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高處時,天空總是顯得廣闊無垠。
灰色的雲朵向西方飄動,被陽光鑲上一圈柔和的金邊。
野上顯一郎坐在長椅上,紋絲不動。鴨舌帽的帽檐形成一片陰影。棱角分明的臉上佈滿皺紋,顎下的喉部難掩衰老的痕跡。
蘆村亮一凝視着眼前的舅舅。他不單是穿着打扮不像日本人,就連國籍也不是日本了。
“我實在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亮一說道,“您是自願抹消了自己的日本國籍嗎?”
“那是當然。”顯一郎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把自己處理掉了。沒有人強迫我。”
“可是這總得有個原因吧?您先是被公告宣佈死亡,然後又變成了其他國家的人,這究竟是出於什麼動機?”
“我也是迫不得已呀。”顯一郎回答道。
“此話怎講?”
“小亮,環境能輕易改變一個人的性情。你以爲你的意志很堅定,但意志這個東西,其實是受環境支配的……這麼說,聽上去頗有些原始唯物論的意思。”
“那讓舅舅作出這個選擇的,究竟是什麼環境?”
“戰爭。”顯一郎言簡意賅地說道,“我只能說這些了。”
“可是戰爭結束這麼久了,難道還有什麼不能見光的秘密嗎?”
“和我有關的事情的確如此。”
“但丘吉爾和艾登都出版戰時回憶錄了啊!爲什麼只有您……”
“我先說好,我可不是什麼大人物,只是個在公使館工作的小小書記官而已。大人物在事後,還能把那些不痛不癢的事情公之於衆,可小人物反而什麼都不能說。”
“那舅舅放棄日本國籍,難道是爲了日本着想嗎?”
“別說這些了,就別再談我的事情了。”
野上顯一郎將視線轉向松樹林。遠處黑色銅像的頭部泛着柔光。
“我不是爲了和你說這些,才勞煩你百忙之中抽空過來的。”
“我明白,”亮一神情一變,“那我就不再追問這件事了。”
“嗯,就這樣吧。”
“舅舅,您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
“你是想讓我留在日本嗎?”
“那是當然,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了。”
“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想留在日本。所以纔會像個幽靈一樣跑到這兒來。”
“難道您只是來觀賞日本風景的嗎?”
“……”
“您不去見見孝子舅母嗎?”
“別說傻話了。”顯一郎露出落寞的笑容,“‘我’已經死了,丟下她一個人在世上。現在又沒到盂蘭盆節,我這個亡靈跑到妻子面前又有何用?”
“可是您來見我了啊。”
“正因爲是你,我纔敢露面。你讓我怎麼能和妻子女兒見面呢?”
“但舅舅,您見過久美子了不是嗎?”
“的確見過,”他低聲說道,“你早就知道了嗎?”
“是的……在您見到孝子舅母和久美子之前,我就隱約察覺到您來日本了。”
“哦?”顯一郎難掩驚訝的神色,他突然開始用銳利的眼神端詳起亮一來,“你是怎麼知道的?”
“是節子。”
“節子?”
“她在奈良的寺院發現了和您十分相似的筆跡。就在唐招提寺的芳名冊上。”
“原來如此……”
野上顯一郎彈着指甲,彷彿在指責自己。
“都怪我太多事了。”他說道,“去奈良的時候,我總想在某個地方留下自己的痕跡作爲紀念,就做了些無聊的事情。就像去春遊的孩子用小刀在樹幹和石頭上刻字一樣……那字被節子看見了?”
“節子說那字跡很有特徵,一看就知道。”
“是啊……那隻能說我自作自受。年輕時我總把自己那奇怪的字跡給節子看,還把逛古寺這種老頭子的興趣愛好教給了她。她就是憑那字跡認出我的嗎?”
“不,當時她還有些半信半疑。這也是人之常情啊,畢竟誰也不相信外務省正式公佈了死訊的人還會活在世上。”
“嗯。”
“節子把這件事告訴久美子,然後有個人又去寺院確認了一下。”
“誰?不會是孝子吧?”
“是個叫添田的報社記者。”
“什麼?”
他頓時露出嚴肅的神色。
“您別擔心,他雖然是記者,不過將來可能成爲久美子的丈夫。”
野上顯一郎從口袋裡掏出一根菸,彷彿在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也給了亮一一根,幫他點了火。他的小指微微顫動。
“是嗎……久美子啊……”
青煙在雲彩下散開。
“這男人怎麼樣?”這回他的口氣裡充滿興趣。
“我見過他兩三次,是個好青年。久美子嫁給他絕不會有錯的。”
“你看得中?”
“節子對他的印象比我還要好呢。”
顯一郎又吐出一口煙來。
“既然是節子看中的那就肯定不會錯……”
野上顯一郎的視線在黑漆漆的松樹林上拂過。亮一分明見到帽檐下的雙眼閃着淚光。
蘆村亮一百感交集。兩人沉默了許久。在旁人眼中,只是兩個男人坐在長椅上,一邊休息一邊觀賞公園的景緻而已。
“久美子……”過了半晌,野上顯一郎終於開口了,“就拜託你們夫婦了。”
“那是當然。”蘆村亮一覺得眼角發熱,“我們一定盡力。況且孝子舅母也很硬朗。”
說完,他看了看舅舅,只見顯一郎的神色十分嚴肅。
“舅舅,您說您見到了孝子舅母是不是?”
“這件事其實是村尾幫我安排的。”
“那您回到日本這件事也是村尾先生暗中安排的嗎?”
“不,我是自說自話回來的,不是因爲村尾。”
“這樣啊……這些都無所謂。只是我想問問,您見到舅母之後有什麼感覺?”
從某種角度說,這是一個非常殘忍的問題。然而,蘆村亮一知道舅舅一直避重就輕,他覺得有必要從正面問一問。
“嗯……我知道她受了很多苦。”
他望向遠方,聲音也很輕,但在亮一耳中,那卻是很大的響聲。
“您覺得她老了嗎?”
“分開十八年了,能不老嗎?我的頭髮都白了。”
蘆村亮一難抑心中的激動。
然而,顯一郎的話語中包含着自己對離開妻女的自責和後悔之情。自己躲在暗處,窺視着被自己拋棄的妻子,那是多麼自私。
“要是當時我在場並且認出了您,我生拉硬扯都會把您拖到舅母面前的。”
“喂喂,你可別說這種話啊。”顯一郎呆呆地笑了,“你試試?那會出大事的。到時候我就真的得死了。”
“船到橋頭自然直!只要您在舅母面前露個面就行了。後面的麻煩事大家會幫忙處理的。”
“謝謝。”顯一郎道了個謝,“小亮,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否則,我就不會像個逃犯一樣偷偷摸摸地回來了,而是堂堂正正地回國。可是不行啊,畢竟我在一九四四年就進了墳墓。”
“這種事……”一旁的亮一越發焦急,“這種事又有什麼關係!那些戰死的軍人不都一個接一個回來了嗎?”
“士兵和我不一樣。”顯一郎反駁亮一的話,“戰場會在瞬間把人與整個世界隔離。在戰場上無論發生什麼都沒關係,戰後復活也不奇怪。可是我就不同了。我在中立國,有成千上萬的人都知道我已經死了。我哪兒能那麼容易起死回生啊。”
“可是舅舅您不是已經活着回來了嗎?”
“這個問題再討論也是沒有結果的。”舅舅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你再說這種話,我就要後悔和你見面了。我還以爲小亮你是男子漢,應該會理解我的。”
亮一心裡一驚。“你是男子漢”這句話刺痛了他的心。他同時也意識到,唯有自己與顯一郎的關係與孝子她們不同。
孝子、久美子,還有節子,她們都和這位舅舅有血緣關係。女人容易感情用事,所以舅舅才判斷只有亮一能冷靜對待這件事。不過,問題不僅限於性別。
“我本以爲小亮你一定能理解我的。”顯一郎見亮一默不作聲,繼續說道,“我本來也不該在你面前露面。這次回日本之前,我就決心不在任何人面前露面了。可沒想到一踏上日本的土地,我的決心就動搖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纔好,總之,我總想偷偷告訴自己的親人,我還活着……”
公園下方三三兩兩的遊人走着。他們會擡頭看,但看的並不是長椅上的兩個人,而是他們身後高聳入雲的龜山上皇的銅像。
“這就是活着的人的煩惱,大概因爲我還沒有看破紅塵吧,總想讓別人知道我的存在。要是沒人知道,老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就是這種煩惱,我想來想去,也只能通知小亮你了。”
顯一郎繼續說道:“所以我希望你能把這件事保密,決不能告訴別人。我相信你一定會答應我的。”
“我……”蘆村亮一喘着粗氣說道,“我沒有信心能辦到。”
“哦?莫非你會告訴別人?”
“我覺
得我的內心不會答應的。我懷疑我會剋制不住。”
“你一定沒問題的。即使我不開口要求,你肯定也沒法對孝子說出口,對久美子和節子也不例外。”
“……”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過分。”
“不,舅舅是個自制力很強的人。”
“我看上去像嗎?真是這樣的話,我就不會來見你了,而且我離開日本之後,也會慶幸我沒有見你,感嘆自己做得對,真是太堅強了,可我就是做不到啊。在我離開日本的那一剎那,我一定會後悔和你見了面,可即便如此,我還是站在了你的面前。”
“您以後再也不會見我了嗎?”
“一次就夠了吧。再多見兩次,亡靈就不再神秘了。”
“那舅母和久美子豈不是太可憐了嗎?”
“沒想到小亮也會說這麼感情用事的話。你不是醫生嗎?不能感情用事。正因爲我是個感情用事的人,所以才希望你能冷靜一點。”
“可是舅舅,不光是節子,就連久美子都隱約察覺到您還活着。”
野上顯一郎頓時露出恐懼的表情。之前他的口氣還很是輕鬆,可他突然沒了那份悠閒。他的身子開始顫抖。
“是嗎……”他微微動了動嘴脣,擠出一句話來,“其實我早有預料……”
“久美子什麼都沒告訴我們,可她是個聰明的姑娘,肯定已經察覺到了。”
“她是什麼時候察覺的?”他趕忙問道。
“久美子當過笹島畫家的模特,但畫家給她畫的素描被拿走了。”
亮一沒有避開舅舅的眼神。
“那些畫在畫家突然過世之後不知去向,但不久後有人用女人的名字寄了封信給她,說是讓她到京都的南禪寺來拿畫。久美子就根據信上的要求赴約,然而寄信人並沒有出現,她只能悻悻而歸……在那之後久美子就不太對勁了。”
“嗯……”顯一郎的視線轉回松樹林,“她之所以不對勁,是因爲她覺得那封奇怪的信是自己的父親寄出來的嗎?”
“我也不清楚,但也許是她察覺到了信件背後父親的身影吧。”
“久美子是一個人去京都的嗎?”
“不,她一個人去實在太讓人擔心了,我就自作主張,讓警視廳的警察陪着一起去了。”
“果然……”
“什麼果然?”亮一愕然,“那寄信人果然是舅舅您?”
野上顯一郎低下頭,這還是他今天第一次皺起眉頭。他的臉上難掩痛苦的神色。
“信不是我寄的。”顯一郎半天才從嗓子深處擠出這句話來,“是有人想讓我們見面。可這件事的責任在我。”
“是村尾先生或瀧先生的主意嗎?”
“還是別把他們的名字說出來爲好……”
“……”
“聽說那信上寫了讓久美子單獨赴約。這也說明寄信人考慮到了我的身份的機密性。畢竟這件事不能被別人知道,所以這場約會纔會變得神神秘秘的。不,不能說是約會,時間和地點都是單方面指定的。久美子不是一個人來。她身後還有個可疑男子跟着。就是你好心好意爲久美子找的警察。”
“啊,是我好心辦了壞事嗎?”
“我也覺得大老遠把久美子叫來京都很過意不去。”
“這件事錯在我。”亮一打斷了顯一郎,“是我多管閒事了。”
“不,小亮,那樣挺好的。我很感激你爲久美子做了這麼多。剛纔我拜託你好好照顧久美子,現在我想再鄭重拜託你一次。聽你那麼一說,我覺得久美子應該會有一段幸福的婚姻。”
“……”
“真是不可思議。其實我不太喜歡記者,但聽你那麼一說,我對記者的印象突然變好了。我雖然還沒見過他,可經你描述,我甚至能隱約想象出他的長相來。爲人父母的感情涌了上來,真是……不可思議……”
“在日本……”亮一說道,“願意迎接您歸來的大有人在。要是您覺得不方便公開,他們都會保守秘密。他們還能讓舅舅在不見光的情況下,平靜地度過一生。您就不想脫離如死者一樣的日子,過上普通的生活嗎?大家肯定會竭盡全力滿足您的願望啊!”
“小亮,我已經強調過很多次了,這件事你就別再提了。讓我們站在現實的角度談吧,我已經回不到過去了。”
蘆村亮一直視着舅舅的臉龐。
“您準備在日本待多久?”
“不會再待很長時間了。我只是個普通的遊客,不是衣錦還鄉的人,自然會很快離開。”
“您準備什麼時候走?”
“還沒決定,不過會盡快走的。”
“您是一個人來的嗎?”
“啊?”野上顯一郎臉上竟露出一絲狼狽的神色,“你說什麼?”
“我說,您是一個人來日本的嗎?”
第一次問的時候,野上顯一郎已經聽見了。他之所以反問,只是爲了爭取思考的時間。不,他早就想好了該怎麼回答。只是他很猶豫,該不該說出準備好的答案。
“是的。”
他還是下定決心說了。他的眉間露出苦澀,但硬是用帽檐的陰影擋住了。
“當然是一個人來的。”他又強調了一次。
“可是……”顯一郎繼續說道,“我離開日本的時間不會通知你。在這裡分別之後,我就不會再聯繫你了。這一回,我一定要悄悄地走……況且我再留在日本,肯定會有壞事發生。”
“壞事?”蘆村亮一問道,“什麼壞事?”
“我不能說。反正我就是有這種預感。”
“舅舅。”亮一用敏銳的眼神看着舅舅,“剛纔我提到的笹島畫家,就是幫久美子畫素描的人,他去世的原因到現在還沒有查清。”
“……”
“而且我還聽說久美子在京都的時候,在她住的酒店發生了槍擊案,酒店的住客中槍受傷了是吧?”
“這兩件事我都不知道。”顯一郎平靜地回答道,“我根本沒見過笹島畫家。”
“可是是瀧先生介紹久美子去當模特的。”
“我認識瀧,但我這次回來之後沒有和瀧聯繫過。他只是我在歐洲的時候認識的朋友而已。”
“您剛纔說久美子去京都這件事是您認識的人幫忙安排的,而京都的酒店發生了槍擊案。中槍人的名字我沒有印象。我還找了報紙查了查,確實不是我認識的人。問題是,這起案件是在久美子入住的酒店發生的。笹島畫家的案子也和久美子有關係。”
“這些事情我也感到同樣的意外,這和我說的會有壞事發生沒有關係。我只是覺得,要是自己留在日本,會給很多人添麻煩而已。畢竟外務省當年對外公佈了我的死訊。”
野上顯一郎望着天上的雲彩繼續說道:“我忘了說了。我這次回日本的主要目的,是給寺島公使掃墓。昨天我終於實現了這個夙願。他的墓地很漂亮,就在博多附近的山上,是個能看見大海的地方。我一邊給他上香,一邊想道,還是死了太平,死了就不會給別人添麻煩了……”
蘆村亮一無言以對。
“當年寺島先生對我照顧有加。能給他掃掃墓,我這趟就沒有白來。這樣就夠了。我在日本待的時間已經太長了。”
“舅舅。”
“嗯?怎麼了?”
“寺島公使是在國外生病,回到日本之後病死的。他肯定是在家人、親戚、朋友的包圍下去世的。”
“……”
“舅舅的情況想必也是如此。報上說您是在瑞士的醫院去世的。既然您住了院,就肯定會接觸到很多醫生和護士。那您去世的消息又是從何而來的?醫生怎麼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呢?”
野上顯一郎又恢復了茫然的表情。
“還是說您住進瑞士醫院這件事本身就是個幌子?”
“我不能說。”顯一郎幽幽地回答。
“那我再問您,當時村尾先生和公使館的其他館員都在,況且當時的報社特派員瀧良精先生也在瑞士。現在村尾先生和瀧先生都知道您回國這件事。至少村尾先生肯定知道,不然就不會安排您偷偷見舅母和久美子了,而且瀧先生也有類似的可疑舉動。其他人暫且不論,至少這兩個人早就知道您尚在人世。這究竟是爲什麼?”
“小亮,這些事就先往肚裡咽吧。你的好奇心太強了,十萬個爲什麼,簡直跟個孩子一樣。”
“這是十分簡單而普通的疑問呀,而且是事關重大的問題。”
“還是別說這些了。我已經開始後悔,早知如此就不該來見你。是我太輕率了。”
“如果您讓我保密,我一定照辦,但您既然相信我,把我叫到了這兒,就應該跟我說清楚纔是啊。這也是您對我應盡的義務不是嗎?”
“一個亡靈沒有義務。”野上顯一郎一臉平靜,斬釘截鐵地說道。
亮一啞口無言。
“亡靈本就是自說自話的玩意兒。說出現就出現,說消失就消失。把你叫到這兒,也是我這個亡靈隨心所欲的決定,不把其中的原因告訴你,不履行你所說的義務,也是我的特權。”
野上顯一郎第一次站起身。
“好美的景色,祖國的景色啊。我能在這種地方和你聊天,真像是做夢一樣。這次來日本之前,我完全沒有料想到現在
這一幕。不過正因爲如此,當我離開日本的時候,眼前的光景和你的聲音都會更加鮮明地留在我的腦海中。”
亮一在舅舅身後站起身。
“舅舅,您想見的其實並不是我,而是久美子吧?”
亮一故意不去看舅舅的表情。他只是直直地盯着舅舅穿着西式洋裝的背影。
背影沉默不語。
“我會帶久美子去的。如果您不願意暴露身份,那我也不會多說什麼。她不會注意到的。”
“……”
“您能不能答應我的請求呢?我一定會保守秘密的。我既然已經聽您說了這些,就沒法向舅母和節子開口了。恐怕我會把您的秘密帶進墳墓。”亮一拼命說道,“所以請您告訴我怎樣才能聯繫上您吧!我會聽從您的吩咐!舅舅,您只在歌舞伎座看了久美子一眼不是嗎?那怎麼稱得上見面呢?只是看了一眼而已啊!而且您手上應該有畫家給久美子畫的素描纔對。可是您還沒有和久美子說過話呢。這根本算不上見過面啊!舅舅您說話,久美子當着您的面回答,沒有這樣的對話,您怎麼甘心放棄呢!我想爲您和久美子創造一個這樣的機會啊!”
“謝謝你,小亮。”背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謝謝。”
亮一瞪大雙眼。
“請不要見怪。你可能覺得我很頑固,可我也是無可奈何。你的心意讓我感激涕零。可我還是不接受的好。”
“可您再也不會回日本了不是嗎?”
“是的,我不會再來了。不,是沒法再來了。”
“所以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我明白。要是可能的話,我真想立刻照你說的辦。我可愛的女兒久美子……正因爲我沒法在她身邊,纔會覺得她更加可愛。我在國外的時候,也經常夢到久美子。夢裡的她還沒有長這麼大,還是孩子模樣,還是那個會靠在我膝蓋上的久美子。對了,說起來,有一次我一睜眼,竟看見久美子隔着被子坐在我胸口。那時候她才兩歲吧。我可真是嚇了一跳。她就像一隻小貓一樣,一點重量都沒有。一睜開眼,就看見娃娃一樣的久美子坐在眼前。我甚至有些懷疑,這就是我的女兒嗎?那件事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我現在還經常夢見那一幕……”
“那就更應該……”亮一語塞了。
“你想讓我和現在的久美子說說話?”顯一郎接下話茬,“那我又會多出一種夢境了,小時候的久美子和長大了的久美子。我感激你的心意,可這樣一來我走之後就更難受了。即使是我這種飽經痛苦的男人,也難以忍受思念女兒的折磨啊……”
野上顯一郎將香菸的煙霧噴向日光映照下的微風中。
“這事越說越奇怪了。”他說道,“我特意把你叫出來,可是無法照你的意思辦,真是對不起。”
“不,您不用道歉,我不在乎這些。”
蘆村亮一與顯一郎並肩站着。
松樹林對面有一棟灰白色的建築物,也許是醫院或酒店。雲朵在白色建築物上方層層疊疊。
“但舅舅要是就這樣離開了日本,我會抱憾終生的。不光是久美子和孝子舅母,舅舅您肯定也會覺得遺憾。”
“那是自然。畢竟她們倆什麼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我會因此忍受幾十倍的痛苦。見面只會讓我的痛苦多增加幾分。”
“您離開日本之後準備去哪兒呢?”
“不知道,還沒決定呢。”
“可舅舅,您肯定有其他國家的國籍吧?是哪個國家的國籍啊?”
“我可以告訴你,可你要是知道了,肯定會以國籍爲線索到處找我的,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我還是不把國籍告訴你比較好。”
蘆村亮一看了看舅舅的側臉。因爲光線的關係,他耳後的白髮看上去比剛纔更多了。
“舅舅,您是一九四四年在瑞士過世的。”他說道,“那時日本的敗局已經顯而易見。所以如果舅舅的國籍是那個時候變的,那就不可能是軸心國,肯定是同盟國。而且只有可能是美國、英國、法國和比利時這幾個國家,總不可能是蘇聯吧。而且這國籍是在外交官野上顯一郎去世之後不久獲得的。”
野上顯一郎丟下菸蒂,把手插進了口袋,直面凌空直下的狂風。
“舅舅,您不是自說自話逃到同盟國去的,因爲外務省公佈了您的死訊。這說明您的行動,日本政府是知道的,而且外務省的高層肯定知情。也就是說,舅舅的死並非您的私事,而是和日本當時的國家命運息息相關……”
“小亮,別說了,都是些陳年舊事了。”
“不,我還沒說完。我只是一介醫生,不懂政治,也不懂什麼國際情勢。只是想到舅舅的行動和外務省的公告,我就得出了一個結論。”
“哦?什麼結論?”
“這只是我的主觀臆測。我猜想舅舅是爲日本作出了犧牲。”
“沒那麼誇張,我沒那麼偉大,也沒有那個實力。”
“舅舅,您對自己的評價暫且不論。”亮一繼續說道,“總之,對當時的日本來說,必須有一個駐外外交官‘死亡’才行。《波茨坦宣言》是一九四五年七月簽署的。也就是說您死後不到一年,宣言就公佈了。宣言的草稿肯定早就開始準備……”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野上顯一郎顯得有些焦躁,“我把你叫來這兒,不是爲了讓你做些無謂的猜測。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還活着而已。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只要承認這一點就夠了。剛纔我已經說過了,讓我們只談現在吧,不要回頭。”
“可是……”
“夠了。夠了……我已經開始急躁。你要是再問下去,我也許會發怒的。”
亮一欲言又止。
一羣飛鳥從東公園整齊的松樹林上飛過。
“對不起,我剛纔說的話太過分了。”
野上顯一郎這纔回過神來,趕忙道了個歉。
“小亮,我們就此別過吧。”
“不,舅舅,我還沒說完。”
“我不想聽。”
“您不想聽我也要說。舅舅,您成了當時日本的犧牲品。我想說的並不是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而是把您逼上這條絕路的日本,爲什麼不敞開胸懷迎接您歸來呢?日本就這麼把您抹殺了,還裝做一無所知的樣子……當時的高官,有些已經作爲戰犯處決了,但有些人在戰後再次回到了政治舞臺,還有的作爲領導人招搖過市。他們不可能不知道舅舅您的存在。他們明知道有野上顯一郎這麼個犧牲品,可還是對您不聞不問!”蘆村亮一激動地說道。
“他們也沒辦法。”野上顯一郎情不自禁地說道,可說完他就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不,我的話是建立在你的前提上說的。即使你的假設屬實,當時的大日本帝國也已經公佈了我的死訊,報上也報道了。我可不是軍人,是正兒八經的帝國外交官。事到如今,他們也沒法說當時的消息是假的啊。”
“不,沒什麼辦不到的。他們有什麼理由讓您一直‘死着’呢!”
“哼……這種多愁善感只是廉價的感情。我已經說得很明確了,我已經不可能回到過去了。”
“舅舅您張口閉口就是這句話,您真是個唯心主義者!還是說您覺得這件事公開之後,會對日本的某些人不利?如果您真是擔心這個,還請您不要多慮了。日本戰敗多年,什麼秩序都變了,一介外交官活着回來了又有什麼關係!”
“嗯……你的話合情合理。不過,你剛纔說‘日本戰敗’了是吧?可是……”他停頓了片刻,“如果有個外交官促成了日本的戰敗呢?那可是叛國賊啊。”
顯一郎說到這兒便沒有再說下去,彷彿斷絃之琴不再發聲。
“舅舅……”
“夠了。別再說了。”顯一郎轉過身來,與亮一面對面,“時間過得真快。你難得出來開一趟學術會,卻被我給糟蹋了,真是對不起。”
“學術會什麼的我根本不在乎。”
“不,學問還是要好好做的,況且幹站在這兒也是於事無補。”
野上顯一郎跨出兩三步。
“小亮,那我就告辭了。”
“舅舅!”
亮一追了上來,表情都扭曲了。
“多保重。容我再多囉嗦一句……久美子就拜託你了。孝子也不年輕了,麻煩你多多照應。”
“我再也見不到您了嗎?”
“應該是吧。本想讓你幫我給節子帶個好,不過你恐怕很難說出口吧。我的心意,就請你壓在心底吧。”
“您就不能……就不能找個地方見見孝子舅母和久美子嗎?不讓她們注意到就行了啊!我會想辦法的!”
“謝謝……如果我改變了心意,也許會給你寫信的。不過,目前我並沒有這個打算。”
野上顯一郎舉起手,阻止亮一繼續跟來。
“我還是一個人回去的好。你就留在這兒吧。”
這句話的含義,亮一很快便領悟。送別時再也沒有比站在原地目送離別者遠去的背影更好的了。
野上顯一郎的背影,沿着石階從銅像所在的臺地緩緩向下走去。遠處是草坪、松樹林與無數飄浮着的雲朵。
略微有些駝背的背影,沒有回過一次頭。走下石階之後,他邁着散步一樣的步伐,一點一點消失在了亮一的視線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