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然有些覺得,陸楠那天晚上對她太好了些,送去了醫院,陪着打完針,還給她買了吃的,又把她安然無恙地送上樓。這實在有些離譜,簡直超越了上司和下屬,師兄和師妹之間的正常感情,踩着破鏡重圓的節奏直奔墜歡重拾的結局。不對,即使是以前,陸楠也沒對她這樣無微不至過。許然感嘆,情場高手真不是蓋的,六年不見,不知道又積累了多少經驗值,打通了多少關卡,滅了多少大BOSS,簡直都快要有情聖的境界了。
“你覺得他有沒有可能……”陶旻的問題還沒問完,許然直接丟了句“不可能”過去。
“不能吧,萬事皆有可能啊。”陶旻笑笑,“你說你們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說不定就日久生情了呢。”
許然一邊刷牙一邊說:“你聽說過兩句話嗎?好馬不吃回頭草,還有,還有,兔子不吃窩邊草。”說完“呸”地一聲吐掉口中的泡沫,又漱了兩口水。
陶旻覺得有些刺耳,把電話拿遠了些,又貼過來:“那你是兔子啊,還是馬啊?要不就是草?你要是草也是口嚼不動的老草。”說完自顧自地笑了起來,“要我說,你倆這是緣分,說不準天註定呢,你先別把話說得太死,以後不好圓場。”
許然“切”了一聲,“你博士讀得太無聊了些吧,這還沒影兒的八卦呢,都跟打了雞血似的。我和他真的就是沒可能,他那個人這麼花,我又不是沒見識過。我心理承受能力有限,受不了。”
“你是受不了,又不是不願意。”陶旻“嘻嘻”笑着,說,“我睡覺了。”
陶旻收線收得快,許然還沒來得及罵上一聲,那邊就變成忙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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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臉,吃晚飯,到了公司。許然先衝一杯咖啡,邊走邊喝,聽見耳邊傳來一聲嘀咕“胃不好少喝咖啡”。許然回頭,只看見往茶水間走去的陸楠的背影,一時彷徨,竟不知道剛纔那一聲是不是幻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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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鐘,凌藥集團有一場十年慶典的招標會。剛吃完中飯,許然就被陸楠匆匆叫走,參加會議去了。
凌藥集團地處城北的郊區,陸楠驅車前往,好在不是高峰時段,一路也算順暢,到達目的地時,離會議開始還有一刻鐘。
凌藥總部的大樓不算高,但園區佔地面積還是很有規模的,綠化和休閒設施也相當到位。不難看出,凌藥對企業員工的人文關懷。
這次十週年的慶典是凌藥集團成立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企業活動,敦盛不過是衆多對這次活動虎視眈眈的公關公司中的一員。凌藥董事長凌海彥主抓這次慶典,吩咐了內部推廣的人不能顧念以往的合作舊情,要以方案質量爲重。凌藥內部推廣的總經理薛銘鑫想來想去,只好辦了個小型的招標會,這樣一來可以將公司的需求一次性說清楚,二來也好趁機放出話,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拉關係。
許然和陸楠進入會議室的時候,會議還沒有正式開始,許然便去樓道里的咖啡機上買了杯咖啡。等咖啡的間隙,許然百無聊賴地環顧四周,看見了個熟悉的身影,心裡靈光一閃,當下端起咖啡跟着過去了。
那個身影也進了會議室,環顧一圈,短暫停頓後直接走向陸楠,這更加堅定了許然的猜測,便在他身後叫了句:“謝師兄!”
謝忱聽到有人在叫自己,回頭時,只看見了一個女生,面相算不得熟悉,但也有些印象,正在回想是哪個公司的客戶時,又突然想起那女生剛纔在叫自己“師兄”。
正當思緒亂竄時,女生快步走上前,主動伸出手,說:“師兄,你好,我是許然。之前在B大也參加過案例大賽。”
謝忱端詳了一眼許然,腦子裡一邊飛快地搜索着以往的記憶,一邊伸出手,問:“你認識我?”
“那當然,師兄在案例大賽上的陳述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女生呢!”許然見到謝忱,有點小興奮,末了還補充了一句,“你可是我們臥談時的終極話題!”
“終極話題?”這時陸楠迎着謝忱走過來,聽到許然的話,嗤之一笑,“見識短淺。”
謝忱看了看陸楠,又看了看許然,腦中終於有了頭緒,就像兩根電線突然對接到一起,“呲”地一聲迸出了火花。他指了指陸楠,又指了指許然,滿臉不可思議:“你們,你們原來不是……”
許然有些尷尬,沒想到謝忱先回憶起的是她和陸楠的關係,臉上掛不住,端起咖啡淺酌了一口。
陸楠笑笑,把謝忱的手拍下來,道:“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謝總竟然還記的。”
謝忱眼裡瞥見許然和陸楠脖子上掛着同樣的工牌,嘴上不說,心裡卻想,陳芝麻爛穀子,翻新換了包裝一樣熱銷。他當下打了個哈哈,拍着陸楠的肩膀,笑道:“上週日聚會你也不來,放我鴿子,害得我被罰了二三兩,莫不是和這位小師妹有關?”
許然端着咖啡,抵在嘴邊,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心裡卻想猛然想起,上週日晚上,陸楠送自己去了醫院,似乎在自己掛水的時候,他接了個電話,確實還託辭有事推掉了個約會。
許然低着頭,擡眼看了看陸楠。對面的人倒是一點不心虛,笑道:“那天晚上有個活動,客戶太難纏…”許然聽着,心裡嘲笑陸楠說謊話不打草稿,不虧情場老手,臉上卻不由泛起了嫣紅。再擡眼瞧陸楠時,對方不經意間瞥了自己一眼,眼中飄過一絲狡黠。
謝忱和陸楠是同班同學,畢業後在諮詢界混跡,這次正好參與了凌藥集團企業形象提升的諮詢案,現在則作爲監測人員留在凌藥集團把控十年慶典活動的策劃。陸楠此刻抓住了謝忱,便要請他支招,謝忱卻無奈地聳聳肩,說:“這回凌藥是鐵了心不搞特殊化,我們這些外人也搞不懂凌海彥葫蘆裡買的什麼藥。不過好在這樣對你們敦盛還算公平,關鍵要看策劃案。”
“凌藥的葫蘆裡賣的自然是靈丹妙藥。”謝忱這邊話音剛落,一個女人嫋嫋地走了過來,毫不客氣地擋在許然面前,許然被她擠得不由後退了一步。
秦晴優雅地向陸楠和謝忱伸出手,嬌聲道:“陸總,謝總,好久不見”。
陸楠笑着輕輕握了握女人的手,“秦總真是無孔不入,做獵頭的來招標會,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秦晴個子挺高,但骨架很小,加上細眉細眼,看上去挺是秀氣。笑起來皓齒紅脣,就是透着一股媚氣。秦晴是博智獵頭公司的經理,而博智在公關行業無人不曉。
“閒得沒事,來見見熟人,聯絡聯絡感情。”秦晴話音剛落,那邊凌藥集團內部推廣的經理薛銘鑫已經進了會議室。謝忱打了個招呼,便告辭了,許然則跟着陸楠落座。
許然剛要挨着陸楠坐下,秦晴卻蹭到了陸楠身邊搶了許然的位置。許然看了一眼她,那女人倒是心安理得,傲氣十足的樣子,轉着臉和陸楠說說笑笑,旁若無人。許然懶得和她計較,在陸楠另外一邊坐了下來。心下卻對陸楠多了分鄙視,還真是處處留情,轉角處都能遇到紅顏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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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然覺得,這會開得十分憋屈,尤其是她坐的位置,讓她很不舒服。上邊薛銘鑫做講解,下邊陸楠和秦晴不時交頭接耳,惹人心煩。最討厭的是秦晴,細碎的笑聲弄得許然都沒心思做筆記了。許然沒好氣地瞪了陸楠一眼,卻沒想到被秦晴看見了。
“陸總,新助理?”秦晴看了眼許然,飛了個白眼,抽抽嘴角,笑道,“還挺有脾氣的,老闆也敢瞪?這怕是被你慣得吧?”
陸楠翹着腳,手輕輕搭在秦晴的椅背上,一副懶散的模樣,“秦總向來只關心大人物,今天倒是對助理特別留意,難不成博智也開始放棄高管圈子,走量產路線了?”
“助理的職位我們可是沒心思照應,這種倒貼錢的活…”說着又瞥了眼許然。
許然極厭惡秦晴側目看人的樣子,乾脆把身體側轉了個45度,不去看他們,連餘光也不想瞥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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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下班前,會議結束了。陸楠和會場上的熟人打了招呼,寒暄了一陣子才準備離開。許然自然是一個人也不認識,加上心情不悅,也沒心思參與社交,便在凌藥門口等陸楠。
那一天,霧霾散了,春日午後的太陽很是和煦,曬在身上暖暖的。許然站在陽光下東張西望,忽然看見了個熟悉的側臉,有些激動,心砰砰跳個不停,正想追上去,卻木然停住了腳步。她揉了揉眼睛,那側臉已經消失。這幾日夢裡不見,竟開始出現幻覺了。但凡有點理智,她都應該想到蘇朗是絕對不會出現在這裡的。
陶敏和母親沈清華無數次勸誡過許然要勇敢放下,許然聽在耳裡,表面上點頭附和,心裡卻又在嘲笑她們,如果彼此都認爲對方是要共度一生的那個人,而那人卻又突然從這世上消失,任誰能輕易放下?
想着想着,許然內心深處突然無比哀傷,宛如心裡的某個角落已經傷到血肉模糊,卻不敢去觸碰、去處理,只得任它汩汩地流着鮮血。連看上一眼,都像是在提醒自己,你很疼,疼得要命。
迎着陽光,許然深深吸了口氣。這幾日京城的霧霾好不容易散去了,可怎麼心頭卻蒙上了一層灰濛濛的霧氣,而這霧氣竟還有幾分重量,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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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楠從會議室出來,看着站在凌藥集團門口發愣的許然,不由佇足。
金色耀眼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照亮了許然細細的碎髮和側臉的線條,她迎着陽光,卻又和這陽光格格不入。
陸楠很少這樣凝視女人,他記得上一次這樣看着許然還是在B大的時候,也許就是那一眼,陸楠便發現了這個女生身上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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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開學季,陸楠和幾個哥們兒合辦的“新管理”社團招新,支了個桌子在宿舍樓下邊招攬生意。陸楠早早地吃完飯,揣着兜,嚼着口香糖,吊兒郎當地從食堂晃悠到攤位前。他剛站穩沒幾分鐘,便有不少大一新生小妹妹圍了過來,問東問西。陸楠看着這些女生的一臉稚氣和□□裸的花癡模樣,有些不屑。
“入社團可以,但要通過考覈。”陸楠笑笑,眼珠一轉,隨手遞給她們一沓“新管理”社團的傳單,“十分鐘內發光,而且還要招攬來願意入社的同學。”
“這樣就算合格了。”一個女生眨了眨眼睛,問道。
“唔。”陸楠嚼着口香糖點頭敷衍,壓根不相信她們會拉下臉來發傳單。
“那…學長……”女生又眨巴眨巴眼睛,笑笑說,“入了社團能經常見到你嗎?每週都會一起討論嗎?”
陸楠聳聳肩:“我不是這個社團的,我就是幫哥們兒看着攤位。”
“啊……”女生們發出遺憾地嘆氣聲,紛紛把傳單還給陸楠,還詢問陸楠到底參加了什麼社團。
女生散去之後,陸楠整理着亂七八糟的傳單,心頭有些煩躁。這時,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我可以試試嗎?”
陸楠轉過頭,那是他第一次看見許然。他還依稀記得,那時許然就扎着這樣的馬尾,額前鋥亮,還發了幾顆紅紅的青春痘。
許然看着陸楠,伸出手,說道:“給我點傳單,我想試試。”
陸楠有些發怔,不知不覺間已經將一沓傳單抵到許然手上。
許然拿到傳單,提醒他:“你可以開始計時了。”
這時,陸楠纔回過神來,從兜裡拿出手機,開始計時。
十分鐘,陸楠一直注視着許然,這恐怕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盯着一個女生看這麼長時間。這個女生在美女如雲的B大中並不算漂亮,但她身上卻散發着一種青春的氣息,而且是最純粹、最質樸的那一種。
那個傍晚,夕陽灑在許然身上,也照亮了她的側臉,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許然賣力地發着傳單,腦後的馬尾跟着她悅動的身影一甩一甩的,看上去充滿了活力。許然一邊發傳單一邊跟同學介紹着“新管理”社團的理念,只可惜那正好是個飯點,大家行色匆匆,並沒有人願意停下來聽聽許然的介紹。十分鐘過去了,傳單發完了,但卻沒有拉回來一個人。
許然有點沮喪,露出了一個遺憾的笑容,“真可惜,一個人都沒拉回來,要是再晚一點就好了。”
陸楠看着許然,她那有一點失落的表情後邊還透着一股倔強,就像出生的牛犢想要奮力支撐起自己。陸楠那時做事就有點說一不二的絕決,但竟鬼使神差地讓步了:“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晚點再過來。”
“真的?”許然燦爛的笑容立刻又回到了臉上,“說話算數,你叫什麼?一會兒不許賴賬。”
陸楠笑笑:“我叫陸楠,你只管來找我。”
許然高興地向陸楠擺了擺手,示意回頭見。剛走出去兩步,陸楠突然叫住她:“你叫什麼名字?你也要說話算數,一會兒一定要過來。”
“我叫許然,言午許,然就是…”許然想了想,說,“當然算數的然。”
看着許然遠去的身影,陸楠心中一笑,這個小丫頭倒是有意思,和那些女生真是有點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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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楠從回憶中掙脫,嘴角挑出了一道似有似無的弧度。前塵往事,自己居然還能記得這麼清楚。只不過沒想到的是,白駒過隙間,她繞了一大圈,竟又回到了自己身邊。
陸楠走過去,拍了拍許然的肩膀,“走吧。”
許然看了陸楠一眼,神情有些落寞。沒有說話,低着頭往停車場走。
許然走在前邊,鬆垮垮的白色的襯衣掖在牛仔褲裡,牛仔褲的褲腳肥肥的,蓋住了她腳上的高跟鞋。雖然這樣的打扮算不得漂亮,在公關行業裡甚至屬於不修邊幅的,但陸楠卻覺得這樣很有些灑脫,很有些文藝,很有味道,總之就是和別的女人不一樣。這點不一樣倒是很容易讓他想起以前的許然,但她那落寞、渙散的神情,卻讓陸楠感到陌生、不適。記憶終歸只能是記憶。現在的許然對於陸楠而言,就好像真的是新招來的助理,認識才一個多月,對她的內心世界全然無知。
陸楠轉念一想,一個人若是從另一個人的生活中消失了六年,可不是得重新再認識一番。士別三日就當刮目相看了,他和許然又分別了多少個春秋!
塵歸塵,土歸土。陸楠心中突然浮現了這樣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