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學文的聲音由遠及近。近日來他在侯府住着,嬌婢侈童錦衣玉食的享受着,原本斷腿之後身體的虧空如今也早就調養好了。如今他氣色紅潤,聲音洪亮,鬚髯光澤順滑,加上身上簇新的牙白色細棉直裰,即便是坐着輪椅,也給人幾分仙氣兒。
蔣學文的名聲素來就好,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清流文臣中的表率,於清流之中有着極高的地位。雖然如今致政之後沒有實權,但是英名和呼聲還在。老百姓中對當年蔣學文因上疏參奏霍十九而被下詔獄,反被霍十九強取豪奪去了愛女的事情同情者甚多,加之這樣一身正氣形貌昳麗的人還在黃玉山時損去了一條腿。
如此英雄的形象,就打上了悲傷的基調和傷情的色澤,更叫人覺得唏噓同情。對蔣學文的信服也就更多。
霍十九的人自然向兩側讓開一條路,讓蔣晨風得以將蔣學文的輪椅緩緩的推到了前頭與霍十九和蔣嫵比肩的位置。
百姓們遠處見了蔣學文,都是一陣低聲議論,大多數都爲了他的命運際遇而不平,也有人說蔣大人家兩個女兒都跟了霍家兒子,做爹的竟叫女兒這般,着實是忍辱負重。
便有不一樣的聲音道:
“明知道霍家人那樣,還讓女兒那樣嫁了,若是我將倆丫頭當柴火燒了也不給霍家。免得鬧出這麼多的笑話來!老臉都沒地兒擱。一輩子英明都毀在女兒身上!”
有人這般尖銳的一說,就有人附和。下頭嗡嗡聲一片,縱然上頭的人聽不清楚。可到底瞧臉色也看得出這些人絕對不是在說什麼好聽的。
蔣學文扶着輪椅的扶手,單腿支撐身體緩緩站起身來,蔣晨風立即上前一步扶着他的手臂。
有愛子在身畔攙扶,蔣學文心內喜歡的很,面上帶笑的道:“英國公,真是許久不見,想不到你氣色還這麼好。看來上次的正義之士,也沒給你造成太大的創傷啊。”
這翁婿二人都不是好東西!竟然都撿這個來說!
“好說好說。蔣大人丟了一條腿,身殘志不堅也是可以理解的,要麼怎麼就住進霍家去了!”一句話,就說的蔣學文好像是倒戈了一般。
丹墀下以顧大人爲首的清流。原本見到蔣學文也都有些想法,被英國公引出了許多疑惑來。
蔣學文卻不在意,只朗聲道:“衆人皆知我蔣玉茗的脾氣。這些年來,我對禍國殃民的大奸臣最是深惡痛絕。如果能夠除掉奸臣,要我蔣玉茗的身家性命不算什麼,就算賠上全家人,也都在所不惜。
“可是,我也有識人不清,錯認了人的時候。比如說我家三姑爺。錦寧侯!
“這其中原委,自然不是一時半刻說得清的。真相也不是一天就浮出水面的。但是在場的各位老少兄弟,各位先前與我共事過的同僚。你們都知道我蔣玉茗的爲人,我是絕不會爲了奸臣說一句好話!而我那三姑爺,的確是我錯怪了他!
“與霍家做了親家,從前是我的恥辱,如今卻是我的驕傲!”
誰也想不到,蔣學文慷慨陳詞。不是在罵奸臣霍英,對從前他深惡痛絕恨不能除之而後快的人竟然這般讚不絕口。
顧大人目瞪口淡。須臾愕然道:“蔣兄,你可是叫霍英威逼了?”
“笑話!顧兄幾時見過我吃過任何人的威脅?如若不甘願,大不了一頭碰死全了這忠貞之身,我也不會叫人拿捏住!當年爲了大燕,我連女兒都捨得出!還有什麼威脅的了我?!”蔣學文語氣中有苦澀,更多的卻是無怨無悔的堅定和驕傲,聽的一旁的蔣晨風和蔣嫵五味陳雜。
蔣學文的確不是那樣的人,而且顧大人也瞭解他的性子。
仔細看看,面前的蔣大人也不是他人冒充的。
既沒被威脅,又不是別人假扮。那麼蔣學文方纔一番對錦寧侯的肯定,就都是真的了?
顧大人以及清流的幾位都不免以探究的目光看向霍十九。這位生的人模人樣的,就是不做人事兒。他會是個好人?
蔣學文看向霍十九的同時,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蔣嫵。而這時的蔣嫵,也正凝眉疑惑的望來。
蔣學文立即有窘迫之感。
畢竟,先前恨不能霍十九早些上西天的是他,今日大庭廣衆之下對他讚譽有加的也是他。
可人就該如此,知道錯了,難道捂着蓋着不認錯,錯事就沒有做過嗎?
“各位。我已說了,先前是我錯怪了錦寧侯,他爲人忠義,多年來保護皇上不受奸臣迫害,揹負着罵名,當真忍辱負重,着實是千古難尋的忠義之士。”
“真真可笑,蔣大人你是不是受了女婿的好處了?還是說到如今終於認了命,一家人就是一家人,開始幫着自家人說話了?”英國公那方,立即有人出言挑撥。
他說的,也正是百姓之中有人懷疑的。
蔣學文聞言,氣的臉色騰的漲紅,因是單腿站立,身形晃動,險些要摔倒。虧得蔣晨風攙扶及時纔將他穩住。
“你可以說我能力不足,也可以說我爲人迂腐不懂變通,但我的品性氣節是絕不容許任何人懷疑玷污的!我蔣玉茗一生做事坦坦蕩蕩,忠心耿耿爲了大燕朝的將來鞠躬盡瘁!這一輩子,我對得起國家,對得起天地,對得起皇上!唯一對不住的就是我的髮妻和兩個女兒!
“我承認,我曾做過令人髮指的事,那也是出於國家大義爲了全蔣家的英名才做的決定。現在慶幸的是我兩個女兒都安然無恙!我縱有愧,愧對的是我妻兒,其餘我絕沒做過定點愧對良心之事!你說我收了女婿好處?簡直是天大的笑話!難不成霍英是頭一天做我女婿?起初不知真相時,我也沒少對付他!我是怎麼做的,顧兄等幾位同僚最是清楚!”
顧大人和幾位清流文臣聞言,也都不得不點頭。
蔣學文的爲人他們欽佩信任,他所做之事,也的確是爲了他們共同的目標一直奮鬥着。
難不成,還真是冤枉了霍英?
見衆人疑惑,蔣學文趁熱打鐵道:“以我對錦寧侯的認識,他是一心爲了皇上,絕不會下藥謀害的!今日着實是英國公查探不明,冤枉了他了!”
“蔣玉茗,你倒是生了一張會蠱惑人心的嘴。”好事就要被蔣學文攪合了,英國公豈能甘心。
“你不過是眼見着兩個女兒都成了霍家媳婦,自己又無有依靠,這纔想着依靠女婿一家罷了!這會子腆着臉裝什麼忠臣,實質上還是爲了你自己說話!”
“你含血噴人!”
“老夫見過的人多了,你這樣沽名釣譽之輩又不是第一個!”
“你!”
蔣學文氣的臉色漲紅。他一生最恨奸臣,也最恨旁人懷疑他的品格,侮辱他蔣家的家門。曾經得知蔣嫣與霍廿一的事,之所以要下砒霜直接毒死那個不孝女,也是因爲不想玷污了蔣家清正的門風!
如今在這麼多人面前,英國公竟然膽敢大言不慚信口開河!
他也知道,他拿不出證據來,這種猜測,就會被英國公三言兩語播種在人心裡。他不但不能爲霍十九鳴冤,還會落得個包庇自家人的名聲,那他一輩子剛正不阿,豈不是今日要毀於一旦!?
蔣學文咬牙切齒,突然一把推開蔣晨風,單腿踉蹌跳着就往一旁的石獅子撞去!
“我行事無愧於天地,今日一腔熱血拋灑在此,爲的就是還好人一個公道!”
“爹!”
“蔣大人!”
霍十九安排的侍衛都在身後防衛,大門兩側石獅子自然是空着的。
可是周圍也的確有不少的人,蔣學文又行動不便。這一下來的突然,如若他有兩條腿,趁其不備衝過去倒也能夠碰出個萬朵桃花開,但如今一條腿的衝力是遠遠不夠。
他先是被蔣晨風拉住袍子,又被蔣嫵抓住手臂,趔趄跌倒之時,頭果然磕碰到了,下墜的身子卻也被曹玉給攔住。只是將他額角碰出一個觸目驚心的紫包,震的他半晌緩不過氣來。
一圈人又是掐人中拍胸口,又是叫喊找大夫,好容易才忙活着讓蔣學文緩過一口氣。
而這廂的騷亂,的確引得百姓們伸長了脖子往裡頭看,還有許多索性爬到牆頭站着的。
就有人開始議論方纔的驚險,如果不是有人出手及時阻攔,如果蔣學文不是丟了一條腿,這會兒怕已經血濺當場了!
能讓蔣學文這樣的大忠臣不惜豁出性命也要護着的人,能是奸臣嗎?
既不是奸臣,卻被英國公那個確確實實野心勃勃的大奸臣說成是奸臣,這其中的內情,或許真不是他們看到的這樣!
眼見着已經有人動搖,清流以顧大人爲首,對霍十九的嫌惡眼神已變作懷疑,英國公就知道不能在等下去了!
“錦寧侯到底是給蔣大人灌了什麼迷藥!你給皇上用藥,如今又害你的岳父!你這樣喪盡天良,天地也不能容你!來人,還不給我將霍家人都抓起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