱淚滾滾落下,不知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的叨唸了王啓年小半年,這簪子這麼貴,你真沒有收受人家的賄賂?
王啓年一直都知曉自己是個好面子的人,還以爲住進柴房會羞愧許久,但是一想到夫人高興,面子這玩意兒都被丟到爪哇國去了。
一次,隔壁那個豫州刺史正和自己吹噓一位從豫州出來的探花,對自己如何如何尊敬,若不是公務繁忙,早就拎酒登門拜訪了。
正說得高興、興奮,林乾毅和林翰林雙雙走入客棧,求見澶州知州王啓年,林乾毅還特意遞上了一份拜帖,兩人見到王啓年之後執弟子禮,張口閉口“王師”。
讓那位豫州刺史目瞪口呆,長大了嘴巴,乖乖,這可不得了,兩位長相有三四分相似的年輕人某非就是那才女林婉兒的弟弟,去年科舉考試一同上榜的親兄弟林翰林和林乾毅。
那林乾毅不顯,但是林翰林可不得了,文章做得極好,讀起來可不僅僅是朗朗上口,而是恣意妄爲,瀟灑寫意。
王啓年很高興,覺得倍有面子,彎腰伸手扶起兩兄弟:“一個翰林院,一個國子監,如果太繁忙就不用親自來了。”話是自己說的,但是眼神的餘光卻在豫州刺史的身上瞄來瞄去。
林翰林做人活泛,開口說道:“王師來上京城。即使再忙,作學生也應當來一趟的,讓老師住如此環境。是做學生的失責,慚愧,慚愧。”
林乾毅微微一愣,不是這個樣子的啊,你我兩人確實很忙,今天是恰巧趕上了都空閒的日子,老四再說謊。
王啓年更高興了。天底下還有更會說話的人嗎?應該沒有了吧,哈哈。但是林翰林下面的話更是讓王啓年高興。
“大姐本來也是執意要來的,但是身爲皇子師要進宮講學。脫不開身,特意讓我兄弟來看望王師,不然就打斷我們兄弟的腿。”
林乾毅更是納悶,大姐確實是去宮裡講學了。也特意叮囑兩人來探望知州大人。但是並沒有提打斷腿的事情啊。
王啓年那是一個高興啊,一顆心兒都要跳出來了。豫州刺史不住的搖頭,又點頭,自己那個探花和這兩位比起來,差的太遠啊。
林翰林看了看時辰,提議去上京城有名的酒樓。
王啓年推辭,隨便吃點就好,無需如此破費。
林翰林忙說。應該的,應該的。還風趣的說道,請王師替學生的腿想一想,然後側開身子,讓王啓年先行。林翰林多機靈,請上了豫州刺史,更顯王啓年的面子大。
豫州刺史擺手推辭,王啓年強行挽起刺史大人的臂彎,大笑着離開客棧。
兩兄弟看着兩人離去的背影,林翰林說道:“三哥,學習一下。”
林乾毅皺眉,嚴肅的問道:“學習什麼?撒謊嗎?”林家老三在爲人處世方面總是少一根筋,實在沒有看出自己要向老四學習什麼。
正是因爲皺眉和嚴肅才更加氣人,因爲他真的將“學習說謊”這件事情當作一個問題來和你討論。
林翰林一時氣結,手指點了點,沒有說出話來,轉而憤憤的說道:“真不知道妍兒小郡主看上你什麼了?”
林乾毅再次皺眉,還以爲只有自己有着相似的疑問,他有時候也不明白四弟和柔嘉小公主之間的關係,但是又怕傷到四弟的感情,一直忍着不說。
現在既然翰林已經說出來,林乾毅覺得有必要進行一場兄弟之間的交心,伸手拍了拍林翰林的肩膀:“你我果真是親兄弟,有時候我也不明白柔嘉下公主看上你什麼了。”
林翰林火氣上騰:“三哥,知道有時候我爲什麼不愛和你聊天嗎?”
“爲什麼?”林乾毅誠心誠意的問道。
林翰林怒極而笑,使勁甩了甩袖子,大步離開。
林乾毅納悶,爲什麼好多時候他人和自己聊天總是聊到一半就走人了呢?
那一日,林乾毅和林翰林帶着王啓年和那位豫州刺史去了上京城最好的酒樓,吃了一頓最好的酒席。
臨了,林翰林偷偷結了酒錢,看到兩位大人可惜飯菜都還沒有吃乾淨的可惜表情,又親自打包,送回王啓年住宿的客棧,千說百說要給兩位大人換個好一點的房間。
但是在這件事情上,王啓年格外固執,林翰林無法,只能隨了知州大人的願。
等兩兄弟走後,王啓年和那位豫州刺史在狹小的房間內將剩下的菜餚擺下,倒上清酒,又喝了一番。
喝到情到深處,豫州刺史嚶嚶嗚嗚,說出了真話:“自己去豫州出的那位探花府上,人家連門都沒讓我進。”
王啓年大怒,憤摔酒杯,破口大罵:“狗東西!”又勸慰了一番豫州刺史。
經過此事,兩人關係更進一步。
後來林婉兒被劫持,昏迷不醒,王啓年特意去了林家小院一趟,到了以後才發現小院內熙熙攘攘,林家人臉色各個嚴肅。
一問才知道婉兒姑娘竟然傷得這麼重,不過幸好性命無虞,算是萬幸。他長長出一口氣,也不再打擾,獨身離開,心想等着婉兒姑娘醒來,自己探望一番,再起身離京,回澶州去。
今夜月朗星稀,夏侯襄陽和李慕白的紫禁城之戰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不少民衆已經瘋狂涌向決戰的地點,希望能夠一睹絕世高手的風采。
一開始,王啓年和豫州刺史討論其這件事情,心中難免嘀咕,不曉得朝廷爲何做出如此荒唐的舉動,陛下爲何要讓大將軍和李慕白決戰,江山社稷竟然成了兒戲,大將軍德高望重,戰功赫赫,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和
但是後來兩人品味,越來越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兒,整件事情都透漏着神秘的色彩。
特別是宰相大人親自過問朝廷百官的情況,並且明令禁止,圓月之夜,凡是朝廷官員一律不準出門,更是讓兩人咂舌,覺得此事古怪。
王啓年取出筆墨紙硯,再次嘆氣,又想起自己那個兒子,志遠處在少年情竇初開的年紀,對着林婉兒有着別樣的情愫,讓自己帶一封信給林婉兒,但是信又被自己私下拆開,焚燒殆盡,斬斷兒子的情思,雖然殘酷,但是對兒子來說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趙乾和李慕白都是人中俊傑,自己的兒子也會很優秀,很出色,在學問、學識不會比上面兩人差,但是感情不是能夠具體衡量的,志遠還不明白,等他明白的時候,希望他能夠輕鬆放下。
王啓年的苦惱來了,兒子的信件被自己毀了,但是自己卻說已經交給林婉兒了,總歸要回一封信件的,不然志遠也會起疑心。
研好墨汁,王啓年準備以林婉兒的口氣給兒子寫一封信,但是一下筆,就自動套上了威嚴父親的口氣:
志遠,來信已經收到,近來聽聞你讀書勤勉,用功刻苦,聞雞歌而起舞,頭懸樑,錐刺股,誓要將文武狀元收於囊中,吾甚爲欣慰。七尺男兒生於天地之間,自是應苦讀聖賢書,投身天子門,爲黎民百姓、天下蒼生謀取一份安定,爲江山社稷添磚加瓦。然則學習讀書之道千變萬化,而勞逸結合,才爲讀書上上道,琴絃長崩於緊,日久必斷,人也亦然。吾好言相勸,望你能聽之取之,以勤勉爲舟,乘長風而破萬里浪濤,金榜題名,獨佔鰲頭。他日見你,吾心寬慰,幸甚,幸甚。
落款處是林婉兒。
寫完,王啓年輕輕吹了追紙張上的墨汁,又誦讀一遍,自己滿意的點點頭,捋了捋鬍鬚,文采斐然, 朗朗上口,是一篇好的督促教導文。
但是讀着讀着,王啓年的眉頭不自覺皺了起來,信件寫的不錯,但是似乎……大概……也許和林婉兒的性格不符啊。
嘆口氣,搖搖頭,隨手撕掉信件,王啓年再次研磨,瞪着燭光發呆,最後胸有成竹,提筆,落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