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60.修寧(十)
壽宴設在府中東湖。樂人開奏,崢嶸神禹疏河勢,鏜韔軒皇奏樂聲。燈火靡靡,錦裡開芳宴,蘭缸豔早年。煙火漫漫,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
昭昭被帶進一間建在矮丘上的清幽小院,只能隔窗遠觀烈火烹油的盛景。坐了一會,醫師來了,是個二十來歲的女人。
她先是將昭昭上下瞧了一瞧,看向雲摧:“怎麼弄的一身傷?”又輕輕地捧起昭昭的手,心疼地咂了咂嘴:“再燒會就要成烤雞爪了。”
“官子玉!”雲摧擡指戳了戳她的頭,慣有的冷漠語調中帶着熟稔:“別總想着吃,有點教養,少拿人家的傷開玩笑。”
官子玉衝昭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柔聲道:“得清創,會很疼。我這兒有黑玉膏,嚥了就能睡過去。”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但是有點傷腦子。”
昭昭搖頭:“有巾子嗎?我咬嘴裡就行。”
官子玉從藥匣裡掏出一塊乾淨的方布,疊了,塞到昭昭嘴邊。見她咬住,笑着說了句忍着點,便把小刀放到火上烤。
刀片紅得發白,她神色認真起來,衝雲摧道:“把她眼捂了。”
雲摧上前,溫暖乾淨的手心罩住昭昭的眼。
黑暗中,昭昭早已麻木的手心感受到了一陣炙骨的灼熱,隨即便是疼,剮肉的疼。她不愛在外露怯,更不愛在生人面前哭,便死死咬住了口中的巾子,一聲嗚咽都沒漏出來。
官子玉見不得小姑娘受苦受難,一邊清創,一邊輕聲哄。
清創後便是上藥,沒那麼疼,很快就好了。
雲摧移開手,昭昭吐出口中的巾子,睜眼便見官子玉笑着打開糖紙,往她嘴裡塞了塊兒甜滋滋的糖,用哄小孩兒的語調說:“睡一覺就好了。”
昭昭含住糖,心裡暖暖地發着懵。
官子玉把她全身上下又看了一遍,都是些抹抹藥就行的皮肉傷,唯獨頭頂被拽落的幾塊頭髮得好生養養,罵道:“沒本事的臭男人,淨欺負女人頭髮長!”
又對雲摧道:“待會上菜時弄點活血生髮的,小姑娘家家的,禿了不好看。”
雲摧嫌她囉嗦,拉着她就要走。合門前,昭昭還是忍不住喚了一句:“雲摧姐……”
她沒好意思說下去,可心思已經寫在眼睛裡。
這是擔心脫籍的事呢。雲摧望着她,淡淡道:“你放心。”
話少的人通常懶得說假話空話。昭昭點了點頭,見門緩緩合上,不一會,門又開了。
兩個婢女走進來,攙着她去洗了澡,換了乾淨衣服,重新梳了頭髮。末了,當昭昭再回到正屋時,桌上已經布好了一堆盤碟,全是她沒吃過的菜式。
昭昭的手動不了,只能由婢女喂。
她是妓女,方纔洗澡時婢女已經看到了她肩上的黥字。
許是出自大戶人家的教養,婢女並未表露出輕慢,而是柔聲道:“小姑娘,你要吃什麼都跟我們講,不夠還可以再讓廚房做。”
昭昭哪被人伺候過?言語間強撐出自然,全身上下都繃緊了,生怕鬧笑話,只敢叫自己認得出的菜,翻來覆去淨是些上不得檯面的清口小菜。
兩個婢女相視一笑,道:“姑娘歇歇嘴,我們幫你挑。”
昭昭面紅耳赤,心想青陽縣真小,雲州真大。她自認聰明,見識卻短淺得不如大戶人家的婢女。
不過羞歸羞,自卑倒是沒有的。小多曾拍着胸發誓,說他在三十歲前一定要成爲像雲行勉那樣的名將。昭昭忍不住打擊他,問他爲啥這麼敢想。
小多卻笑着解釋道,昭昭兒,你知道秦朝有個相國叫李斯嗎?他沒發跡時曾在小國討生活,見了兩種老鼠——一種是茅坑邊的,一種是倉庫裡的,前者瘦後者肥,天性無差,生活卻大相徑庭,只因所處環境不同而已。
昭昭那會兒年紀小,聽後愣了愣,問,是被腰斬前還想着自家大黃狗的李斯嗎?
小多捶腿糾正道,什麼大黃狗?那叫欲牽黃犬逐狡兔而不可得!默了會又說,我要做他那樣的人。
昭昭嘴裡吃着菜,神遊天外,心想這可不是什麼吉利話,又想起小多早前和她商量要不要租個倉庫放青條石的事。
從雀兒那裡坑來的兩根金簪值不少錢,她得趕緊當了,換成銀票,想辦法送回去,好讓小多租倉庫囤貨。
忽而,她的思緒被打斷了。
門被猛地推開,一個小丫鬟急匆匆地跑進來,對其中一個婢女道:“姐,世子爺捱打了!”
婢女臉色頓變,放下筷子,扯着小丫鬟出去,不外揚家醜。
可惜木門不隔音,昭昭聽得見——
“王爺又打他了?”
“對。”小丫鬟跺了跺腳,急道:“剛下馬就去了松山澗,將窖裡的酒全砸了,又把世子爺揪到了風凌院,兩人不知爲了什麼吵起來了,王爺氣得動用了家法。”
婢女皺眉道:“今個兒是娘娘的大日子,王爺打他做什麼?打傷了可怎麼見人?”
說着,她把門推開,憂着臉衝昭昭請罪道:“小姑娘,怠慢了。”又對另一個婢女說了句勞煩擔待,便扯着小丫鬟急匆匆地跑了。
她們走後,另一個婢女不屑嗤笑道:“還沒爬上牀呢就這麼上心!”
昭昭見過她們口中的世子爺兩次,那張臉當真漂亮,再配上他高不可攀的身份,招女人愛也是常事。
婢女又罵了幾句,昭昭忍不住笑問道:“喜歡他的女人很多?”
婢女雖然嘴碎,但卻是個兜不住話的直腸子。她見昭昭是府外人,便敞開了嘴嘲道:“誰會喜歡他?大夥兒都是披着感情的皮,打着生意的算盤。”
“爲何?”
“他渾身上下只有兩點好,第一是好睡。”婢女挨着昭昭坐下來,頗有些煮酒論英雄的架勢,“男人喜歡睡漂亮女人,女人也喜歡睡俊俏男人。你若見過他,就會知道什麼叫神魂顛倒、意爲之奪,誰要是把他搞到手,那可真是賺大了。”
昭昭笑,她只覺得那張臉漂亮得讓人生厭,既想把他當成一件戰利品放到龕上供起來觀賞,又想把他踩在腳底狠狠蹂躪。
難道這就是想睡男人了?
她猛地搖搖頭,心想那不是用銀子就能買到的男人,不穩妥,事還多。等長大後有錢了,還是去找個模樣好的戲子伺候自己更省心。
“第二是好賺。”婢女拍拍她的肩,“他不把錢當錢,撒銀子跟撒沙子似的。”
“懂了,好睡和好賺。”昭昭笑,“他就沒別的優點了?”
婢女抿了抿嘴:“他自個兒?不咋地。沒色心財心的姑娘都繞着他走,生怕捱上了晦氣。”
見昭昭疑惑,她又滿臉嫌棄地補了一句:“瘋瘋癲癲,喜怒不定,活得沒個人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