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59.修寧(九)
雲摧將帶頭的幾個和尚綁了,踹到言宗憐馬前,住持在一邊點頭哈腰地道歉:“娘娘,這事雖是他們任意妄爲,但確實是貴府僕役先動手傷人砸燈……”
點到爲止,他沒再說下去。
言宗憐問:“你們點這燈做什麼?”
“爲娘娘賀壽……”
“爲我賀壽?”言宗憐冷笑一聲,“我平生最愛看烈火烹油、高樓傾塌的盛景,你賀我一賀?”
住持不明所以,卻見雲摧用眼神示意了幾個兵,他們立馬掏出馬靴裡的火石,擦燃了,往福寧寺丟去。
瞬間,廟牆內火光沖天而起。住持且驚且懼,對跟出來的和尚沙彌們喊了句救火,擡起顫抖的手指,想指言宗憐鼻子又放下了:“您……您跋扈!”
見言宗憐面色不改,他又加了一句:“您冒犯佛祖,必有災殃……”
話落,雲摧的刀就到了他頸邊,寒聲道:“好大的狗膽。”
言宗憐示意雲摧撤刀,馬蹄輕敲,到了住持面前。她雖不作色,但言語間威壓畢現:“我冒犯過的人鬼神佛無數,也沒見哪個敢來收了我。”
住持怯怯地嚥了咽口水,言宗憐年少時在京中爲害一方的事蹟他是聽過的,但據說她隨軍十幾年,老虎性子已然磨成了馴兔,不喜與人有過節,事事圓滑無鋒。
謠言害人吶。
他不敢再訛言宗憐,這人在自個兒過壽的日子也不愛惜臉面,頂着天上的出身,行事卻是泥裡的破爛戶:“王妃娘娘,今日多有冒犯,小人先告退。”
未等他轉身,雲摧橫手攔住他:“不是要賀壽嗎。”
住持自認倒黴,指了指身後燒得旺旺的福寧寺:“不是已經放火了嗎?”
“徒有其表。”雲摧冷笑,指着捱了打的昭昭和幾個漢子說:“他們傷了,你得賠。”
住持氣,手心已經攥出汗了,暗道一聲兵痞子難纏,咬着牙笑道:“要多少?”
“我們也不訛你,公道價,一萬兩就行。”雲摧道。
公道!好一個公道!哪有手扶着刀跟人講公道的?
“王妃娘娘!”一萬兩不是小數,住持裝不下去了,“世上哪有劫佛祖的!”
說完這句話,他自己便愣住了,先前思來想去,怎麼沒想起言宗憐少年時連毀十七座廟的事蹟?
那會兒的寧王還是皇子,見兵部的老頭兒們從西洋搞來了火槍,便要了一把,廣發告示重金懸賞,說要跟京中箭術最好的人比試。
寧王湛若水射術超羣,無人敢應。志得意滿之際,卻見雨中一人持銀弓策馬而來,正是一襲白衣勝雪的言宗憐。
她說,比一場,輸的人往後都聽對方的令。
湛若水等的就是她,不容任何人踩在自己頭上的言家二小姐。他笑着說好,問怎麼比。
言宗憐戴上射箭的扳指,望向濛濛雨霧中的亭臺樓閣,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她眉眼間俱是鋒芒盡顯的桀驁,定下規矩,就比誰殺的佛祖多。
兩人騎着一黑一白的馬,一人拿着火槍,一人拿着銀弓,射穿了京中十七座寺廟中被高高供起的佛祖的眉心。
敬佛者咒他們早晚遭殃,厭佛者祝他們長命百歲,說書人和看熱鬧的老百姓則把這樁風流事取了個俗名,叫鴛鴦滅佛。
住持揩了把額上的冷汗,暗罵一聲自己鬼迷心竅了,掏出腰間的印章遞給身後一個小沙彌道:“拿一萬兩出來,快些。”
小沙彌跑進寺廟,穿過亂糟糟的忙着救火的師兄弟,跑到庫房裡喊了句:“取一萬兩,住持被土匪打劫了!”守庫房的瘦和尚啊了一聲,懷疑自己聽錯了,接過印章一看卻是真的。一邊找銀票一邊問:“啥土匪能打劫得過咱家老王八?”
小沙彌跺了跺腳,指着牆外說:“就是咱準備訛的那鄰居,把刀架在老王八脖子上講道理呢!”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瘦和尚笑笑,“言行不一,人之禍也。”
小沙彌拿了銀票,急匆匆跑出去贖人。住持接過他的銀票,心疼地遞給雲摧:“這是孝敬娘娘的,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雲摧接過,看了看真假,衝他擺手道:“溜吧。”
住持如蒙大赦,夾着尾巴走了。
雲摧把那銀票塞進言宗憐的馬靴裡,難得地笑了笑:“主子,還是老本行來錢快啊。”
言宗憐攥了攥馬鞭,望向一旁早已看呆了的昭昭,淡淡道:“小姑娘,你出手相救不易,我允你一件事情。”
昭昭正感嘆着手裡有刀有權的人講道理真是容易,忽然被叫住,又慌又喜地伏在馬前跪下,輕聲求道:“求娘娘幫我們一家人脫賤籍。”
脫籍是大事,難辦。許多大官兒瞧上了教坊裡的妓女,都只能爲其贖身,而做不到爲其脫籍。
言宗憐笑着問:“一家人?”
昭昭也知道這事難,於是便答的沒什麼底氣:“是,一家人。我娘,我妹妹,我。”
“若是隻能三選一呢。”
昭昭想也不想地答道:“那便請娘娘救我妹妹吧。”
“爲何。”
“因爲我和我娘都已活不乾淨了。”
言宗憐看着她,默了會,沒說答應與否,只對雲摧道:“把這姑娘帶進府,好好料理她的傷。”
說罷,便打馬向前。沒多遠,又停住了,回首吩咐道:“找間屋子,給她單獨開一桌,想吃什麼都給她做。”
雲摧應聲答是,把昭昭抱起來放到馬背上,牽着馬走進了府。
賓客已至,宴快開了。暖融融的燈籠照亮夜色,鼎沸的人聲翻過高高的院牆鑽進昭昭耳朵,絢爛盛大的煙花在她頭頂上一朵朵盛放。
昭昭不會騎馬,她怕摔,只好趴在馬背上,輕輕地抱住馬脖子:“雲摧姐……”
她不知道怎麼稱呼,語調中不自覺地帶了十幾年底層生涯中磨出來的討好:“你家郡主病好些了嗎?”
雲摧思慮後簡單答道:“好了。”又道:“怎麼問這個?”
“你家郡主和王妃一樣好,也救過我。”昭昭抱着馬脖子說。
雲摧看了她一眼,漠漠的,帶着點防備,像是怕她攀關係似的,沒再說話。
昭昭懂了,她們幫過的人數不勝數,自己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其中之一。
至於方纔提的要求……真是太急太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