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76.飛白(六)
沒等修逸答,門外響起黑臉漢子刻意壓低了的聲音:“老爺,茶來了。”
三人重新看茶。
昭昭原以爲前面喝的茶已是人間極品,嚐了這新的一杯,頓時反應過來樑惜剛纔爲什麼不喝——上杯是劣茶,專用來敷衍不懂行的低等客人。
這杯纔是真真正正的雨前龍井,她能喝上全沾了修逸的光。
她冷冷一訕,將那盞茶放到旁邊,一口也懶得動。
樑惜端着茶盞,卻不敢喝。這是官場上的規矩,得貴人先喝了下面人敬的茶,品評一番,下面人才能一邊應聲附和,一邊偷偷抿幾口。
修逸心思重,從不碰外面的吃喝。
他不怎麼愛茶,卻極愛金玉珠瓷,見裝茶的盞不俗,便拿起來看了看:“湖田窯的影青釉?”
“是,是。”樑惜立馬放下茶盞,恭敬拱手道:“閣下見識不凡。”
昭昭這才發現,原來三人用的茶盞都是不一樣的,自己這個雖然也還行,但光看着就知道是三個裡最次的。
這就是權勢的力量了。
修逸用指節輕輕叩了下,只聽一道清麗無比的脆響,誇道:“好東西。”
得了他這句話,樑惜既像個被點了卷子的書生,又像條狂搖尾巴的狗,趕緊衝門外的黑臉漢子吩咐道:“把這盞好生包起來!”
昭昭心想,要不然樑惜能把生意做那麼大呢。彈琴時雅得清絕脫塵,逢迎時又俗得入木三分。他哪是什麼商人,明明是世事人情這門學問裡的狀元魁首纔對。
“不必了。”
樑惜怔住:“爲何?”
修逸見他臉色疲憊發灰,便解釋道:“我從不將喜歡的東西放在身邊,怕糟蹋了。”
這話酸得很,昭昭聽不懂。樑惜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輕聲說:“閣下惜物更甚於愛物。”
昭昭暗道佩服佩服,什麼話都接得住,活該你發財。
她不由笑出了聲,兩人這纔看向被冷在一旁的昭昭。
昭昭用指節叩了叩桌案,正色道:“您二位別在我這泥腿子面前酸了。說正事行不行?”
混跡市井多年,昭昭知道像她這種無權無勢的中間人最容易被上房抽梯,過河拆橋,事情拖不得,拖則生變。
修逸還記得樑惜剛纔說的話,便問:“你和李倉丞有什麼過節。”
提及這個名字,樑惜方纔浮在臉上的逢迎討好頓時散了:“殺父殺妻之仇。”
修逸示意他繼續說,他卻深深地看向修逸:“我知道閣下身份非凡,敢問一句,您是否能替在下主持公道?”
前面說保他一條命或殺了李倉丞就行,現在又成了主持公道。
天下苦命人多得能把黃河堵死,修逸不愛多管閒事,冷淡道:“樑老闆,你貪心了。”
樑惜貼了冷臉,知道昭昭幫不上忙,索性一咬牙直接跪了,賭道:“世子爺,求您救救小人。”
他不傻,混跡官場十餘年,該有的眼力見兒早練出來了。
雲州城裡他沒見過的貴人屈指可數,眼前人這身通天的氣派,思來想去合得上年紀的也只有素昧蒙面的寧王世子。
修逸瞟了昭昭一眼,像在說真是麻煩。
按理說樑惜跪都給他跪了,他多少該寬慰敷衍幾句。可這人的心肝肺都冷得徹底,竟然面無表情道:“我沒說不救你。但你非要臨時擡價,這生意不做也罷。”“世子爺……”
修逸起身就要走,樑惜膝行幾步,想抱住他的腿,卻被他輕輕踹開。
兩人就這麼一走一跪進了雨裡,黑臉漢子和何必幫各自主子打着傘。何必見樑惜纏着修逸不放,冷聲喝道:“若是不要命了,那就繼續跟。”
樑惜和黑臉漢子愣在了雨裡,呆呆地望着修逸遠去。
在他們身邊,昭昭衝修逸的背影喊道:“你答應過我的!”
修逸停下步子回望。他立於風雨中,一身飄搖的白衣如霜勝雪,單薄的鳳眼微微上挑,眉心一點小痣紅得像血。
明明是這麼漂亮的一張臉,說出來的話卻沒半分人味兒:“不做數了。”
昭昭手心快被那半塊玉佩磨出血來,咬牙切齒道:“你玩我?”
修逸什麼都沒再說,神情卻和不久前的昭昭一模一樣,玩的就是你,怎樣?
他覺得昭昭的失望很好笑,說定的事情一變再變,越來越麻煩,不停蹬鼻子上臉:“我早說了,我沒那麼偉大。”
昭昭淋着雨,從身子冷到心。她忍不住往最差的情況想,這畜生看了自己的底牌,有的是法子從她手裡拿走這半塊玉佩。有了物證,人證豈不是隨便找?
“世子爺,那你要如何達成你的目的。”
昭昭一點點走近,蒼白的臉上浮着譏諷的笑意。
“威逼?利誘?還是殺了我?”
她身上散發着戾氣,何必拔出腰間的刀,直直地指向她,示意她別再靠近:“小妓女,少冒犯我主子。”
若是平時,昭昭被叫這三個字是無所謂的,可她現在心中說不出的悲涼和憤恨。
“我真佩服你的冷漠和虛僞。你高高在上,受着萬民敬仰,卻對底層的苦難視若無睹。你明明有能力改變不公正的事情,卻連多聽苦主說幾句都不願意。”
她迎着刀尖走上去,寒芒落在臉上,隨着走近越來越明亮。
“世人傳你爲名將,後生以你爲標榜。你受盡無數榮光,卻將一切視爲理所應當。你心中沒有國,也沒有家,你只會冷冰冰地權衡利弊,去追求權勢利益。皇室全是你這樣的後人,難怪山河破碎衰敗成這樣!早晚國破家亡!”
何必的刀尖抵在昭昭的眉心,滲出一滴紅玉般的血來,順着鼻樑滑到脣珠。
見她還要往前走,何必趕緊收回刀:“你不要命了!”
修逸看着她,沉默良久後,故作冷漠道:“這些話我聽了十幾年,早膩了。拿道德禮教誆我,你又好得到哪裡去?”
昭昭聞言愣了愣,接着猛然大笑起來,像是聽了世上最荒謬的笑話:“世子爺,你跟我個婊子比!”
修逸被她一番話誅了心,嘴也跟着毒起來,冷冷一笑:“凡事論跡不論心,我做的事對得起我的身份。咱倆原本就不必比,你既知道自己是婊子,那就做好婊子分內的事情。”
他轉身就走,卻聽身後的何必大喊了聲主子,修逸冷不防被人撲倒在地,淌進了髒兮兮的雨水裡。
昭昭壓住他,用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發了狠地吼道:“憑什麼你這種畜生能有好出身!”
修逸不跟女人動手腳,寒着臉對昭昭道:“放手,髒。”
他仰着脖子,透白的皮肉下隱隱看得見青色的血脈。昭昭聽見這聲髒,又念及被他耍的羞憤,竟氣得虎牙發癢,一口咬了上去。
一時間天地肅穆,靜了,靜得好吵。修逸聽見了雨聲、風聲、草木瑟瑟聲、鳥鳴聲,無數個聲音在他腦中說話,細一聽,卻又什麼聲音都沒有。
似是溺了水一般,他朦朦朧朧地被頸間的疼痛拉回現實,聽得何必在旁邊又急又氣道:“小王八蛋,你怎麼還咬人吶!鬆嘴!鬆嘴!”
請原諒下男主的階級侷限性。我知道這樣的人設不討喜,但我覺得他倆如果要平等,就得一個地位高但人格低,一個地位低但人格高。男主在一開始就是個只會做正確的事,卻沒有正確觀念的食祿階級空心人。他的三觀會在後面被昭昭修正改造,在西方電影裡,昭昭算是他的教父。昭昭的底層經歷與平民視角會教會他上層人應該有怎樣的責任擔當,他的生平事蹟也會彌補昭昭在政治上的幼稚。昭昭修正他的三觀,他開闊昭昭的視野,互相成就,就這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