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上佈滿白色的灰塵,轎車飛馳而去。兩旁放眼望去淨是收割好的田地。路邊還有一條清澈的小河。
這是輛從博多出發的出租車,已經開了二十多公里了。
乘客是個六十多歲的男人,身材挺高大。頭上戴着的鴨舌帽,近來已經很少見了。
他眺望着窗外的景色。山間的松樹林中,不時閃現出住宅的屋頂。
“先生,您要去津屋崎的哪兒啊?”司機背對客人問道。
“已經到津屋崎了嗎?”
看來這位客人是第一次來這一帶。
“馬上就到了,那兒就是鎮子的入口啦。”
“我要去一座寺院,叫福隆寺。你能不能幫我問問?”
司機沒有回頭,只是點了點頭。
夕陽西下,兩旁滿是拉長的樹蔭。
“您是從東京來的嗎?”
“嗯,算是吧。”
“是第一次來這兒嗎?”
“是啊。”客人的回答總是那麼簡短。
轎車駛過田園,進入了城鎮。兩旁都是陳舊的房子。
司機在大米供應站門口停了車,把頭探出窗外,向屋裡的人問路。
“請問福隆寺該怎麼走啊?”
一個正在打開米袋的男子停下手中的活,扯着大嗓門指了路。
汽車再次發動起來。這座城鎮還挺大。
“我想買些香燭和鮮花,如果看見這樣的店就停一下車。”
司機根據客人的要求,找了家店停了車。
客人在一家店裡買了蠟燭和香,又在另一家店買了花。他的衣服很合身。雖然上了年紀,但打扮一點也不土氣。
出租車在城鎮裡轉了個彎,開始朝山上爬坡。住宅區的盡頭,就是寺院的石階。
“就是這兒。”
司機下車,爲客人打開了車門。
客人捧着花,讓司機等着,接着就順着高高的石階爬了上去。石階兩旁是松樹與杉樹組成的樹林。山門的屋頂在石階上方若隱若現。
這位老人緩緩向上走。兩三個孩子快步衝了下來。
老人走到石階盡頭,停下腳步,回頭望去,彷彿是在休息。城鎮的前方就是大海。正面有一座巨大的島嶼。許多帶有發動機的小船聚集在堤壩圍起來的港口中。
老人擡頭看了看山門上的匾額——福隆寺。他擡腿跨進了大門。
他從本堂旁邊繞去了僧侶的居所。寺院的建築物已經很陳舊了,朱漆差不多全部掉光。整棟建築彷彿都被黑色的鐵鏽覆蓋着。
一位年輕的僧人正在打掃落葉。老人拉住他,說想見一見住持。
老人在寺院裡閒庭信步,等待住持到來。高大的銀杏樹上沒有一片葉子,只有光禿禿的樹梢直指黃昏的天空。
住持留着長長的白鬚,一直垂到胸口。他穿着黑色的法袍,朝訪客所在的地方走去。
“您就是這兒的住持嗎?”客人摘下帽子說道。一頭白髮梳理得整整齊齊,五官很是端正,但整個人透着一股孤寂的氛圍。
“請問寺島康正先生的墓是不是在貴寺……”
“是的,寺島先生的墓就在這兒。”
“我和寺島先生有些交情,這次正好來了九州,就想來給他掃掃墓,能否請您帶個路?”
“好。”
住持命令年輕的僧人打一桶水來。
“原來您是寺島先生的朋友啊。”住持走在前頭,對後頭的老人說道,“最近已經很少有人來爲寺島先生掃墓了,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住持打開柵欄門,墓地與寺院被一道低矮的竹牆隔開。
那是一片很大的墓地。住持在墓碑之間的小路上走着。一棵柿樹抖動着樹梢的紅色葉片。
墓碑間能隱約看見大海。墓地位置很高,而且正對玄界灘,難怪風會這麼大。太陽隱藏在雲層之中,只有些許淡淡的陽光灑在海面上。海岸邊波光粼粼。
“就是這兒。”住持回頭對老人說道。
寺島的墓碑周圍環繞着一圈石牆,墓碑是用天然岩石刻成的。老人來到墓碑正面。只見碑上寫着“亭光院倉圓真觀居士”。
老人走上短短的石階,把帶來的花束插進花瓶中。住持把水桶擱在一旁。老人俯身,點着了蠟燭與香。
他對着墓碑拜了許久,手上還掛着他事先準備好的佛珠。
住持站在老人身邊,誦了一段經。微風吹過。經唸完了,可老人還是長跪不起。太陽從雲層中探出頭來,陽光照亮了他瘦削的肩膀。
他依然低着頭,緊閉雙眼。那虔誠的模樣,令住持久久不願離去。
過了許久,老人終於站起身,用木勺舀了一勺水,澆在墓碑上。水珠沿着墓碑不住地往下流淌。
老人又喃喃了幾句佛經。
海風帶來了遠處的汽笛聲。
好長的一次祭拜。除了血肉至親,還有誰會如此用心?住持不禁露出驚訝的神色。
老人朝大海望去,彷彿要發現墓碑與海景之間的聯繫。
“好美的景色。”
老人消瘦的臉龐上露出些許明亮的表情。
“寺島先生能長眠於此,定能含笑九泉。”他平靜地說道。說着,又眺望起遠處的海岸來。島嶼羅列在不遠的海岸邊,宛如畫卷。
“是啊,這兒畢竟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人啊,總是要落葉歸根的。”住持說道。
“我倒是知道寺島先生在這一帶出生,請問就是這座小鎮嗎?”老人向住持問道。
“他老家在郊區,現在他家裡人在鎮上做生意。”
“哦?他家裡人?”
“嗯,他們家原本是這一帶的地主,戰後因爲土地改革的關係,土地只有原先的一半了,最後只能變賣,經營起了一家雜貨店。每年忌日他們都會來這兒掃墓。”
“寺島夫人近來可好?”
“硬朗着呢。”
“已經六十二三歲了吧……?”
“哪兒止啊,已經七十啦。”
“啊,已經這麼大年紀了啊……”
老人略帶吃驚地望向大海。
“他的其他家人過得可好?”老人問道。
“挺好的,大家都過得挺好。兒子媳婦都是大好人,寺島先生肯定會很欣慰。”老僧回答道。老人舒了口氣。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住持仔細端詳着掃墓者的臉問道:“您和寺島先生的關係肯定很不一般吧?”
“我以前一直受他照顧。”
“哦,那要不要我把寺島先生的家人叫過來啊?”
老人搖了搖頭。
“不必了,我會在回去的路上登門拜訪的。”
“這樣啊。從寺門出去,往博多的方向走,在左手邊會看見一家雜貨店,叫‘寺島商店’,很好找的。”
“謝謝。”
“唉,寺島先生都當上公使,眼看着要出人頭地了,真是太遺憾了。”住持看着墓碑說道,“戰爭一結束就去世了,看來還是因爲日本戰敗受了打擊吧。”
“也許是吧。”
老人輕輕點了點頭。
“聽說他是個很優秀的外交官,名望很高。我們這兒好不容易出了個人才,大家都覺得很可惜。天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出現如此優秀的人了……”
住持回頭一看,老人好像也抱有同感,不住地點頭。
“在戰爭期間他在中立國做公使,肯定很是爲難,受了很多苦,八成是勞累過度了吧?”
“應該是吧。”
老人同住持一同回到了寺院。腳下的銀杏落葉沙沙作響。
“他剛去世的時候,東京外務省的人還會不時地來掃墓,可最近除了您,就沒有遠方來的客人了。”
“這樣啊……”
老人爲了配合老僧,也放慢了腳步。
走出小門,就來到了本堂旁邊。樹下堆滿落葉。後方是一片樹林,擋住了陽光,所以這一帶顯得特別昏暗。
“這邊請,喝個茶再走吧。”住持說道,可老人婉轉地拒絕了。
“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還有些事要辦,就先告辭了。”老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包裹,“這些就當是寺島先生的香資了。”
“哦,那真是勞您費心了。”
住持接過紙包,看了看上面的文字。
上頭是毛筆寫的“田中孝一”這幾個字。
“田中先生是吧?”
“是的。”
“我這就拿給他的家人看看。”
“不,這件事還請您務必保密。即使告訴他們,恐怕他們也沒有聽過我的名字。因爲我只和寺島先生個人有一點交情。”
老僧又看了看紙包上的文字,神色十分認真。
“您的字寫得真好。”過了一會兒,住持擡頭說道,“恕我冒昧,這字是不是米芾的風格?”
“啊……那可不敢當……”
“其實我也會那麼點書法,還給當地人開班教課來着。所以多多少少懂一點。您的字寫得真是太好了!最近能寫這麼一手好字的人越來越少,今天能見到您我真是太榮幸了!”
住持一路把老人送到石階,目送着他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車裡。
坐回車上,老人對司機說道:“在那條大馬路右轉,會看見一家雜貨店,叫寺島商店,到了那兒麻煩開慢點兒。”
司機按照指示開了過去。
來到大馬路後,只見兩旁都是店鋪。津屋崎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港口小鎮,房子也很舊。還有不少泥灰房子沐浴在夕陽的紅光之中。
老人目不轉睛地看着前方的人家。
“就是那兒!”
司機也看見了“寺島商店”的招牌,他放慢了車速。
客人發現那家店裡還賣香菸,趕忙命令司機停車。
“我去買包煙。”
“客人,我去幫您買吧?”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他自己打開了車門。
那是地方小鎮中常見的商店,店門很大。一邊是雜貨店,另一邊則賣香菸。店裡很昏暗。擺放着香菸的玻璃櫃後,坐着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女,正在織毛衣。見店裡來了客人,少女擡起了頭。
“勞駕,要三包和平牌香菸。”
少女從玻璃櫃裡拿出三包煙。客人站在櫃檯前,凝視着少女的動作。他仔細地看着少女的臉龐。
“謝謝惠顧。”
少女輕輕鞠了一躬,將三包煙擺在櫃檯上。
“請問有火柴嗎?”
“有的。”
客人立刻打開一包煙,抽出一支叼在嘴裡,又伸手接過了少女給的火柴。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原地吞雲吐霧起來。
“你是這家的小姐嗎?”猶豫不決的客人終於開口提問了。
“是的……”
少女有些吃驚。她長着一張笑臉,很是可愛。
“多大了呀?啊,對不起,因爲你長得很像我的一個熟人。”
少女靦腆地笑了。
少女身後就是貨架。裡頭十分昏暗,看不清楚。夕陽照在店門口,只有那一塊很亮。
“您走好。”
對少女來說,他是一位不可思議的客人。她目送着客人回到車中。
客人在車裡回過頭,看着寺島商店。商店越來越遠,道路兩旁也沒有了人家。
客人的臉上,露出一絲安心的表情。
他在博多的酒店上的車,一路過來花了很長時間,可幾乎不說話。要是司機不說話,他就完全不開口,好像很不喜歡說話。
經過一座小車站時,客人突然說:“能不能幫我買份晚報來?”
那是福岡發行的報紙。客人在搖晃的車廂中專心看着報紙。
窗外的山嶽在夕陽的照耀下呈現出紅色的褶皺。田野上已經看不見陽光。
客人爲了看報紙,戴上了老花鏡。他看着看着,突然,其中一篇簡短的報道吸引了他的注意:
九州大學召開的醫學會議聚集了東京、京都等全國各地的優秀學者,接連數日展開激烈的學術討論。今日的演講者與演講題目如下:
癌前期病變狀態與胃潰瘍 K大學 倉富吉夫博士
白血病的病理組織學觀察 T大學 蘆村亮一博士
客人朝窗外望去,臉上帶着前所未有的心蕩神馳的表情。之後,他又盯着那篇報道反反覆覆看了三遍,方纔放下報紙。
旅館工作人員把來電的內容轉達給了蘆村亮一。
今天的會議已經結束了,之後一行人前往餐廳聚餐。有人打電話找他,可惜他不在旅館。
女服務生把接線臺員工寫的字條遞給了蘆村。
致蘆村亮一:
明天中午十一點,在東公園的龜山上皇銅像前恭候光臨。如果您公務繁忙沒有時間,在下也不強求。在下將等候到十二點。
山口
接線臺的字條就是這麼寫的。
蘆村亮一認識很多姓山口的人。然而,沒有一個山口會做出如此奇怪的指示。他一頭霧水。
他從房間裡給接線臺打了個電話。
“那電話的確是找我的嗎?”
“是的,我們確認了兩次,絕對不會有錯。”接線臺的工作人員回答道。
“他就只說自己姓山口嗎?”
“是的,他說一提這個,您就知道他是誰了。”
蘆村亮一掛了電話。
他抽了根菸,思索了許久。他的房間正對着電車鐵軌,他聽着電車駛過鐵軌的響聲,一動不動。
他思考了三十分鐘之後,又給接線臺打了個電話。
“麻煩接東京。”
他報出了自家的電話號碼。接線臺的接線員讓他稍等片刻。
在對方接電話之前,蘆村亮一一直保持着同一個姿勢。他的眼睛也始終盯着天花板的一角。
“請通話。”接線員說完之後,他就聽見了妻子的聲音。
“是節子嗎?”
“哎呀,是你啊?學術會開得怎麼樣啊?”
“嗯,挺順利的。”
“還有兩天是吧?”
“嗯,還有兩天。”
“辛苦啦,能按時回來嗎?”
“可以。”
“真怪,那有什麼事嗎?”
節子注意到亮一的口氣有些異樣。
“不,沒什麼。我不在家的時候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沒有啊,什麼事兒都沒有。”
“是嗎……”
“怎麼了啊?”
“哦,我就想問問家裡的情況。”
“你以前從來不會在出差的時候打電話回來的啊。”
蘆村亮一猶豫了。下決心打電話的時候,他準備跟妻子說實話。可現在他又說不出口了。
“喂?”見亮一不說話,節子催促道。
“怎麼了?我聽着呢。”
“怎麼突然不說話了啊。”
“哦,我是第一次來福岡,發現這兒真是個好地方,你還沒來過這兒吧?”
“沒有啊,我從來沒去過九州。”
“下次有機會我帶你來吧。”
“是嗎?那真是太好啦。之前趁你去京都開學
術會的時候,我不是去了趟奈良嗎,真是太愉快了……你就是爲了這件事特意打電話回來啊?”節子的聲音裡透着興奮。
“久美子來過九州嗎?”亮一不露聲色地問道。
“不知道久美子有沒有去過……也許學校春遊的時候去過吧?”
“是嗎?”
他又陷入了沉默。
“孝子舅母呢?”他突然說道。
“不知道啊,我沒聽她說過。你怎麼啦?準備把我們全家都帶去九州玩兒啊?”節子笑着說道,“大家肯定會很開心的。下次久美子來了我就說給她聽。”
“別,”亮一趕忙阻止,“先別說,我就是順口說的。”
“我猜也是,這也太突然了。”
“等我回去了再慢慢跟你說。”
“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啊?”
“不是,沒事,那我掛了啊。”
“是嗎?那接下來的兩天要好好開會啊。辛苦了。”
“早點睡啊。”
“嗯,不過沒想到今天能聽見你的聲音,今晚一定能睡個好覺了。晚安。”
亮一掛了電話,表情依舊佈滿陰霾。腦中的想法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他的眼神中滿是茫然。
十一點整,蘆村亮一坐車來到了東公園的入口。
草坪的枯黃色是東公園的主色調。樹木的葉子也幾乎掉光了。
亮一朝小高臺上的銅像走去。微弱的冬日陽光透過雲層照了下來,讓身着束帶衣裳的龜山上皇顯得有些發黑。以銅像爲中心的臺地周圍種滿了杜鵑花。旅館的人告訴他,要是來對了時間,還能看到壯觀的美景呢。他說自己要去東公園,旅館的人以爲他是去觀光的。
本來他今天也要出席會議,但他託同事幫他請了個假。他覺得,一旦錯失這個機會,他定會終身遺憾。
微風拂過腳邊。今天比昨天更冷。亮一朝通往銅像的小路走去。
周圍有人在散步,不過大多是一家三口或是情侶。孩子們在黃色的草坪上撒歡。樹林中還能隱約看到吃茶店的紅色屋頂。
亮一環視四周,並沒有發現他要找的人。龜山上皇在寒風瑟瑟中毅然執笏。
他沿着山丘的石階往上爬。在抵達銅像之前,有一片平地。他在那兒停下了腳步。那裡很高,能俯視公園全景。遠處的松林那頭是日蓮上人揮袖的銅像。
他找了張長椅坐下,掏出煙,眼睛則注視着下方的動靜。每當有人來到公園,他都會緊張萬分。
除了偶爾駛過公園的電車的聲響外,這兒真是個安靜的場所。公園很大,園中游人便襯得十分渺小。
雲朵在草坪上撒下斑駁的陰影。
這時,他的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腳步聲停在亮一的身旁。
來人戴着一頂近來很少見的鴨舌帽,立着外套的衣領。他的身材很高,站在長椅一頭,和亮一有些距離。他並沒有看着亮一,而是俯視着公園的景色。
亮一凝視着來人的側臉,依然半信半疑。他之所以沒有立刻開口,也是因爲眼前的景象一時之間令他難以置信。
來人喃喃地說了些什麼,聲音被風吹散。他正視着公園,身姿就像哨兵一樣端正。
他又開了口。這一回,蘆村亮一聽清楚了。他像裝了彈簧一樣,從長椅上跳了起來。
“小亮。”
來人看着前方,喚着亮一的名字。雲朵在他的臉上投下陰影。那張臉本來就被帽子和衣領擋住了一半。
亮一急忙迎了上去,走到只剩一尺的距離,始終凝視着他的側臉。
“果然是……”亮一倒吸一口冷氣,“果然是您嗎?”
來人還是保持着原來的姿勢,視線依舊朝着公園。
“是我……好久不見了。”
他的聲音很沙啞。然而,那卻是亮一似曾相識的聲音。他已經將近二十年沒有聽過這個聲音了,真是令人懷念。
“小亮,恭喜啊!我看了報紙。你已經當上博士了。真了不起!”
“舅舅。”亮一已經多年沒有開口叫過這個稱呼了,他的聲音都在顫抖,“舅舅……”
亮一語塞了。他渾身顫抖,指尖都沒了知覺。
“坐吧。就當是在聊天。明白了嗎,亮一?”
來人親自掏出手帕,擦了擦長椅上的灰塵,連亮一那邊都一塊兒擦拭着。
他輕輕說了句“好嘞”,彎腰坐下。
他從外套口袋裡從容地掏出一根菸,用打火機點了火。亮一目不轉睛地盯着老人的一舉一動,這才發現,鴨舌帽下露出絲絲銀髮,而側臉同以前一樣棱角分明。
亮一都快透不過氣了。
對方倒是遊刃有餘,吞雲吐霧。
“亡靈啊,終於還是出現了。”
他正欣賞着公園冬日的景色。
“可是……”
亮一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知道在旅店給你留言的人是我嗎?”
口齒清晰的東京話一如既往。
“當然知道。我一眼就猜是舅舅您留的話。”
“你怎麼會知道是我呢?我應該是死人才對。”
“其實我之前就有這種預感……”
“久美子沒有發現吧?”
提到“久美子”這三個字的時候,他的語調就變了。
“沒有。除了我,只有節子將信將疑。”
“是嗎……節子還好嗎?”
“很好……舅舅,舅母也很好。”
“我知道。”
他低着頭,過了半晌才如此回答。
“您知道?您來日本之後,向誰打聽過不成?”
“我親眼見到的。”
“哎?在哪兒?”
“一次是在歌舞伎座。久美子也在。真是女大十八變啊……”
他沒有提到孝子。
“聽說她在和外務省有關的事務所工作?”
“是的。”
“簡直跟做夢一樣。我離開日本的時候,她還在上幼兒園呢……揹着個小書包,上面還畫着紅色的小兔子。防空頭巾掛在包上,穿着裙褲。那還是用孝子的舊衣服改的呢。”
“您是偶然在歌舞伎座碰見孝子舅母和久美子的嗎?”
“就算是偶然吧。”他遲疑了一會兒才如此回答道,“沒想到她已經長這麼大了……”
他停頓了一會兒,說:“小亮。”
“……”
“所以我就把你叫來這兒了……對了,你還要參加學術會,一定很忙吧?”
“不,這些事情都無所謂。”
“對不起啊。”
亮一望着野上顯一郎的側臉。當時,報上白紙黑字登出了他客死異鄉的消息。那一字一句,亮一記憶猶新。報上還登了他的照片和簡歷。
而那個“亡者”,正坐在自己面前。
“小亮,你還是覺得不敢相信吧。你看,我這不是有腳嗎?”
野上顯一郎半開玩笑地說着,用腳跺了跺地面。
“可是,爲什麼?”
“爲什麼會公佈我的死訊,是嗎?”
“那是當時政府公佈的消息。不是報社特派員發回來的電報!”
“沒錯。在這個世界上,野上顯一郎這個人已經不存在了。”
野上顯一郎靠在椅背上,彷彿是累了。他自然而然地放鬆身體,望着天空中的雲朵。
“‘我’這個人就在這裡。但這個世界上並沒有‘野上顯一郎’。他已經死了。日本政府已經公佈了他的死訊。”
蘆村亮一的表情僵硬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