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衣袖跟褲腳都捲起來的維克托站在一大塊石頭上,時而要求弟兄們去招呼工人做事,時而自己蹲下來專心觀察前面具體的情況,中途還提高音量在抽水機的轟鳴聲中罵人,用那種帶着粵東腔的渝慶土話罵人,這是他這些天跟着這些嘴上隨時帶着髒話的崽子們學得最多的東西,那些被罵的人也渾不在意,嘻嘻哈哈的還要回敬他兩句,但是整個工地倒是生機勃勃。**
維克托顯然罵得很來勁,轉過頭都在忿忿不平:“你哈巴哦!狗rì收老子的……”然後就張大嘴看着十米不到距離外,被幾個下屬站在一片泥漿中,扶持着立在磚頭上的父親。
老李可能從兒子出生到現在,都沒有看見過他罵髒話,也有些呆呆的看着兒子,這還是那個錦衣玉食,被自己安排着接受一切最良好教育,註定要執掌百億家產的那個馴良的兒子麼?
光是兒子身上那一高一低捲起的兩個褲腳下面,一雙幾塊錢的塑料拖鞋,都完全出乎了他的想象,下意識的就想往前走拉住兒子,幾個站在泥漿中的下屬趕緊跟上扶着,只聽見老闆的口中有些亂的發音:“你……不冷麼,趕緊下來換衣服,腳,你怎麼……”
維克托看看遠處聳聳肩攤開手的陸文龍,只楞了那麼一下下就跳下石頭,渾不在意的直接踩進泥漿裡面,看看周圍,就轉身略低一點蹲在父親面前:“阿爹,我背您過去……”
老李有些躊躇了兩下。才伏到自己兒子的背上,真的,不知不覺之間,這個已經成年的兒子,後背已經很寬廣了。
兒子呢?也才發現那個一貫山一般的父親,在自己的背上很輕……
這幾步路就都沒話了,那幾個下屬還要跟過去。不遠處的陸文龍用普通話招呼:“幾位弟兄,到這邊來洗個腳,順便暖和一下。人家父子倆話你們攙和個屁!”湯燦清在的話,又要拍巴掌教訓人了,楊淼淼就只是靜靜的靠在陸文龍身側。漫不經心的打量着周圍夜幕還未降臨,就燈火通明的工地,這段時間她的jīng神狀態就一直這樣恍惚。
維克托一直把父親背到自己住的那間工棚門口才放下,順手在門口抓過一根橡皮管用冷水把自己的雙腳沖洗一下,纔跟着進屋,老李一直看着兒子的動作,寒冬的天氣,渝慶相當的yīn冷,這種冷水幾乎是刺骨的,張了張嘴沒話。轉頭打量這間工棚。
在香港,李家已經做過太多的樓盤,隨便哪個工地的工棚條件都應該比兒子這個好太多,這就是用竹篾板和塑料布臨時搭建起來的,只能不漏風。但是地面的cháo溼跟那掛在棚裡唯一的昏黃燈,窗戶都沒有的空間裡面昏暗得很,顯得是那樣的孤寂。
維克托進來,趕緊把自己那張摺疊鋼絲牀上的圖紙收拾一下:“阿爹,您坐這邊……”老李坐下去之前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被褥,感覺到有些潤溼的樣子。深吸一口氣轉頭坐下,就要張嘴,維克托搶先了。
他拉過唯一的一根木頭板凳坐在父親的正對面,就好像兩人在香港那個高聳入雲的大樓高層,隔着光影鑑人的超大黃花梨木辦公桌,坐在價值過萬的兩把真皮大班椅之間一樣:“阿爹……我在這裡一共投資了二十五萬元,這是根據通貨膨脹還有港幣在內地的結算匯率,等於您在四十年前的五萬元。”
老李已經到嘴邊的責怪和心疼一下就咽回去了,五萬元……四十年前的五萬元,那時自己一無所有,只是個打工仔,千辛萬苦籌措了五萬元成立了自己的第一家廠,那也是自己一切的發家致富起點,而現在的二十五萬元華幣,也許還支付不了他們李家一次對外的宴請,他似乎一下就明白了兒子的想法。
維克托看看父親的表情:“今天,我剛接待了一位這個區域的官員,肆無忌憚的就開口要錢,如果我是李家的兒子,沒有誰敢這麼做,對?但是您當時有沒有遇見這樣的事情呢?這塊地是阿龍的,我只是他的一個香港弟兄,所以人家就可以這樣對待我,那張醜惡的嘴臉真的是以前我看不到的……”
老李扶一下自己的玳瑁眼鏡框,慢吞吞的開口:“你……給了沒有呢?”
維克托也扶一下自己的黑框眼鏡,這個動作跟父親很接近:“給了……不給就能動工,時間很緊,chūn節以後就是銀行的放貸期,我得在這個chūn節期間就把施工的準備工作做好,施工隊也已經聯繫好,工人在chūn節以後就要上工,所以不能這樣拖延,只是……”兒子有些狡黠的笑了笑:“我分期付款,給了三分之一,工程做好以後會給得更多一些,這是我們香港最常見的做法。”
老李楞了一下,終於沒能忍得住的哈哈大笑,然後卻皺眉看着兒子的眼鏡:“你怎麼眼鏡也變成這樣了。”之前他可是習慣了十來年都看着兒子戴金絲眼鏡,眼前明顯就是個廉價貨。
維克托有些不好意思:“跟阿龍他們去打了一次架,摔壞了。”他倒是在打架前把眼鏡心的放在駕駛臺上,那些弟兄們卻一點不在意,鬧哄哄撤退的時候不知道誰拂到地上給踩爛了,好幾萬呢!
不過都不心疼。
老李心疼:“你……我知道你的心思了,想吃點苦,但是這也太苦了,我怎麼跟你媽交代?”老婆臨死就是要他把兩個兒子好好撫養成家。
維克托正兒八經的敘述自己的想法:“阿爹,我那樣下去是不行的,永遠都是李家的少爺,您在的時候,我還能按部就班,也只能按部就班的做事情,以後呢?李家這艘船已經越來越大,您又從就把我和弟弟安排好所有的事情,我駕馭不了這麼大的一艘船的!”
老李放棄了自己有點絮叨的關心,專心看着昏黃燈光下的兒子,習慣xìng的思考着,維克托繼續:“我自己明白我最缺乏的就是自信,站在我的位置,誰都會我是因爲您才獲得這一切,誰都會他們也能做到我做的一切,只要有你這個爹,誰都能當你的兒子,這種話我簡直就是從聽着長大的,我迫切的需要一次這樣的機會,來證明我自己,我單憑自己跟朋友,也能做成事情,而不是隻能靠着您,當然我現在這樣,已經比您當時要難度得多了,我也沒有矯情的想就這樣做個什麼,我只要通過這樣的事情來證明,阿爹,請您讓我這樣做一段時間,好麼?這對我,對您,對珠江集團都是有好處的。”
維克托這段話是想了好久的,他並沒有刻意隱瞞自己的行蹤,也知道家裡遲早會找到這裡來,所以獲得父親的一個認可,就必須在三言兩語之間表達出自己的本意,不然自己這個一貫外圓內方的強勢父親把自己拖回去也不是不可能。
老李定定的看着兒子,看看周圍,張張嘴,又閉上,再仔細的看看腳下溼潤的土地,又歪一下頭看看頂棚纔開口:“這……條件也太差了,你的身體……”
維克托感覺已經認可了,跳起來使勁拍兩下自己的胸膛,跟個賣大力丸似的:“我很好,他們這些年輕人早上都要跑步的,因爲阿龍是運動員出身,他們都有這個習慣,我也每天早上跟着在周圍跑步,這段時間我的jīng神狀態都非常好。”
然後就聽見外面有人拍打工棚:“阿託!待會兒過來喝酒啊!”人家這是英文名,有這麼叫的麼?
老李的眼睛有些大,維克托趕緊解釋:“這些崽子都這樣,隨口亂叫,阿龍只我是他香港的弟兄,所以他們也沒大沒,晚上我也跟他們一起有時候喝點烈酒,御禦寒……”
老李才指指外面過來的方向:“那個……阿龍值得信任麼?”
維克托笑了:“朋友之間有些人是不用錢來衡量的,他拿了奧運冠軍不是得了一百多萬的獎金麼,都散了,從這點我就知道他是個重義疏財的人,來這邊以後才瞭解到,這幾塊地,也是當初爲了救自己的父親折騰出來的,他有他的經歷,我也有我的,所以我很慶幸有這樣一個朋友,不爲別的,就爲能相互信任,嗯,您不也是一直都有霍叔幫襯麼?”那堪稱李家的管家,也是多少年的忠僕了。
老李嘴角抽抽,嘿嘿兩聲,正要用在家裡習慣xìng的教,卻停住了,思考一下才開口:“我贊成你這樣的做法,一直以來我都要求你和你弟弟按照我的設想去成長,你知道,我最擔心的不是你們是否能夠支撐起珠江,現在的珠江已經足夠強大和完整,有那麼多專業人才在爲珠江服務,他們會幫助你們決策,不像我那個時候什麼都要靠自己,我最擔心的就是兄弟反目,所以我才一早就決定由你引領珠江,所以才這麼嚴苛的對待你成長,所以纔會放任你的弟弟自己去打拼,放任他爲所yù爲,現在看來,我這種做法,也有待商榷……兩邊都太極端了一點。”
好難得的自我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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