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第104章 102自渡(二)

第104章 102.自渡(二)

天晴日暖,陽光在昭昭眼前跳躍不定,明晃晃的惹眼。她端坐垂眸,靜待席應真點評。

“你自己想的?”席應真問。

“不全是。”昭昭道,“我沒讀過幾本書。以爲失馬是丟了馬的意思,後來經人指點才曉得是迷了路的馬。至於自渡……我從前樓裡的鴇母信佛,總說人要自渡。”

她擡手,指向江中:“又瞥見了在險惡風波中身不由己的孤舟,便胡亂對了個下聯。”

“這麼說來,若非靈光一現,你原本是對不出來的?”

“是。”

“那日替你作詩的公子是位大才,你怎麼不求他對個好的給你?”

“我和他斷了。”

“爲什麼?”

“把他留在身邊只會誤人誤己。”昭昭如實答道,“和他在一起時,我總是分神和自卑,沒法專心做正事。”

修逸於她而言,像是與生俱來的缺陷、無法修正的錯誤或終生難愈的殘疾。昭昭剋制不住慾念,就只好離得遠一點。

小姑娘就是彆扭。席應真另起話頭:“你進來後一直盯着江看,你口中的正事莫不是和江有關?”

昭昭除了想和她搭上關係,還有事想求她幫忙。

“我在想這夏汛快來了,河道衙門此時修堤還來不來得及。”

“來不及纔好呢。”席應真譏諷道,“就算真鬧了洪災,也不過推幾個替死鬼出去頂罪,剩下的官兒們和商人聯手,一起擡高物價發死人財。”

昭昭初出茅廬,還帶着點稚氣:“萬一老百姓們被逼急了鬧起來,朝廷如何收場?”

席應真笑她天真,又道:“你方纔在外面候着,想必是瞧見那青衫男人了。你覺得他是個什麼身份?”

“官身?”

“商人。”席應真搖頭,“晉州票號無數,最大的一家名叫日升昌。日升昌在京中設有分號,他便是那兒的掌櫃。你不妨猜猜,他方纔來找我說何事?”

昭昭活了十三年,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只是雲州城,哪能揣測出千里之外的來人的心思?

她試着說:“他是京中票號的掌櫃……難道是與銀子流向有關?”

票號分爲官營與民營。起初,背靠朝廷的官票穩壓民票一頭,後來官票漸漸失了民心,再無人去開戶存銀。

官票勢微,難以盈利,便弄權欺壓民票。民票賺多少官票搶多少,如此一來也算是經營得有聲有色。

“朝廷如今八面來風,窮得叮噹響,做什麼都得從民間搜刮銀子。”席應真懶懶道,“半月前,那青衫男人把號中半數庫銀都報效給了朝廷,五百萬兩,都是老百姓們存進去的血汗錢,說徵就徵了。”

昭昭忙問道:“以什麼名義徵的?”

“朝廷哪會解釋?”席應真打量着昭昭,輕輕笑了:“你手裡有貨倉,又關心河事,莫不是想囤點築堤物料,低買高賣發波小財?”

被一眼看穿,昭昭懶得狡辯:“是。”

承認完後,昭昭又好奇道,那人千里迢迢來給席應真傳話做什麼?

這些日子裡,她向不少人打聽過青崖樓的老闆娘究竟是何身份,竟無一人答得出來,彷彿席應真是憑空出現的孤魂野鬼……難道她是京中來的?或是出身於晉州的日升昌票號?

“承認得好爽快。”席應真笑,“那你今日來,想必也不光是爲了來對個沒用的下聯。爲了何事?”

昭昭從椅上起身,捧起一杯茶,屈膝跪到席應真面前:“請您先喝了我的敬師茶。”

見席應真猶豫,她將頭埋得更低:“這聲師父我不白叫。”

“上次說可以將民屏港的貨倉借與我用,這次又要拿什麼利誘我?”

昭昭態度愈發恭敬,簡潔道:“除了貨倉,還有一起發財。”

席應真接過她的茶,沒着急喝:“怎麼個發財法?”

昭昭定眼看向她:“師父剛纔猜對了。”

席應真淺抿了茶,示意她繼續說。

“朝廷雖然窮,但堂上大人們還是分得清輕重緩急的,不會放任雲州受洪遭災,否則到時候生出了民變,內憂外患於戰事不利。”

昭昭沒透露自己早已從樑惜那兒探聽出了準信,有模有樣地推斷道:“所以河務一定會辦,築堤建壩的材料也一定會漲價。弟子這幾日查了查石料木材,已經上漲了兩成有餘。待負責採買的官商們入場後,價格怕是還會翻個四五倍。”

“你手中有銀子有貨倉,何必再來求我?”

“我初來乍到,又佔了官商樑老闆的貨倉。我若大肆購入石料木材,實在太惹人注意,除了引起價格瘋漲外,怕是還會惹不少麻煩。”昭昭無奈道,“所以請您讓我師出有名。”

“哦?”

昭昭點頭,她指了指腳下的木板:“青崖樓擴建。”

石料木材不只能築堤建壩,還能興建高樓。

席應真笑了:“你打着我的招牌掩人耳目?”

不止如此。

席應真在濮陽縣紮根的時間雖不長,但和縣官兒們的關係都很好。昭昭拿她當幌子,不僅師出有名,還能防着被地頭蛇刁難。

“是。”昭昭掏出早已備好的地契,“師父若肯答應,民屏港的那處貨倉便是我的謝禮。除此以外,此次倒賣賺的利潤我再分您一成。”

席應真是個商人,沒理由拒絕穩賺不虧的生意。她用素白的指尖將地契劃到自己面前,算是同意了。

“你啊,只會與人談利,不會與人談心。”

這是長處也是短處。昭昭就是這樣的人,她自己也沒有辦法。

席應真擡起手,拉了拉風簾邊的一根細帶。沒一會,閣門就被推開,方纔領路的老漢走進來:“掌櫃的,您有什麼吩咐?”

席應真將地契遞過去,笑道:“這處地段好,還與咱們隔江相望。你去接了這塊地,將房樑地基拆了,建棟更好的樓出來。”

老漢聽得直髮懵:“咱這是要開分店?”

席應真又指了指一旁的昭昭:“老吳,你去取一萬兩的銀票,交與我妹妹。後面的小事你不必報我,只需問她就是,遇上麻煩再來找我。”

這下輪到昭昭發懵了,說好的師徒怎麼就成了姐妹?不僅如此,還變相地投錢入股,當真是天上掉餡餅了。

昭昭很自覺地和席應真簽了分股的商契。臨走前,她仍管席應真叫師父。

倒不是昭昭受不得擡舉,而是她的的確確想跟着席應真學點東西。

席應真自然也能看透她的想法,從木櫃裡取出一本書給她:“你拿去看。十日後再來找我,跟我說說建新樓的事,還有對書中道理的感悟。”昭昭道謝離去。

這書已經很舊了,不知過了多少人的手。封皮和側楞上都沒有書名,裡面的字跡也因年深日久有些模糊。

昭昭舉到車窗邊借光,喃喃道:“治道有三,利,威,名……”

後面的字更模糊了,昭昭認得費勁,半天念不出後面的話。

耳邊響起丹葵的聲音:“這書叫《詭使》,戰國法家韓非寫的,你一箇中原人竟不認得?”

韓非?

昭昭似是聽小多說過這名字:“他是不是認識‘欲牽黃犬逐狡兔而不可得’的李斯?”

“沒錯。”丹葵笑道,“他倆一開始是親如手足的師兄弟,後來漸行漸遠,韓非最後間接被李斯害死。”

昭昭沒把丹葵的話全聽進去。小多喜歡李斯,而她現在拿着韓非的書,再聽韓李二人的結局豈不是很晦氣?

回清分壩後,昭昭把後面的安排簡單給小多說了,便拿出書問小多:“這是李斯他師哥寫的書,我瞧不出門道,你幫我一起推敲推敲。”

上面都是些晦澀難懂的精練文言,和他們平時說的大白話不一樣。小多和昭昭端着蠟燭看了老半天,才猶疑道:“這第一句的意思是不是‘用利去賞,用名去敬’?”

再往後一看,書中言辭忽然變得親切易懂,似有前人批註——

詭使詭使,可用於政,亦可用於商。

名利爲表,威壓爲裡。

莫用十全十美之人,否則無從罰起。

刑不可知,威不可測……

“……昭昭兒,這好像是哪家大戶的祖傳家訓啊?”小多疑惑道,“你瞧,這上面既有韓非的法家學說,又有管仲的生意經,還有唐朝酷吏來俊臣的羅織經。”

他用蠟燭照亮昭昭的臉,打趣道:“馭下,謀利,害人……都是尋常老百姓搞不到的禁書。你拜的這師父鐵定不是什麼好鳥,估計也沒想把你教成好人,揣着點心吧你。”

昭昭捧着那本書,默默看了良久,忽然笑着問:“小多,你聽到沒有?”

“聽到什麼?”

“宿命的風聲。”

——

有錢有地有人手有靠山,萬事俱備,昭昭說幹就幹。

民屏港那處的貨倉已經開始拆了,昭昭這邊也慢不得。她指了樑老五和江生去買木料,又領着小多和丹葵去青條溝買石頭。其餘人留在貨倉中吃吃睡睡,養足了精神等着搬貨。

小多看不慣丹葵,他總覺得這人一股蠻子氣。丹葵也看不慣小多,一個在她手下過不了三招的人還好意思唱《精忠記》?兩人一路走,一路吵。昭昭只恨馬車太小,找不到地方逃。

當昭昭終於到了青條溝開始採買石頭時,雲州城中的樑惜也收到了昭昭的信。

信中內容簡單。

大致就是昭昭撬了樑惜的牆角,希望理解原諒。爲表歉意,她願意把濮陽縣的幾處貨倉以一半的市價租給樑惜。

樑惜看後失笑,隨從在旁邊罵道:“那貨倉本就是咱們送她的,她竟好意思再讓我們租回來?就算咱們賺了,她這臉皮也太厚了。”

“在商言商,沒什麼問題。”樑惜提筆寫回信,“她現在手裡錢怕是不夠,爲了多搞點現銀,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

隨從又從信封中翻出另一張,嘀咕道:“老爺,她還讓咱們去把她娘和妹妹接到府上養着。”

樑惜微微皺起眉,拿過那信紙一看,竟只有輕飄飄幾句話和潦草的拜託了,不像是昭昭的爲人作風。

很快樑惜就想通了。昭昭的娘和妹妹都還在寧王府,她認定他捨不得這個能接近修逸的機會。

樑惜確實捨不得。他去王府求見,乘舟上了湖心島,進了書房,見到了正在臨帖的修逸。

“何事?”修逸神色淡漠。

樑惜摸不清這兩人到底是個什麼關係,保險起見,他把昭昭的信原封不動地呈給修逸看。

修逸瞟了一眼,筆鋒走勢忽然變得凌厲迅疾。臨完帖後,他丟開筆,自嘲道:“倒真像是我礙着了她。”

樑惜約莫能聽出點門道,小心問:“世子爺,將來若還有信,還要不要拿來給您過目?”

修逸擺擺手,示意他退下:“不必了。你把她家人接走吧。”

窈娘在見了樑惜後問東問西,打聽昭昭去了哪兒,做了什麼事情。

樑惜一一答了,她又問爲什麼要出王府,旁敲側擊地試探他對昭昭有沒有情意。

被問得心煩,樑惜卻不好意思掛臉。都是男人,他多少懂點修逸的心思,昭昭與修逸之間絕對不簡單。

爲着這層關係,他也得把昭昭的娘和妹妹照顧好,指不定哪天就派上了用場。

樑惜給昭昭回了信,讓她放心,又安排了手下去交付租金。末了,樑惜還派人去給樑老五捎話,讓他跟着昭昭好好幹,凡事要用十二分心。

當捎話的人找到樑老五時,他正在和賣大宗木料的人砍價。捎話的人等得有些不耐煩,卻見江生走了上來,笑道:“兄弟,你有什麼話不妨跟我說。”

捎話的人認識江生,且又不知道兩人如今已經反目成仇,便把樑惜的話一五一十全說了。

江生越聽,眼底的陰冷越重。他原盼着樑惜把樑老五要回去,他少一個對手,好和小多平分秋色。

誰料這廢物竟然留下來了。

當樑老五談好價格回來時,江生已經把捎話的人送走了。他笑着說:“五哥,樑大當家準您留在這邊了。”

樑老五鬆了口氣,冷嘲道:“讓你失望了?”

江生連說幾聲怎麼會,怎麼會,笑盈盈的樣子透着幾分陰鷙。

買木材的地方離清分壩遠,得坐大船回去。

夜裡風浪大,船晃得很,睡夢中的樑老五砰的一聲摔下了榻,身上的老骨頭都似碎了一般。

他抽了幾口冷氣,好不容易從船板上爬起來,擡頭卻望見江生就站在他面前,正垂眼看着他。

江生忽然笑了,白森森的牙浮在昏暗的夜色中:“五哥,你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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