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77.飛白(七)
修逸討厭髒。
可他現在溼淋淋的,身上的月白衣裳被泥水染透,微微有些發黃。
他一言不發,默默地盯着之前昭昭坐過的地方,同樣髒兮兮的。
越看,頸間滲着血的牙印就越癢,他厭煩地挪開目光,眼前卻又浮現出昭昭冷笑的模樣。
何必知道他心情不好,便緩緩地趕着馬,生怕發出大動靜惹他煩躁。
可他安靜得過分。
何必挑開簾子,小聲嘀咕道:“主子,怪我,怪我沒護住您……誰能想到她屬狗的,忽然就咬上來了呢……”
修逸沒理他,聽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甩鍋,才道:“我若是個姑娘,有你這樣的侍衛護着,早不知被多少男人糟蹋了。”
還能開玩笑就沒真生氣。何必嘿嘿一笑,放下了簾子,悠哉悠哉趕着馬。
車輪咕嚕咕嚕地轉着,何必聽睡着了,半夢半醒間卻聽車內的修逸輕聲問道:“你覺得她說的話對不對。”
何必打了個激靈,揉着眼睛想了會,答道:“不對。”
“爲何。”
“她這種底層人,啥也沒見過啥也不懂,聽多了假仁假義的虛話,就真以爲皇室是治天下的。治?治個屁,牧萬民差不多。”
何必用鼻子笑了兩聲,不屑道:“老百姓是養膘待宰的羊,官員是幫忙放羊的狗,皇室是羊和狗的主子。偶爾狗饞了,咬死幾隻羊,主子閉上眼當沒看見,也就過了。真要打了狗,誰幫忙放羊?”
“那姓樑的能把生意做大,一是他自己有本事,二是官商勾結給了他助力。君以此興,必以此亡,他與虎謀皮丟了命,能怪誰?”
щщщ .тTk Λn .C O
修逸沉默良久,何必擔心自己說錯了話,又補了一句:“主子,我們早晚要回北邊兒去的。戰場上一刀刀下去,把人命當草割,咱這樣的人哪敢有那麼多良心。”
何必早年在督戰營待過,手起刀落殺的都是己方逃兵。想到這裡,修逸垂下單薄的眼瞼:“我想起本朝太祖了。”
何必曾在內廷讀過太祖本紀,別的他沒記住,就單記住了一則笑話——
太祖生於小農之家,年少時不好讀書,遊手好閒,混跡市井。
且生性虛榮,掏空家底去置辦了光鮮的衣裳和馬匹,成天跑到城裡,和一羣浪蕩子弟飲酒狎妓。
一日,太祖正在酒樓裡和一羣紈絝縱酒高歌。
樓下有一老翁牽着孫子走過,指着太祖,對孫子說:你可別學這人。他是西村老湛家的兒子,沒什麼錢,卻總愛跑來城裡裝大爺,早晚會把家業敗光!
太祖無意聽見,頓覺自己荒唐可笑。看似活得人五人六,實則誰都看得出他外強中乾,默不作聲把他當樂子呢。
他大受刺激,當即就把馬賣了,走了幾十裡回家。
後來他發奮讀書,好不容易在四十歲考上了功名,卻因出身寒微,在官場屢遭冷遇,五十歲纔去窮鄉僻壤當了芝麻縣令。
前朝腐敗,縣中民變,太祖非但不鎮壓,反而搖身一變成了起義軍頭子。
“太祖披荊斬棘,終登大寶。雖坐擁天下,但到死還穿着粗布衣裳。”修逸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淡淡道:“遺詔中末兩句是——願吾後人,勤政愛民,澤被萬方。勿憚勞,勿恃貴,勿覆前朝舊轍。”“想這個做什麼?快百年前的事了。”何必乾笑了兩聲,“都說效法先祖,可如今成千上萬的皇室宗親有誰會這麼做呢。”
回府後,修逸沐浴更衣,官子玉來給他處理傷口。
見他傷口竟是個在脖子上的牙印,官子玉嘖嘖稱奇:“這印子深得很,怕是消不了。哪來的?”
何必沒好氣道:“瘋狗咬的。”
晚上又下雨,修逸沒酒睡不着,閉上眼就想起昭昭冷笑的臉。
煩極了。
他起身,藉着月光到案前研墨寫字,可雨聲吵,心裡也吵。
太祖的遺訓被無數道聲音唸誦,嘰嘰喳喳在他耳邊繞。末了,所有聲音都像絲線般被昭昭說的那句話捆成一條麻繩,不痛不癢地抽在他臉上——憑什麼你這種畜生能有好出身。
門被推開,何必端着蠟燭進來:“主子氣得睡不着?”
修逸不語。
何必以手做刀,抹了抹自己的脖子:“要不做了她?以下犯上,好大的狗膽。”
融融燭光籠着修逸的臉,眸色淺淡的眼中全是晦滅不明的情緒,讓人看不見底,摸不到心。
過了許久,他才說:“你去找她,說交易繼續。讓她把那商人與李倉丞的過節理明白了,落在紙上寫清了,再遞給我。”
“一來一回甚是麻煩,您爲何不自己去跟她說。”
修逸嫌他話多:“我煩她。”
何必丈二和尚摸不着腦袋,皺眉道:“她個妓女能寫幾個字?一手醜字交上來豈不污眼?不如我親自跟着去,在一旁聽她和那姓樑的說話,順便拿紙筆記了。”
何必自認想出了好法子,正等着誇呢,誰料修逸卻道:“讓她忙活,把事情從頭到尾寫全了,有半個錯字醜字,我便不認她的帳。”
“主子,您戲弄人的法子……”何必失笑,他幼時在內廷逗小宮女都沒這麼幼稚,不敢明說,便應了差事。
他轉身要走,修逸叫住他:“雲州一代的大儒都有誰?”
何必轉着眼珠,吐了幾個名字出來,很瞧不起的樣子:“都是些平日空口談心性,臨事一死報君王的酸文人。前些日子咱娘娘祝壽,他們藉着送禮的名頭,夾了不少獻媚的詞賦上來,變着法兒地求賞識呢。”
想起了什麼,何必忽然拍手道:“有個人倒是沒逢迎咱家!她叫席應真,雖是個沒考功名的女人,但學問是極好的。”
席應真。
修逸輕聲喃喃,似是聽過這人的名。何必見他想不起來,便笑着指了指他身後的八寶格架:“您偶然得過她的一幅墨寶,誇過她字寫得極好。”
何必將那幅字從匣中取出,擺在修逸面前。修逸就着燭火再看一遍,又嘆了幾聲好字。
末了,修逸用裁紙短刃將手邊的玉版宣裁成兩小張,一張上仿着席應真的字跡,一張上是他自成一派的行筆。
他把兩頁交給何必:“你拿這兩張去讓她挑。挑對了,我就給她請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