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口寒風灌進了校預隊的肚子裡, 冷得穿腸,四肢都漏了風,破窗似得吱呀搖盪。
在他們離開尋找食物的時候,兩名男生髮起了挑戰, 無人應戰, 全員被扣了三十分的積分。
目前爲止, 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的積分達到了兩位數, 所有人本在零分上下苦苦掙扎, 可一轉過頭來, 已經成了負三十。
這意味着, 他們至少需要連勝十七場才能獲得下一份食物。
班長王景煊回來的最晚,他是興高采烈地跑回來的, 手裡抱着他的外套, 外套的縫隙中透出兩片綠葉來。
他一邊跑回陣地,一邊高興地吆喝了一聲,“我找着吃的了!”
衆人擡頭, 看了他一眼。
裴驁跟在了他的後面, 兩人是一塊兒回來的。
“班長你找到啥了?”有男生問。
“看。”王景煊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把外套撥開, 見他如此鄭重,周圍有幾個人圍聚了過來,好奇在這荒郊野嶺中班長能弄到什麼好吃的。
外套攤在了地上,就見裡面竟包着滿滿一捧樹枝, 枝幹是脆軟的嫩枝,呈現出微微的紫紅色。
“這啥呀。”有人嫌棄地問了聲。
“這叫烏炭子, 清熱解毒,還能散瘀消腫, 這些嫩莖可以直接生吃。”王景煊推了推旁邊坐着的許紋赫,“來搭把手,一人一根,給女生那兒送一半去。”
“我不去。”許紋赫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蓋,背對着班長硬邦邦地回話。
“怎麼了,”王景煊樂了,“你還害羞啊。”
“害他娘個王八羔子屁!”許紋赫冷着臉,沒有往日被調侃的半分玩笑意味。
這句髒話一出,四周靜了下來,原本圍聚在班長身邊的幾個男生也微微散開,收斂了臉上的一切表情。
王景煊察覺到了氣氛隱約有些不對,他抱着外套和裡面的烏炭子站起來,轉身左右看了看,疑惑地發問,“你們怎麼了這是?餓懵了?”
正奇怪着這羣天天嚷嚷自己是爸爸的男生怎麼變得那麼文靜,忽然有兩名男生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遞出個兩盒子,訕笑道,“班、班長,我們給你留了點肉,已經烤熟了,你吃點吧。”
“不不不。”王景煊想都不想地連忙推開,“你們好不容易弄來的,我怎麼…”
“好不容易——”他話還沒說完,許紋赫便背對着幾人大吼出聲,“他孃的有臉說好不容易!”
“許紋赫你幹什麼!”裴驁低喝了一聲,“你對班長撒什麼邪火?”
王景煊瞅了眼脖頸上跳着青筋的許紋赫,又看了看身旁兩個男生手中的盒子,臉上的笑容逐漸冷卻了,他慢慢地反應過來這中間發生了什麼。
“你倆上去了?”他問。
“我們……我們沒有、沒怎麼……”兩人低着頭,聲音越說越含糊,“我們就吃了兩塊而已,還有兩塊分別人了,這裡還給你和裴驁留着兩盒。”
王景煊一把鬆了手上抱着的外套,包着他和裴驁找了一天烏炭子瞬間掉落一地。
他將兩人手上的盒子和水奪了過來,扭頭看向了補給站的言老師,“老師,能把這退了嗎!”
言老師搖頭,“規則上沒有這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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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回答在王景煊意料之中,他於是不再說話,一言不發地大步走向了女生的陣營。
女生們冷冷地望着他,心中對男生的怒氣不言而喻。
王景煊徑直走到了508的面前,將兩盒肉和水塞進了文瑩的懷裡。
文瑩仰頭看了他一眼,不懂他是什麼意思。
王景煊低聲解釋,“拿着吃。”
身爲班長,王景煊時刻注意着班上每個學生的情況,在這批學生裡,文瑩所在了508小組無疑是最弱勢的羣體之一,從昨晚到現在沒有吃過一口東西。
文瑩和身旁的徐芷凝對視一眼,飢餓令她們不再猶豫,很快接受了王景煊的好意。
男生的陣營中自然也有沒吃過東西的學生,王景煊於是折了回去,彎腰撿起了散在地上的嫩枝,從前到後,一人一根地發了過去。
在遇到從未進食過的同學時,他便多發一根,除了文瑩、徐芷凝沒有發以外,他把自己和那兩名男生的份也送了出去。
“班、班長……”預計中的接納或是責罵都沒有出現,兩人慌了,磕磕巴巴地喚了他一句,企圖得到點答覆。
他們也是實在餓得不行了才一時頭腦發熱,再說……這也是規則之內的操作,兵不厭詐,誰讓那些人警惕性那麼低……
王景煊沒有理他們,分完之後一聲不吭地回到了自己的睡袋前坐下,開始靠着身旁的樹幹閉目養神。
他越是不說話,兩人越是慌張,如今肚子飽了,理智也回來了,心虛異常,求助地望了裴驁一眼。
裴驁擡眸,冷聲一喝,“滾。”
這樣的人,就算最後分數是全校最高的學生,他也絕不會與他們爲伍參賽。
他只追隨王景煊這樣的強者——身心皆強的強者。
宓茶也被分到了一根紫紅色的嫩枝枝,她咬了一口,汁水是酸酸的,隱約能嚐到一絲回甘——也可能是她餓極了的幻覺,總之還在接受的範圍之內,不算難以下嚥。
她咬了小半截,將剩下的塞到了沈芙嘉手中。
沈芙嘉疑惑地望了宓茶一眼,“吃呀。”這大概是她們未來好幾天的唯一食物了。
“不好吃。”宓茶搖頭,“我吃不下。”
“你怎麼比我還挑剔。”柳凌蔭嘎嘣嘎嘣地咬下去,“都什麼時候了,有的吃就不錯了。”只把它當做充飢的藥物來看,就顧不上好吃難吃這一說。
“不行,”宓茶使勁推着沈芙嘉的手,“我聞到這個味道就想吐,可能是對這個東西過敏,嘉嘉你快把它吃了,這個味道我聞着就難受。”
“過敏?”嚴煦望了過來,“起疹子了嗎?”這個時候宓茶可不能生病,一旦生病,她後續的環節便會一一脫節。
宓茶搖頭,掀開了睡袋,“我有點噁心,今晚就先睡了。”
沈芙嘉跟着轉身,拉住了她的手,“哪裡難受嗎?”
“我沒事。”宓茶捂着鼻子,不開心地睨着她另隻手上的烏炭子,“你快拿開,我不要聞到它。”
“那好吧。”沈芙嘉將枝枝拿遠了些,用還算乾淨的掌心抹去了宓茶臉上蒙着的薄灰,柔聲道,“你昨天也沒怎麼睡,今晚早些休息,反正……”她頓了頓,嚥下了一腔的煩憂和怒氣,衝宓茶綻開了一抹清淺地笑,“反正積分的事也不急,好壞大家都一樣。”
負三十分,這不是一場兩場就能抹平的分數,倒也不急在一時半刻。
一朝負上了鉅債,學生們的氣勢瞬間蔫了下去,這個下午風平浪靜,竟沒有一個人出來挑戰。
或許是因爲筋疲力盡,或許是因爲覺得沒有彌補回來的希望,亦或許是所有人現在都對“挑戰”這兩個字有了忿忿不平的陰影,不過晚上七點,不少人就睡進了睡袋。
408剩下的三人對視一眼,沈芙嘉道,“嚴煦,你也去睡吧,剩下的幾個小時我和柳凌蔭輪流值崗,有人比賽就叫醒你們。”
嚴煦點了點頭,她手指攥緊成拳,不是因爲生氣,而是因爲飢餓和寒冷導致的身體發冷。
而她不想被別人看見這一點。
“那你們也注意休息。”她沒有多加拒絕,將三個瓶子放滿水後便躺進了睡袋。
408之中,犯不着客氣那一套。
兩名法科生睡下,沈芙嘉三口兩口地吞掉了烏炭子,柳凌蔭瞥了眼她手裡的枝枝,忍不住感嘆了一句,“我還以爲宓茶什麼都不挑呢,原來還有她不吃的東西。”
下到五毛錢一顆的硬水果糖,上到高級的生魚片,她還從沒見過宓茶有什麼是不吃的,連食堂的炒菜裡的純肥肉她都能吃得開心。
這句話頓時讓嫩枝卡在了沈芙嘉的喉嚨裡。
她咀嚼着口中最後一片葉子,那酸澀的味道鋪滿整個口腔,填滿了牙齒間的所有縫隙。
哪來的回甘,分明只剩下草木的澀味。
瞌了瞌眸,待葉子下嚥後,她拿着劍站了起來。
“你幹嘛去?”柳凌蔭仰頭看她。
沈芙嘉沒有回頭,快步走向了擂臺,“打獵去。”
何乾聽到了着個形容詞,心中嘿嘿笑了兩聲,校長說得不錯,果然是個記仇的小心眼。
睡袋裡的宓茶餓得眼前有點發暈,她的胃裡像是一鍋煮沸的硫酸,咕嚕嚕地灼燒着內壁。
兩天沒有洗澡,身上又黏黏糊糊的難受,此時束在保溫能力極佳的睡袋裡,就像是夏天跑完步後躺進了厚實的棉被之中,左右難過得很,根本無法入睡。
有嚴煦在,並不是缺那一捧洗臉水,而是因爲她們沒法滿足所有人的供水,所以也就做不到當着乾渴的人的面洗臉。
聽到外面傳來沈芙嘉的那句“打獵”,她直覺不好,連忙拉開拉鍊從睡袋裡探出腦袋。
沈芙嘉毫不停頓地跨上了白線。
她明白,她其實不該站出來的,自己的身份頗爲尷尬,最早害得所有人被扣分的那場挑戰就是由她發起的,現在這個節點上她站出來無疑是火上澆油,這種毀人緣的做法向來不符合沈芙嘉的性格。
本以來其他人經過這次打擊會遲疑很久才應戰,不想很快就有一抹人影從側翼竄出,立在了沈芙嘉跟前。
是童泠泠。
在507的陣地中,方琴正倚在睡袋旁邊,所有人的臉色都被寒風颳得發白,唯獨方琴的面色顯露着潮紅的色澤。
這顏色很不對勁。
“你下去。”沈芙嘉沒有看到,亦或許她其實早就看到了。
她皺着眉對着童泠泠疾聲低語,“你我之間只會相互損耗能力,划不來。”
“方琴病了。”童泠泠緊緊盯着她,右手胳膊上鼓起了肌線,將戰斧橫至身前,“她需要食物。”
這個姿勢,非戰不可。
宓茶聞言一驚,立即朝着508的方向看去,果然發現方琴的呼吸極不尋常。
“言老師!”宓茶本能地朝着言老師求助,方琴病了,她應該接受治療。
言老師眉宇之間帶着點憂慮,她比宓茶更早地發現了方琴的異樣。
飢餓了整整一天,方琴的免疫力大幅度下降,加之水土不服、氣候嚴寒,她很快開始發燒。
但是規則之中,她並不能干涉學生的競爭,這對其他學生來說不公平。
更何況,在這個羣體裡不是沒有牧師。
極端環境下,考驗的是每一個學生、每一個職業的本能反應。
宓茶見言老猶豫不決,於是明白了老師的意思。
她爬出了睡袋,自己帶着法杖去了方琴身邊。
近距離下才發現,方琴的臉色紅得嚇人,口鼻的氣息又沉又重,隔着一尺都能輕易感受到她的呼吸高於常人。同組的黃希琳正試圖將瓶子裡最後一點水喂到方琴的口中。
宓茶伸手摸了摸方琴的額頭,那溫度燙得她全身瑟縮了一下。
“她病了多久了?”她問黃希琳。
黃希琳悲傷地搖了搖頭,“她撐着沒說,半個小時前才忽然昏睡過去。”她將水遞給了宓茶,讓專業的牧師來操作。
“等照顧好方琴,我準備走了。”她衝着宓茶露出個哭似的笑,“這根本不是在比賽。”
她不認同這樣的訓練方法,短短兩天時間,她們的肌肉就開始流失,這對攻科生來說,絕不是件好事。
懦弱也好,失敗者也罷,她要退出這片磨損她肌體的地獄。
這不是上個世紀,就算是打仗軍人也要發口糧,她受不了這樣的毫無意義的折磨。
宓茶接過了水,她推了推方琴,小聲地把她喚醒,“方琴、方琴……”
在一迭聲的呼喚之中,方琴終於半掀開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宓茶一眼,動了動乾裂的嘴脣,“怎麼了……”聲音沙啞無力。
這一天別說是進食,就是水也是一瓶拆成了三個人分,光是方琴早上跑步時出的汗都比她喝到的水要多。
見她這幅難受的模樣,宓茶鼻尖一酸,跪坐在了她身邊,“方琴,你退出吧。”
她可以爲方琴治癒,可是那時治標不治本的療法,如果後續沒有即使進食補水,方琴第二次病倒不過是時間問題。
方琴閉上了眼,輕輕搖了搖頭,溢出一聲黃沙般乾啞的迴應,“……謝謝你。”
她睡一覺,明天就會好的。
“不行,你不能再繼續了!”宓茶的法杖上亮起了銀光。
治癒的光芒投入近方琴的身體後,她臉上的潮紅稍稍褪去了些許,意識也清醒了不少。
稍一回神,方琴立刻擡手按住了宓茶的法杖。
沒有進食補充能量,她們法科生的能力恢復速率也會急劇下降,宓茶一個人要爲整個408增幅、恢復,七級的能力再多,也不能這樣白白送給競爭對手。
她按着法杖時,目光透過宓茶身後,瞥見了站在沈芙嘉面前的童泠泠。
那張本來平靜的臉怔了一瞬,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沉沉地長嘆。
下一秒,方琴閉了閉眼,撐着自己的身體使勁站了起來,走向了擂臺。
“方琴?”宓茶不解地喚了她一聲,“你去哪?”
沈芙嘉和童泠泠看着她走近,嬌小的少女步履襤褸,綿軟無力。
她走到童泠泠的身邊,童泠泠上前幾步扶住了她,“你去休息,我打一對一。”她一個人也可以,不需要方琴拖着病體和她組隊。
方琴沒有說話,她推了童泠泠一把,童泠泠不明白方琴是什麼意思,但姑且順着她的力道向後退去——
一直退到了白線之內。
此時,沈芙嘉的腳尖還站在白線外,方琴先她一步和童泠泠跨進了擂臺。
“老師。”方琴扭頭,她一說話就喘息不止,這喘息是因爲飢餓,也是因爲發燒。
她呼出來的氣息高於室外溫度太多,在嘴前成了一團團的白霧,又隨之被空氣冷卻。
她喘了兩聲後,停頓休息了一會兒,終於提起了一口完整氣,對着何乾道,“我報名…和童泠泠進行一對一的個人戰,現在開始。”
“等等,方琴,”童泠泠懵了,瞳孔震驚地微縮,“你做什麼?”她寧願和王景煊耗上,也不會和方琴爲敵。
“可以。”何乾揚聲,回覆了方琴。
聽到了這聲命令,方琴立即伸出了雙手推了童泠泠一把,她把童泠泠推得上身晃了晃,自己則踉蹌着跌出了白線外。
這名巫師連法杖都沒有拿出來,站在線外衝着童泠泠咧了咧嘴,露出了高三一班有史以來看見的方琴的第一個笑容,柔軟得讓人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一直躲在兜帽下的女孩並不陰冷,她十足的溫暖可愛。
“我輸了,”她說,邁回了白線內,“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