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腿老漢將一瓶瓶的啤酒撬開,倒入一個鳳凰大銅壺裡,恭恭敬敬地端到巨象老大跟前。巨象老大抱起鳳凰大銅壺,朝孟瑭和高秉魁的竹碗裡倒上酒,而後,自己也滿上,端着酒,站起來,並將孟瑭拉了起來,一手搭在孟瑭肩膀上說:“這位兄弟,年紀輕輕,能跟我巨象玩一回陰陽石牌,還最終贏了我,這樣的人,恐怕整個密支那也沒有幾個吧……”
孟瑭說:“今天的比賽,我明明是輸了……”巨象嘿嘿一笑,使勁拍着孟瑭的胳膊說:“兄弟,我最後那一塊石頭,其實是個‘易色石’,它根本就不是你那塊黃梨皮的對手……”
巨象老大說,易色石是一種原石中的異類,在地質環境的複雜作用下,它所受的溫度、壓力、嵌生元素均與傳統翡翠原石十分接近,卻又有所區別,它也可形成玻璃、冰、糯化、白地青、花青等等種質,吃色也足,走帝王綠、祖母綠、極綠、蔥芯綠、菠菜綠、鸚哥綠、筍葉綠等等,但是——它畢竟算不得真正的翡翠原石!當它的皮殼被解切之後,內肉一旦暴露出來,受空氣氧化作用,溫度變化作用,人爲撫摸、汗液浸入,乾溼度起伏,外力加工雕琢,運輸震盪等等因素影響,它就會出現“易色,變種,褪水,失底”的現象!這個過程,大約在一個月到兩個半月之間,易色石從原本的翡翠品質,淪爲一文不值的拋路貨色了……
孟瑭聽到這裡,胸膛裡咚咚地撞擊着,許多舊事,一下躍升起來,在眼前反覆縈繞……
“巨象老大,這種易色石,出產於哪裡呢?”高秉魁問。
巨象老大說:“出這個山口,一直朝東南方向,有一個地方叫東田溝,那裡便是易色石的唯一產地!那一帶,也是我的地盤!最早的時候,我們挖出了易色石,以爲得了寶貝,後來卻吃了大虧……從此我就定下規矩,易色石只作爲陪襯品,供展覽、防盜、塑形練雕刻刀工所用……”
孟瑭舉起竹碗,對巨象老大說:“巨象老大,我們喝一碗……”孟瑭剛要擡手仰脖喝酒,巨象老大卻一把按住他,“別叫我巨象老大了,現在起,咱是兄弟!來,幹了——”
巨象老大說,他初見孟瑭,便覺得孟瑭目露靈光,透射人心,這是孟瑭的氣!後來得知他能在仰光賭石市場拔得頭籌,賭來龍頭石,這是孟瑭的技!孟瑭在生死關頭,假借龍頭石做文章,稱是爲巨象老大送的禮物,這是孟瑭的智!在瘸腿老漢要扇孟瑭耳光時,孟瑭不受屈辱,並從容講出賭來龍頭石的細節,這是孟瑭的勇!當巨象老大提出要和孟瑭比試“陰陽石牌”,孟瑭毅然應賭,這是孟瑭的膽!進行“陰陽石牌”時,巨象老大主動先打出第一牌,孟瑭並沒有出石相吃,而是主動送分,這是孟瑭的義!比賽之後,孟瑭抓起錐子,要戳自己的眼珠子,毫不猶豫,這是孟瑭的決!當高秉魁來阻攔孟瑭,要替孟瑭受過時,孟瑭與高秉魁相互擔當,這是孟瑭的情……
巨象老大這一番話,誇得孟瑭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笑出兩酒窩,面生愧色,說:“大哥,你太擡舉我了!其實,說龍頭石是送給你的禮物,是我師父高秉魁先提出來的……”
“哈哈哈……”巨象老大將手搭在孟瑭後腦勺上,“嗯,忠於事實,不藏不偏,這是你的謙!有氣,有技,有智,有勇,有義,有決,有情,有忠,有謙,哈哈哈哈,你說說,天底下有幾個這樣的‘九有之人’?我不找你當兄弟,還能找誰?來來來,哥哥與你喝一碗……”
一氣喝下幾大碗酒,巨象老大面色通紅,額頭冒汗,說話聲音愈發高了起來,笑着,吆喝着,擡手,晃腦袋,招呼大家放開吃,放開喝……
巨象老大身子斜斜着,靠向孟瑭一方,與孟瑭握着手,說:“兄弟,哥哥這輩子,別的本事沒有,就兩樣本事:看石頭,看人!哥哥不會看錯你……”
“大哥,你如此看重兄弟,真是兄弟的造化!來,我再敬大哥一碗——”
巨象老大喝下一碗酒,用手抹着下巴,說:“兄弟,從這塔瓦樑,一直到東邊,包括中緬邊境上的萌卡鎮賭城,全是哥哥我的地盤!不管是翡翠商人、原石場主、採石工頭,還是石霸、路匪、賭客,甚至地方武裝和政府軍,三教九流,魚龍蛇龜,都要認哥哥這張肥臉的……”
酒宴結束後,巨象老大將孟瑭單獨約到小客廳裡,泡上一壺好茶,與孟瑭交流起有關賭石的事情。巨象老大問起孟瑭的家庭環境、何時學習賭石等等,孟瑭便一一道來……
在關於父親之死的問題上,孟瑭刻意將易色石的問題繞了過去,而是轉問巨象老大:“大哥,你們東田溝的易色石,一般朝外賣嗎?”巨象老大說,“很多年前,我們剛剛挖掘出易色石,以爲那是寶貝,大量地朝外賣,泰國、越南、印度各個地方都賣過,後來石頭出了問題,我懊惱得很,就下令:日後東田溝的易色石,只在我們塔瓦樑區域,當雕刻師傅的仿品用,絕不外賣……”
這時,瘸腿老漢推門進來送點心,待他出門後,巨象老大說:“一年半以前,我手下這個老滿,在萌卡鎮賭輸了錢,私自將異色石朝外賣,按規矩,我是要取他性命的,念在他跟了我多年的份上,就廢了他一條腿,並把他從管家降爲普通夥計了……”
孟瑭端着茶杯想:一年半之前?差不多就是父親買易色石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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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瑭放下茶杯,忽然“撲通”一下,跪在了巨象老大面前,“大哥,我想請你幫我……”巨象老大連忙將孟瑭扶起,“兄弟,有話咱坐着說!”
於是,孟瑭將父親被易色石所害的詳細過程,完整地講了出來……
巨象老大的眉頭越皺越緊,連連地嘆着氣……
巨象老大“咣”地將茶碗朝桌子上一放,摁了牆上的一個紅色小按鈕,幾秒鐘後,瘸腿老漢便走了進來。
“老滿,一年半以前,你把那批易色石,賣給了什麼人?”巨象老大端端坐着,說話語氣平平,但那神情,卻是不怒自威!
“我……”瘸腿老漢看了看巨象老大的臉,說:“是兩個從中國玉州來的人,一個叫青眼彪,一個叫黑豹……”
“噢……”巨象老大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用手摳着自己的肚臍眼,“在那之後,你是不是又偷偷往中國賣過異色石?”
“沒……沒有……”瘸腿老漢嚇得一下跪在巨象老大腳前,巨象老大仍舊是閉着眼,用手摳着肚臍眼,瘸腿老漢轉頭看了看孟瑭,孟瑭端着茶杯,只是喝茶,瘸腿老漢又說:“對了,昨天那個黑豹還在找過我……”
“他又來買易色石?”巨象老大睜開眼,直直地看着瘸腿老漢。
“沒有沒有……他說他在玉州犯了命案,想在塔瓦樑躲一陣……”
“那個黑豹,是不是脖子上長着一顆大黑痣?”孟瑭插問了一句。
瘸腿老漢連連點頭說是,一臉的驚懼和疑惑……
“你把那個黑豹,安排到什麼地方了?”巨象老大問。
“就……就在後山場……”瘸腿老漢看看孟瑭,又看着巨象老大,說:“要不,我現在就派人找他過來?”
孟瑭提出要和瘸腿老漢一起去後山場,巨象老大說:“兄弟,這點小事兒,用不着你去跑路,我們坐着喝茶就行了。”
後半夜裡,瘸腿老漢回來,卻說黑豹不見了……
“他大老遠地跑到塔瓦樑來躲風聲,說明他沒有合適去處,現在,咋又走了?”巨象老大很生氣地問。
“我也說不清楚爲啥……”瘸腿老漢將腰彎得如蝦米,“聽後山場的人說,昨天早上,他們趕來看‘陰陽石牌’比賽,走的時候黑豹還在睡覺,回去後就沒看見黑豹了,誰也沒留意他去哪兒了……”
巨象老大深深吸了一口氣,肚子吸得鼓鼓的,而後又緩緩地吐氣,肚皮漸漸凹了下去,“好了,你回去睡覺吧!記住,如果再看見黑豹,啥話都別說,先把他給我綁了……”
孟瑭和高秉魁在瘸腿老漢的陪同下,到塔瓦樑附近的翡翠場口走了一遭,途徑東田溝的時候,瘸腿老漢向孟瑭介紹了易色石的出產細節,孟瑭對易色石進行一番仔細研究……
這天,孟瑭來和巨象老大辭行,說他們要回去了,巨象老大取下自己的一個隨身的象牙佩飾,交給孟瑭說:“兄弟,黑豹的事情,包在哥哥身上,只要他還在緬甸,我遲早把他逮住……你們回去這一路,多注意安全,萬一有什麼事情,就把象牙佩飾拿出來,沒人敢不給面子的……”
孟瑭雙手捧着那塊龍頭石,呈給巨象老大:“大哥,這麼多天受你照顧,兄弟感激不盡,這龍頭石,請大哥收下!大哥的恩情,兄弟日後再當重報……”
由塔瓦樑返回的路上,孟瑭和高秉魁幾次遇到路匪,孟瑭將巨象老大的象牙佩飾拿出來,皆平安通過了……
回到玉州,已是傍晚,孟瑭哪裡都沒有去,徑直來到公安局,找到鄭局長,向鄭局長證實一件事情,果然,鄭局長說:“根據我們的調查,黑豹就是殺害紅毛的兇手,我們現在正在四處通緝他……”
鄭局長拿出黑豹的照片資料說,黑豹是光頭青眼彪的朋友,他是玉州人,但一直在外面的黑道混,很少回玉州。一年多以前,黑豹進了光頭青眼彪的討債公司,時常跟青眼彪四處討債,平場子,但自青眼彪在監獄自殺後,黑豹就很少在公開場合露面了……
孟瑭將自己掌握的有關黑豹的許多行蹤信息,同鄭局長進行了詳細交流……
鄭局長說“你提供的這些情況,十分重要,我們下一步將擴大抓捕範圍,爭取早日使黑豹歸案伏法!”
現在,孟瑭將這一年半以來,所發生的諸多事情,已經基本能串聯起來了——從父親購買那塊易色石,加工銷售後,客戶上門索賠,各個債主逼債,父親死亡,到母親被意外綁架,自己帶着假白蟒原石,頂替母親後,被綁架者拋擲於翠栩山深處,再到花壇裡神秘的39碼鞋印,黑豹假扮警察深夜搜查……從光頭青眼彪在監獄自殺,青眼彪的岳父石將軍,在玩石鋪擺攤“點兵點將”,到馮彥梅的碧鳳釵神秘丟失,黑豹在北京古玩街一閃即逝,“歲歲平安”擺件的變色,石將軍陪同半傻半瘋的老孫頭,在喜來福茶館聽評書,到紅毛被人以繩索勒死,拋屍於垃圾場,再到黑豹在塔瓦樑區域出現,而後又突然消失……
然而,孟瑭總感覺到:在這一條長長的“推理鏈條”中,有個別的環節,興許太過於傾向於主觀意識,興許與現實事實存在着些許差異。主觀意識與現實事實之間,像是一架天平兩端的砝碼,左右搖擺,你上我下;像是水缸裡的兩把木勺,此一浮起,彼則沉去,水波盈盈,水波幽幽;像是畫布上一幅未完成的油畫,一種色彩塗抹上去,另一種色彩又將其覆蓋,塗塗抹抹中,色彩之明暗冷暖,不斷變改……
孟瑭感覺中:是得有那麼一個契機,一個平復一切,驗證一切,改變一切的契機……這契機,將平衡了天平兩端,將平靜了缸裡的水波,將平定了油畫的色彩……契機,它似乎將要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呼之欲出:似被時間、土壤、水分催生的種子,即將告別一片混沌,看見天光!或者,它是沉睡於黑暗中的礦石,仍舊揹負,隱忍,被採挖而出的日子,遙遙無期?
但同時,孟瑭又感覺着,一條真真實實的“現實鏈條”,在自己的身體上纏繞而過——從自己被拋擲於翠栩山深處,在雨夜裡,意外跌入“索魂溝”,知曉了清道光年間貢玉總管曹惜農,到結識了對象棋癡迷的老餘,發現青石棋盤背面的文字,在翠栩鎮鎮河邊,自潘小順手中賭來一塊黃皮石,之後幫助潘小順,關心潘小順,勸導潘小順,得到劉祖謙老先生的紅色塑料日記本,感知一段文革舊事,在向陽橋下窺得“玉宮循跡”秘圖,在“斷玉谷”谷口的巨石下,發現絕品翡翠原石,發現曹惜農撰寫的《辨玉玄策》……再到陽光公盤,賭來龍頭石,誤入塔瓦樑禁區,由此結識了表面上暴虐跋扈實則重情重義的巨象老大……
“推理鏈條”存在於心中,孟瑭如似閉了雙眼,焚香入定,在胸前一顆一顆地數着念珠的禪者,那每一顆念珠,所傳達而出,對應而出的無限禪機,彷彿玄幽不已,無可秉持,但在手指掌控之間,那一顆顆念珠,又那麼真實、具體……
“現實鏈條”已然存在於腳下,孟瑭恰像攀登而上的行者,一步一步,踩蹬着青石臺階,穿過荊棘,繞過花叢,九曲盤迴,峰迴路轉,朝上而去,漸抵峰頂……而當站立高處,一覽衆山小,看見了初升之旭日,望見了腳下奔涌滾滾的雲海霧潮,又感覺一切竟是那麼虛幻,宛若在夢中……
這樣想着想着時,孟瑭從牀上翻坐而起,見窗外已天光大亮,家裡那隻貓,毛皮上跳躍着金亮亮的陽光,從窗臺上一躍而下,直奔廚房而去,母親在廚房裡“咣咣咣”地切着菜,開始準備早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