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妃狠絕色 禍事不單行(五六)
一夜北風緊,天亮時飄起了雪花。
起初是零星的幾點,慢慢地越下越大,到辰時末已是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
上書房裡,太康帝坐在炕上,趙王南宮庭,燕王南宮宸,中極殿大學士,內閣首輔吏部尚書鬱雪窗,東閣殿大學士戶部左侍郎和磊,圍坐於炕前。
“……山東,河北等五省流民成災,請求賑濟的摺子雪片般飛到京都。據臣粗略估計,每省不少於四百萬,總數沒有二千萬是萬萬不夠的。”和磊扮着指頭開始算帳:“入冬後天氣驟降,接連下了半個月的雪,建州那邊來了告急文書,除糧晌之外,還要求急調十萬套軍衣軍靴。年關將近,各地衛所將領都回京述職,催請糧晌……”
正說着話,張煒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稟道:“皇上,山東五省勘災副使石南求見。榛”
南宮庭冷哼一聲:“給根雞毛,他還真當了令箭!區區一個商人,竟敢跑到上書房來……”
太康帝沒有說話,只擡眸看了他一眼。
南宮庭倏然一驚,這才警覺說錯了話肄。
石南再不堪,總是皇上親封的勘災副使,領的是皇命,負的是聖恩。
他卻說他“拿着雞毛當令箭。”豈不是說皇上的聖命不過是雞毛?
這要是給有心人鑽了空子,扣他一個“渺視聖恩”的帽子,豈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一念及此,他立刻擡眼朝南宮宸看了過去。
這一瞧,卻正好跟南宮宸的目光碰個正着。
他心中咯噔一響,下意識便調開視線。
咦,不對。南宮宸雖然在看他,但眼睛卻沒有動,象是沒有焦距似的,目光彷彿穿透他的身體,投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他暗暗納罕,這個以勤勉著稱的三弟,竟也有閃神的時候。還是在上書房裡,當着父皇的面與大臣們議事的重要時刻?
南宮宸的心神,還停留在昨夜那個簡單卻奇怪的夢境中。
夢裡,他看到了數年後的自己,穿着不知道是苗族還是瑤族的服飾,不知是患了重病,還是受了重傷,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地躺在一張很簡陋的木板牀上。
有人在他身畔低低地哭泣,她將臉緊緊地埋在他的臉側,眼淚濡溼了他的臉頰。
不是那種歇廝底裡的號啕大哭,相反,她的哭聲很壓抑,卻那麼悽婉,充滿了哀傷和絕望……
他最討厭女人動不動就哭,通常只要女人一開始掉淚,他立刻便會拂袖而去。
奇怪的是,夢中人的哭聲卻莫名的讓他胸口發悶,煩燥不安,從最初莫名的焦慮不安,進而生出不捨和心疼,到最後魂不守舍,寢食難安……
這於他,實在是個新奇的體驗。
他很好奇,夢中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睜開眼睛,想看清她的模樣,卻在最後一刻,從夢中醒來。
就這麼一個簡單的夢,一開始,他並未放在心上。
畢竟,這只是一個夢,且是一個毫無意義,甚至可以說得上愚蠢的夢。
他沒想到的是,這個夢竟然會重複!
差不多每隔十天半個月,就會重複一次。
而且,每重複一次,夢境就會變得比上次清晰,完整。
他懷疑是有人在背後裝神弄鬼,換掉了寢房的所有陳設,把所有在上房侍候的人全都調走,甚至找了陳泰守夜,卻沒有絲毫不能阻止夢境光顧。
昨晚,是他第五次夢見那張牀,夢到那個夢中哭泣的女子。
雖然依舊沒有看到她的臉,卻依稀記得,那聲音有幾分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在哪裡聽過……
似乎感覺到了有人窺探,南宮宸勉強振做了精神,收束起遊離的神思,調整了一下坐姿,目光灼灼地望着對面的南宮庭。.
南宮庭偷窺被捉,略有些尷尬,乾咳一聲,把視線收回。
太康帝卻好象沒注意到兄弟二人的之間的暗流涌動,淡淡吩咐:“讓他等着。”頓了頓,似乎又想起什麼,補了一句:“外面雪大,叫他不要在殿外傻站着,先到暖閣裡去坐一會。”
此言一出,屋內數人均感意外,不約而同對視一眼。
“父皇待臣子真是仁厚。”南宮庭笑道。
太康帝神色冷淡:“方纔說到哪了?和磊,繼續說。”
南宮庭碰了個軟釘子,心知方纔所言終是令父皇生了些芥蒂,表情訕然,心中對石南的惱怒越盛。
要不是這狗東西突然跑來,自己又怎會爲父皇所厭?
張煒領了旨意,躬身退了出去,對立在長廊外的蕭絕道:“皇上還在議事,請大人到暖閣稍候。”
“有勞張公公。”蕭絕笑着,隨手塞了張銀票過去。
張煒把銀票塞進了袖籠,笑道:“哪能每回都讓大人破費。”
“不過是點小意思,給公公打酒吃,不成敬意。”蕭絕微笑。
“大人您先坐,奴才還得去皇上跟前聽差,就不伺候大人了。”張煒領着他進了門,交待小太監好生伺候,躬身告辭出去。
“公公請~”蕭絕閒適地靠在椅背上,伸直了兩條長腿往錦凳上一架。
旁邊的小太監看得眼都直了。
好傢伙!
這裡可是皇宮大內,又是上書房前,哪個王公大臣進來了不是摒氣斂聲,恭敬謹慎?就怕稍有行差踏錯,給人揪住了小辮,項上人頭就搬了家!
他倒好!渾沒當成一回事,如此輕鬆愜意,比自個家裡還隨便!
等了約半個時辰,纔有小太監飛跑來稟:“大人,皇上叫你進去。”
蕭絕出了暖閣,在長廊上與從上書房裡魚貫而出的幾位王爺,閣輔碰個正着。
南宮庭見他懷裡抱着一隻長方形的匣子,雖然以黃綾覆住,但他身爲皇長子,又怎會認不出尚方寶劍?
心中一凜,不由多看了蕭絕兩眼。
這廝不過是個商人,又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雖說手裡有兩個臭錢,卻是個白身,毫無身家背景。
在場諸人誰不知道,他這個勘災副使是用二百萬石糧食換來的,純粹是個擺設,不過是唬弄他的。
想不到,父皇竟會把尚方寶劍賞了他,而不是賞給正使!豈不是把“誅奸除贓,先斬後奏”的權力也一併授予了他?
換言之,此次勘災,手握實權的,實際是石南,而非頂着勘災正使頭銜的那位戶部山東清吏司郎中方丘?
這,意味着什麼?
蕭絕心裡有事,哪裡留意剛從上書房裡出來的幾個人的神情?快步進了書房,給太康帝叩禮:“給皇上請安。”
“不錯,”太康帝眼中含笑,調侃道:“到底當了一回欽差,總算懂了些禮節。”
“皇上,您還是先叫臣起來吧,這金磚地忒涼,跪久了不舒服。”蕭絕抱怨。
“小猴崽子!才誇你兩句,立刻就現了原形!”太康帝笑罵:“起來吧!”
蕭絕把尚方寶劍朝前一遞:“這玩意也請您收回去吧。”
張煒忍了笑,上前恭敬地捧了尚方劍站在一旁。
“這次去山東,有何收穫?”太康帝問。
“我遞上來的密摺,皇上沒有看嗎?”蕭絕反過來問:“事無鉅細,全都在摺子裡寫得清清楚楚。”
“朕要聽你親口回答!”太康帝將臉一板。
“我早就說過,燒鍋之患,禍及百年,勸皇上加強監管,逐步取諦。”蕭絕一副不以爲然的樣子:“偏皇上總是猶疑不決,現在惹了大禍出來了,又來折騰我!”
“你少給朕夾槍帶棒,把話說清楚!”太康帝惱道。
“此次災荒,雖與天災脫不了關係,但是地方官員上下串連,與燒鍋莊子勾結,高賣低收,倒買倒賣官糧,貪墨成風。至使災情起時,官倉中根本沒有餘糧,無力自救,更是促成此次災情漫延如此之快,之重的主要原因。若是再不嚴加整飭,採取有力措施,部份地方恐有激起民變之憂。”蕭絕一臉嚴肅。
張煒聽得心一跳,臉上驀然變了色。
果然,太康帝越聽越驚,用力一拍桌子:“你少給朕危言聳聽!朕雖不敢比唐宗宋祖,以千古明君自詡,卻也勉強算得吏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何來民變之說?”
“瞧,我不說吧,您非要我說,說了實話你又不愛聽。”蕭絕搖頭。
太康帝龍顏大怒:“豈有此理!身爲朝廷命官,身受皇恩,不思報效,卻只知中飽私囊,搜刮民脂民膏!朕要捋奪了他們的印信,摘了烏紗,即刻鎖拿進京問罪!”
蕭絕忙道:“皇上息怒!此事牽連甚廣,山東,山西,河北,河南,陝西,五省官員皆被捲入。背後還牽涉到不少朝中要員,甚至連宮中貴人都不能置身事外。並不是鎖拿一二個官員就能解決得了的。”
太康帝瞪着他,氣得呼哧呼哧直喘氣。
蕭絕過來,將他扶到大炕上躺下,拿了只迎枕塞到他腰後,這才道:“事已至此,怒也無用,皇上千萬要保重龍體,爲幾個奸佞小人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朕待他們不薄,而他們拿着朝廷的俸祿,卻不替朝廷辦事,不爲朕分憂,朕要他們何用?”
“這事我可管不了。”蕭絕兩手一攤:“得皇上和幾位王爺,閣老們集議。再說了,我今兒進宮,也不是專爲此事而來,是有私情要稟。”
太康帝一愣:“你個猴崽子又要跟朕耍什麼花槍?若是爲那二百萬石糧食來討要銀子,乘早還是免開尊口!別說眼下幾省受災,各地衛所都等着朝廷發糧發晌,國庫銀錢吃緊,就算銀錢充裕,朕也是一文不給!”
“嘖嘖嘖~”蕭絕搖頭:“真該讓那些王公大臣們都來瞧瞧皇上的模樣!不就幾百萬兩銀子嘛?多大點事,至於把我當賊似的防嘛!得,我也跟您明說了吧!要說剛出京的時候,我的確是打着這主意。糧食你可以拿走,但銀子不能少我一分。就算您不給,我打着欽差的旗號,還不能撈回多的來?可到下邊這麼走了一圈,我就徹底息了要錢的心思。”
太康帝狐疑地眯起眼睛:“你打量朕真的老糊塗了呢?你個小兔崽子平時就是個雁過拔毛,地掘三尺的主!這回帶了尚方寶劍下去,還不胡吃海塞,張開嘴要錢哪?”
有了天災是不假,可捱餓的是百姓,那些官紳富戶的生活,可不會因這小小災荒有任何影響。況且,這個勘災的欽差,是來給他們送銀子的,哪有不可着勁巴結逢迎的理?
水至清則無魚,只要不撈得太過份,就算是皇上,對這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
也正因爲如此,他徵用這二百萬石糧食才如此理直氣壯。
“嘿嘿,”蕭絕笑嘻嘻地從袖子裡摸出一疊銀票,往太康帝面前一拍:“這裡是三百萬兩,加上被你徵收的二百萬石糧食,總共將近八百萬。您要是覺得還不夠,那我再給您添點,湊齊一千萬,總能解解您的燃眉之急吧?”
太康帝騰地坐了起來,抓起一張一看,確是十萬兩一張見票即付的龍頭票:“好小子,就知道你不是個省油的燈!轉一圈回來,撈了三百萬!”
“等等!”蕭絕眼疾手快,一把按住炕桌上的銀票:“您好歹也是一國之君,哪能白要臣子的東西,總得應我點什麼吧?”
太康帝眼睛一瞪,叱道:“放肆!敢跟朕談條件!”
“您瞧瞧,誤會了不是?”蕭絕笑道:“我這明明是求您開恩來了,怎麼會是談條件呢?”
“哼!”太康帝冷笑:“少跟朕來這套!”
“誰讓您是皇上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蕭絕皺着臉,神情很無辜:“做晚輩的遇到了難處,不找您還能找誰?”
太康帝不客氣地罵:“你小子奸似鬼,狡如狐,你不去欺侮人就是好的,誰敢難爲你?”
“喲~”蕭絕雙手抱拳,一揖到底:“皇上,您可冤死我了!我一個小商人,誰見了都能上來踩一腳,在遍地皇親貴胄的京城夾着尾巴做人都嫌不夠,敢欺侮誰啊?”
太康帝斜了眼睛看他:“真有難事?”
“比真金白銀還真。”
“說說看,”太康帝來了興趣:“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連你也擺不平,要拿一千萬來砸朕?”
“嘿嘿,”蕭絕乾笑兩聲:“不敢,是求,懇求。”
“少廢話,說正事!”
蕭絕咳了一聲,道:“今兒進宮,純粹是爲私事。那個,昨天晚上,我已跟老……”
意識到失言,蕭絕猛地煞住話頭,硬把話拗過來:“呃,跟穆王爺達成了協議,他答應我兩個條件,我認祖歸宗,重返蕭氏門庭。”
“哈!”太康帝失笑:“臭小子,生怕誰不知道你是個買賣人,跟誰都敢談條件!嗯,這就算是扯平了!說說看,健之答應你什麼條件,你要……”
說到這,他瞪大了眼,聲音驀然拔高了幾度:“等等!你剛剛說什麼來着?要認祖歸宗?朕沒有聽錯吧!”
蕭絕臉上浮起可疑的紅雲,態度極不自然,語氣生硬地道:“沒錯,就是認祖歸宗。”
太康帝臉一沉,怒道:“混帳東西!這麼重要的事情,怎麼不早說?羅羅嗦嗦盡在些小事上說了一堆廢話!健之呢?大喜的日子,竟然也不進宮來找朕喝杯酒,自個關在家裡偷着樂!”
“不就是在蕭家的祖宗前磕個頭,有啥好大驚小怪的?”蕭絕很想裝得不以爲然,卻忍不住翹起了嘴角。
“你懂什麼?”太康帝訓斥:“忠臣良將後繼有人,英風烈骨得以延續,不止是蕭家之喜,亦是朕之大幸,更是國之幸甚!”
“嘿嘿~”見皇上如此高興,蕭絕乘機提出要求:“臣稱了皇上的心,皇上是不是也該賞我點啥?”